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蓮居|梁鼎芬:壯懷銷盡食魚齋

桑蓮居|梁鼎芬:壯懷銷盡食魚齋

易大廠題先師梁鼎芬舊照

梁鼎芬:

壯 懷 銷 盡 食 魚 齋

摘自《近三百年學人翰墨·晚清卷②》丨許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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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年前,我在屯溪老街遇到一件梁鼎芬的行書團扇,絹本,錄自作詩一首,辭句早已忘記,惟那略帶草意的書法,挺秀古雅,至今記憶猶新。猶記主人索價五百洋,拱拱手,算是擦肩而過。現在想來似乎還不止因為囊中羞澀,可能當初我還深中主流書學史的流毒,對於梁鼎芬這樣的遺老書法怕是並不當回事呢。

  說起“遺老”來,這位梁老夫子還真是個“版本”。所謂“遺老”,或可謂“老遺民”的自況。梁鼎芬被當時人作“畸人”看,那也就是“畸遺老”了。遺民之情懷,向來為文人所美稱,江山易祚,對於草民來說,不過換一個主子罷了,照樣作草民。難捱的是那些自以為深明大義的讀書人,尤其是吃過舊朝俸祿的官僚,對於他們來說,遺民的日子畢竟不好過。梁鼎芬作遺老的時候,天下已不像陳子龍、楊龍友當日,清亡明,明室貴族幾乎都一一相繼死,天下文人亦以殉節抗清而為義。及民國亡清,清室竟無人買什麼殉節之類的賬,溥儀也老老實實地接受著改造。這便是不同民族價值觀和文化傳統的差異。當然,對於滿人來說,民國奪了江山等於將江山還給漢人罷了。就在此際,出現了個老遺民梁鼎芬,竟學著前人的風雅,準確地說是節義,做起一件當時極其轟動的事來——“廬陵”。如果放在今天,肯定被媒體網絡指有炒作嫌疑。周劭《梁鼎芬的兩件“大事"》一文對“廬陵”事述稱:

梁鼎芬以一個草莽小臣,跟清德宗光緒帝似乎生前不會有過什麼接觸,但一九〇八年光緒去世後,卻獨個兒到梁格莊陵去守居了三年。他以一個三品微秩的漢族小臣而能做出這樣愚忠的事來,使亡國後一批清室王公大臣和遺老闆為慚愧,自嘆不如。

  所謂“廬陵”,便是在皇帝陵旁結廬居守。在今天看來,倒有點“行為藝術”兮兮。傳孔子既歿,子貢在老師的墓旁守住三年,孝思勝過子女對父母之輩,遂為美談。周先生文末考證梁鼎芬廬陵時間當在民初,其以遺民之身份作此一舉,雖為後人指為愚蠢可笑,那是因為中國已有翻天覆地鉅變。人們對皇帝的態度也不再同以往那般。對我來說,感興趣的是,這三年,這位梁老夫子的時光是如何打發的,諸如吃喝拉撒等等。倘若有梁氏當年在廬中所記日記那就有意思了。記日記無疑也是打發時光的一種辦法,也為後人留下了一份研究“廬陵”文化的史料。當然,這不過是無稽一說罷了。對梁的行為,在其死後,溥儀的小朝廷果然給了他一個“諡文忠”的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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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鼎芬 行書自作詩 1902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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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鼎芬 樹色平遠圖 1818年作

  梁的另一樁“大事”,說起來,恐怕也是小事,屬於個人隱私、緋聞之類。這緋聞不是梁本身所致,可以說他也是個“受害者”。在此,仍先抄一段周劭的文章:

梁點翰林時尚未婚娶,其會試中式出內閣中書龔鎮湘之房,龔愛其才,即以其頗有才名的女兒(或侄女)妻之,住在京師。文廷式是光緒十六年一甲第二名的榜眼,在科第是梁的後輩,隻身在京,住在梁的家中,以下便是鵲和鳩的情節,就不予詳敘了。

  周文遂對此有所議論:

文廷式是姚克《清宮秘史》電影中被慈禧太后推入井中且下石的珍妃的師傅,在戊戌政變之前,炙手可熱,梁鼎芬對這位好友只好隱忍無可奈何,看來兩人的友誼始終未曾破裂。

  梁鼎芬是否無奈隱忍,只是一種猜測。不過“隱忍”卻是真。其知武昌府時,有自題書齋聯雲:“零落雨中花,舊夢驚回棲風宅;綢繆天下計,壯懷銷盡食魚齋。”棲鳳樓宅乃節庵當日之青廬,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稱“零落”句有感而發,蓋節庵傷心之事。想必即指此隱情也。又周劭文稱,他後來又見到一幅梁自書詩軸,錄五律三首,前二首與“於佈政蔭霖”、“宗室祭酒盛昱”,第三便是給這位“文編修廷式”的。所稱“文編修”當在文廷式為珍妃之師前。梁鼎芬少年得志,二十四歲任翰林院編修,他骨子裡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異想天開,年少輕狂,終因參劾李鴻章事,革職受處。梁並未回籍,卻效東坡風雅跑到京口的焦山海嶽庵讀書去了。後來又入張之洞幕去了武昌,走東闖西,都隻身一人,夫人仍留在京中,而此間龔氏與文的緋聞已滿城風雨。梁鼎芬確實並未與文交惡,詩中有句雲“謠諑成何意,幽潛欲與論”。可見在梁看來那些中冓豔聞是不可輕信,也是不值得多說的。

  這倒讓我想到另一位“三角”緋聞的受害者餘覺,因疑妻子沈壽被張大狀元(謇)強佔忍無可忍,寫就一部“痛史”,將“家醜”揭示於天下。梁鼎芬是有“作為”的“士夫”,自不可與餘石湖這般落魄文人同日而語,他的“隱忍”是“無奈”還是有意為之呢?但畢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於萍鄉所為,不妨引餘覺“痛史”扉頁題辭所云“天下自有公論”。

  回頭再說梁的書扇事,十多年後,京師某拍場又見節庵書扇,亦圓光絹地,三件合裱一軸,字亦清挺古秀,釋文如下: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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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亭穿路在城隈,秋翠和花落酒杯。

日晚蟬吟還曳樹,雨餘松色慾連苔。

江山信美留吾輩,歲月相望得此回。

昔客西安與樊山前輩朝夕相見,忽忽已八年矣。

流水聲中換人世,知誰能為半山來。

戊申九月二十四日同人集半山亭賦詩,遲陶庵督部未至。翌日寫呈大教,匆匆不工,可笑也。鼎芬學。

  戊申為光緒三十四年(1908),詩中所記在半山亭的一次雅集,“流水聲中換人世”,可謂有感而發。詩中樊山,樊增祥(1848-1931)也,湖北恩施人;陶庵督部,即陳寶琛(1848-1935),字伯潛,號弢庵、陶庵、聽水、橘叟等,福建閩縣人。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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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扇已捐恩尚在,春蠶未化意何如。

半山亭下歸來晚,一炷爐香一卷書。

戊申九月二十六日作。華廠我師詩家定之。鼎芬學。

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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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江湖著此翁,回看二十二年中。

良辰一笑還能待,詩卷相思豈有窮。

淺淺黃花添細雨,垂垂白髮對西風。

尊前飛動真如夢,久坐寒窗漏未終。

上海喜晤陳伯潛前輩賦贈,寫呈崋廠尚書雅誨。鼎芬學。

  以上兩首為端方所書,端方(1862-1911)字午橋,號匋齋。因偶得宋拓華山碑,因號華廠,未久即擱置不用。節庵戊申八月有為其《宋拓大字麻姑仙壇碑》及《秦山秦篆二十九字》題詩(見《節庵詩集》)。

  梁鼎芬的詩名,汪闢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稱之為天滿星美髯公朱仝,極其形象。論之稱:“梁髯詩極幽秀,讀之令人忘世慮。”其書冷逸峻峭,瀟酒風流,意在柳(公權)黃(庭堅)之間。陳兼與詩稱:“小草娟娟致可人,輕如燕羽乍驚塵。扇頭牘尾無多地,於此梁髯又絕倫。”此圓光三頁,詩書雙美,可以印證以上兩家所評也。

附 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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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落花七言聯

梁鼎芬六尺書聯:

高山流水識琴趣;落花飛絮路春心。

筆意遒勁,法山谷書而別見峭拔酒脫風韻,洵節庵書法之佳構也。

- 編 輯 說 明 -

文章選自許宏泉《近三百年學人翰墨·晚清卷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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