唐太宗一生文治武功,堪稱千古一帝。
但是,他有一個洗不掉的汙點:發動了玄武門政變,誅兄殺弟,迫父退位。
對於這個汙點,學者柏楊並不把罪惡都歸咎於李世民。
他說:“這跟李世民不友不孝無關,專制政體病毒一旦發作,就是如此殘酷野蠻,人在其中,身不由己,否則便輪到自己身陷虎口。”
的確,現在我們讀史,不難發現其中的血腥和殘酷。
比如,《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一就記載有多起李建成、李元吉欲在暗中加害李世民的記錄。
一、李元吉曾對李建成直言要除李世民,說:“當為兄手刃之!”他是這麼說的,也真是這麼幹的。某天,李世民跟隨李淵前往李元吉府第,李元吉就安排了護軍宇文寶埋伏在寢室裡面,差點就刺殺了李世民。
二、李淵在京城南面設場圍獵,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齊王李元吉都隨同參與。李淵讓他們騎馬射獵,互角勝負。李建成有一匹胡馬,膘肥體壯,但有尥蹶子的毛病,李建成假惺惺地將這匹胡馬交給李世民說:“此馬甚駿,能超數丈澗,弟善騎,試乘之。”李世民騎上追逐野鹿,在高速奔跑中,胡馬忽然尥起後蹶,所幸李世民見機得快,早早飛身落地,躲過了災難。
三、李建成通過後宮嬪妃向李淵誣陷李世民說:“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為天下主,豈有浪死!”李淵怒不可遏,差點拿李世民下法司案驗。
四、李元吉通過誣告秦王府車騎將軍張亮謀圖不軌,意欲牽引出李世民,但張亮是個硬漢子,愣了頂住了拷問。
五、李建成夜召李世民,飲酒而鴆之,當時,李世民暴心痛,吐血數升。
……
當然,最讓人聳然動容的是一個所謂的“昆明池政變”。
關於這個政變的陰謀,《舊唐書•巢王元吉傳》是這樣記的:建成謂元吉曰:“既得秦王精兵,統數萬之眾,吾與秦王至昆明池,於彼宴別,令壯士拉之於幕下,因雲暴卒,主上諒無不信。吾當使人進說,令付吾國務。正位已後,以汝為太弟。敬德等既入汝手,一時坑之,孰敢不服?!”率更丞王晊聞其謀,密告太宗。
即突厥人進侵,李元吉自告奮勇,領兵出擊,他向李淵要過了李世民的精兵部將,認為已斷李世民羽翼,自己又統領有數萬兵馬,有恃無恐。於是和李建成密謀,準備以為餞行為名,拉李世民到昆明池宴飲,彼時,讓埋伏在帷幕後的勇士將李世民一舉擊殺。李建成認為,到時候就向李淵解釋說李世民是暴病死去的,諒李淵不會不信。他鼓動李元吉說,我再派人勸說父皇,要他把朝政交給我。登位以後,就立你為皇太弟。尉遲敬德等人已經落到你的手中,一併活埋掉,誰敢不服?哪料,這番密謀被率率更丞王晊全部聽在耳裡,飛報給了李世民。
但是,這個陰謀,關係重大。司馬光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他在《資治通鑑•考異》中說:“建成等前鴆秦王,高祖已知之。今若明使壯士拉殺而欺雲暴卒,高祖豈有肯信之理?此說殆同兒戲。……事之虛實皆未可知,所謂疑以傳疑也。”
基於這種理解,司馬光在編纂《資治通鑑》時,基本照抄了錄李建成對李元吉的話,但卻是通過王晊向李世民告密的方式來轉述的,至於真假,就交由讀者自己判斷了。
司馬光作為一個大史學家,既然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懷疑,肯定會影響到《資治通鑑》的絕大部分讀者。
讀者都會認為,玄武門事變後,李世民成為了勝利者,後來登位,已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權,那麼,肯定會炮製出一系列無中生有的事件,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受害者,為給自己發起的玄武門行動披上一件正義的外衣。
大家不但懷疑所謂的“昆明池政變陰謀”根本不存在,甚至那些胡馬尥蹶、飲酒鴆殺、後宮構陷等等事件,全是李世民指使史官偽造出來的。
人們給出的理由似乎很充分:李建成已經是皇太子、國家的儲君,帝國未來的接班人了,只要李淵蹬腿嚥氣,江山就是他的了,他哪犯得著惹是生非、處處設計謀殺李世民?!
正常情況下,這種推理、這種邏輯是非常有道理。
問題是,大唐開國,李世民的功勞太大了,所謂功高震主,已經嚴重威脅到李建成的太子地位了,要說李建成完全沒一點感受,肯定是假的。
即任何人,坐在李建成的位置上,都不可能無視李世民的存在。
那麼,為了清除掉來自李世民的威脅,就必須作出壯士斷腕的手段。
這也就是柏楊所說的“專制政體病毒”了,該病毒一旦發作,就必定產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嚴峻形勢。
君不見,後世的清康熙朝太子胤礽,兩立兩廢,兩次在太子位期間,形勢所迫,身不由己,不但有手足相殘之念,還鋌而走險,想發起宮廷政變,誅殺康熙,搶班奪權。
所以,說“你都已經是太子了,未來的皇位就是你的了,還爭什麼爭”之類言論的人,只能說,見識太少了。
當然,司馬光的懷疑,並不出於此。
司馬光是覺得,先前李建成已有過一次鴆殺李世民失敗的案例,如果在昆明池設鴻門宴刺殺掉了李世民,回頭又向李淵撒謊說是李世民患病暴卒,則一定騙不了李淵,所以,“此說殆同兒戲”。
司馬光僅僅根據李淵“事後”不會相信“李世民患病暴卒”,從而就懷疑“昆明池政變陰謀”的存在性,其這一推斷讓人啞然失笑。
我們來看,玄武門事變,李建成和李元吉已經斃命,李世民“使尉遲敬德入宿衛”,尉遲敬德擐甲持矛,直奔李淵正在泛舟的海池。李淵大吃一驚,問:“今日亂者誰邪?卿來此何為?”尉遲敬德聲若洪鐘地對答:“秦王以太子、齊王作亂,舉兵誅之,恐驚動陛下,遣臣宿衛。”——諸位想想看,李淵是否相信尉遲敬德的回答呢?但是,事已至此,不相信又能如何?
同樣道理,如果李建成的“昆明池政變”成功,他向李淵彙報“秦王已經患病暴卒”,李淵又能說什麼呢?估計還是他在聽了尉遲敬德對答後發出的那一聲嘆息:“不圖今日乃見此事,當如之何?”
所以,一旦政變已經成為既定事實,李淵的“信”與“不信”,已不重要了。
只能說,司馬光老爺子,太迂腐了。
當然,也不能以“司馬光的懷疑有沒有道理”,從而得出“昆明池政變密謀”一定存在的結論。
“昆明池政變密謀”的存在,是從很多地方找得到依據的。
比如,李建成和李元吉在入朝前,李元吉有一種不祥預感,認為李世民可能會有什麼非常舉動,勸李建成集結軍隊、靜觀其變。李建成自信滿滿地回答說:“兵備已嚴,當與弟入參,自問消息。”
看看,“兵備已嚴”——李元吉勸李建成之前,李建成未必想到李世民會在該日採取行動,那他的“兵備已嚴”,我們不應該理解為被動的“防”,而是主動的“擊”,即是為“昆明池政變”作了周密的準備了。
實際上,李建成說的“兵備已嚴”也並非虛言,當李世民甫一發難,東宮和齊王府將領的兵馬立刻殺到了現場,反應速度之快,出人意料。所幸李世民的部將張公瑾及時關閉了宮門,這才化險為夷。
還有,《資治通鑑》記:玄武門政變結束,李世民成了勝利者,讓人帶來李建成的洗馬官魏徵,生氣地責問道:“汝何為離間我兄弟?!”魏徵舉止自若,從容作答:“先太子早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魏徵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在感嘆:如果太子早一點聽從我的建議,提前行動,他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了。
顯然,魏徵是痛心於李建成的“行動”開展得太晚了。
有多晚呢?
“昆明池政變密謀”就發生在玄武門之變的幾天前啊!
種種跡象表明,“昆明池政變密謀”,還真不是李世民指使史官捏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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