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1. 猩猩能言?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自从达尔文证明人类是动物的后代,我们一直在努力,证明人与动物的距离,并非不可跨越的鸿沟。我们有的那些东西,动物也应该有。比如,我们会说话,动物也应该禽有禽言,兽有兽语。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毫无疑问,我们毛茸茸的朋友有许多办法跟同类,甚至跟我们交流信息。黑长尾猴(学名Chlorocebus pygerythrus)在不同的食肉动物——比如豹子、蟒蛇、雕——来袭的时候,会使用不同的声音向同伴报警。一只名叫亚历克斯的灰鹦鹉(学名Psittacus erithacus),以聪明闻名于科学界,它可以回答科学家的问题,比如“这块树皮是什么颜色的?”。

为了让类人猿说话,科学家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从1960年,比阿特丽斯和艾伦·加德纳夫妇(Beatrice&Alan Gardner),就开始教一只名叫瓦舒(Washoe)黑猩猩使用美国手语,他们宣称,瓦舒的成绩非凡,它能使用130个单词,造四个单词的句子。康吉(Kanzi)是一只倭黑猩猩(学名Pan paniscus),黑猩猩的近亲,研究人员甚至为它准备了特制的电脑,让它用按键跟我们谈话。

不过,瓦舒对语言兴趣缺缺。它使用手语,只是为了要东西(比如吃的),或者吸引科学家的注意。我们都知道,人类的小孩总是叽里呱啦,想到什么说什么。即使我们都烦了也不停,黑猩猩从来不会告诉你,它在想什么,或者它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人类天生爱语言,热衷交流,相比之下,黑猩猩只把语言当成敲门砖,来换取奖励,它根本不想跟人聊天。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黑猩猩即使学会了一些单词,组句的能力也极其欠缺。如果瓦舒想要科学家给它搔痒,它会说“我、你、搔痒”或者“你、搔痒、我”。它没有一种把词以适当的顺序排列,表达不同的意思的能力,换句话说,黑猩猩没有语法。

汪曾祺讲过一个颇具黑色幽默的故事: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学生有义务给美国援军做翻译。一个学生搞错了主动和被动,把“日军包围了我们”翻译成“我们包围了日军”,美空军因此错炸中国军队,也为翻译带来了杀身之祸。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语法的重要性。将有限的词汇,按照一定的规范组成句子,就可以表达无穷多,无尽复杂的意思。这是语言之所以成为语言的关键因素。语法规则使得信息交流能力突飞猛进,凌驾于一切动物之上,我们可以学习石斧的制法,读小说,写诗,阐述相对论。

更有甚者,加德纳夫妇手下,一名先天失聪的研究员透露,为了让研究成果足够“惊人”,他们把黑猩猩的许多动作,都强行理解成手语,胡乱比划也算在内。听力正常的人,有意无意地轻视了手语,以为它只是打手势表达意思而已,但手语其实是有复杂语法结构的语言。真正的手语使用者才知道,黑猩猩的手语能力,根本不足以称之为语言。黑猩猩是人类近亲并没有错,但现存所有非人动物的交流方法,都算不得真正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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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小破孩是语言天才

很多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触:学习英语,是一项消耗心血的艰巨工作,尤其恐怖的是语法,主动、被动、时态、复数、主语、谓语……我们使用中文的时候,却几乎注意不到语法的阻碍。余光中说,中国人不在乎语法,我们把精力都用到做诗的游戏上了。

关于“汉语难学”的笑话那么多,中国人不可能真的没有语法。余光中觉得汉语没有语法,其实是因为,我们学习母语的时候年纪小。

婴儿和幼童跟语法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在学习语言方面,任何人/动物/人工智能都比不上普通的小孩。几个月大的婴儿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一岁时,从周围人的交谈里,学习字义,到了一岁半就能使用3-50个词了,同时也发展出了一些理解语法的能力,两岁半,能够说三个词的短句。此后小孩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三岁小孩使用语法的复杂、熟练和顺畅,足以使一切黑猩猩、鹦鹉、电脑程序和成年人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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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惊人的是,小孩可以自创语法。语言学家贝克顿(Derek Bickerton)研究了夏威夷的语言变化,上个世纪初,这里聚集了很多不同国家的劳工,他们发展出一种简单的通用语,以供交流,没有固定的语序,句子很短、很简单,没有时态。我们把这样简陋的语言叫做“洋泾浜”(pidgin)。等到夏威夷工人的第二代出世,原始语言就有了质的飞跃。小孩把洋泾浜当作母语学会,然后发展出复杂的语法规范,变成复杂的、表意清楚的语言。这时,它就改名叫克里奥尔语(Creole)。

另一个克里奥尔语的例子,发生在中南美洲,尼加拉瓜直到1979年才有聋哑学校,学生们为了互相交流,发明出一种笨拙、语法不完全的手语,也就是手语中的“洋泾浜”。幼儿学会这种手语之后,它就脱胎换骨了,具有了复杂的语法,表现力很强,小孩可以用它讲故事、聊天。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新语言的诞生,在历史上显然发生过很多次,尤其是曾成为殖民地的地区,因为残忍的贩奴行为,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被强行聚集到一起,他们需要一门共用的语言。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官方语言,就是一门克里奥尔语。

《魔戒》的作者托尔金,为他虚构的世界创造了一门“精灵语”,他的才学受到全世界粉丝崇拜。一个三岁小孩不会自己穿衣服,还会把尿撒进裤子里,但他/她能完成的功业,比托尔金还要伟大。

如果这是一篇宣传“国学”“孝道”的文章,我会把小孩的神奇能力,归功于父母苦口婆心的教学。然而这(当然)是恬不知耻的谎言。能够把宏大的语法规则了解透彻,再灌输给认知能力极为有限的三岁小孩,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做到。更何况,即使我们不刻意跟小孩说话,只要能听到身边大人说话,他们就会自动开始学语。

小孩的语法是一种内禀的能力,一种“本能”,像是鱼会游泳,鸟会飞一样,虽然我们有了智慧,可以通过理性去了解语法的规则,但成年人不能像小孩那样,如鱼在水,顺畅自然地运用它、发明它。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我有意否认父母之心的重要吗?并没有。创造一个合适的环境,让小孩可以学习语言,以及学习本身都是重要的。小孩学习语言能力的黄金时间,是一岁半到六岁,如果在这个时间段,没有接触过语言,语言能力(尤其是语法能力)就会受到无法治愈的损害。

1970年,在洛杉矶发现了一个叫吉妮(Genie)的十三岁女孩,从小遭受虐待,禁闭在房间里,没有机会学说话。逃出这个可怕的家庭后,经过康复训练,她的智力有了很大提高,但说话的能力仍然很差,她几乎不能理解语法,不会英文里基本的问句和否定句。语言像一朵奇花,在一定的“季节”里开放,而且过了这个时间就会凋谢。

3. 说话器官和语言基因

1861年,巴黎的外科医生布洛卡(Paul Broca)遇到一个奇怪的病人。他的发声器官完好,却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唐(tan)”这个音。这个不幸的人不久因败血症而死,布罗卡医生得以检查他的脑,发现左脑的额叶(人类大脑中最大的一部分,位于大脑前半部,相当于额头的位置)上有严重的损伤。

为了纪念布罗卡医生,这个地方后来被命名为布洛卡区(Broca's area)。后来的发现证明,布洛卡区对语言能力至关重要,这里受伤(例如,因为中风)的病人,会出现一种奇特的失语症:具有发声能力,可以说单个的字,智力正常,能理解字的意思,但说话的能力受到很大损害,语言支离破碎。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病人失去了语法能力。他们可以回答“锤子能切东西吗?”这样的问题,说明了解字义,但他们不知道“我们被日军包围”是谁包围了谁,因为这个问题要靠语法解决。

紧邻着布洛卡区的,是维尔尼克区(Whernicke's area),如果这里出现病变,病人的症状和布洛卡区受伤正相反:可以流利地讲话,语法大都正确,然而所说的话,都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也不能听懂别人说的话。他们仍保留语法,却失去了语言的“意义”。

人脑里有天赋的“语言区”,就像鱼有尾鳍,鸟有翅膀一样,布洛卡区和维尔尼克区是我们掌握语言能力的“硬件”条件。我们还可以上溯一步,去观察铸造出“语言器官”的背后推手。

另一种失语症,名为特殊语言损害症(Specific Language Impairment),简称SLI。这些病人会说话,智力正常,但很慢,很吃力,语法甚至不及四岁小孩的水平。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我们可以通过实验来了解这些问题。“wug测试”是一种检验小孩语法能力的方法,给小孩看一些虚构的小怪物的画,它们都有编造出来的名字,比如“wug”。然后再拿出一张有两个“wug”的画,讲英语的四岁小孩会说,这是“wugs”,这表示他们掌握了“复数后面加S”的语法规则(小孩不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学会了“wugs”,因为这个怪物是生造出来的,别处看不到)。讲英语的SLI患者看到“wug”,却要迟疑再三,用不同的字尾试验,费很大劲才说出“wugs”。他们不是不会语法,而是无法像小孩子那样运用得轻松自然。

从这方面来看,SLI患者倒是跟母语非英语的人,更有“共同语言”。大多数中国人学英语时,年龄已经太老,丧失了和语法亲密融合的能力(汪先生的中文水平有目共睹,可是他的英语,跟乌龙翻译也差不多)。而SLI患者不论老小,都不具备这种能力,你可以把他们看做没有母语的人。

SLI是一种遗传性很强的疾病,同卵双胞胎(两人的基因完全相同),一个人有SLI,另一个人也有的概率是80%。这说明它背后有基因层次上的原因。英国有一个家庭,代号为K,一直是心理学家、遗传学家和语言学家研究的重点对象,K家的老奶奶有SLI,她的五个儿女里有四个,二十三个孙子女里有十一个也都是患者。我们甚至检查过了这个家庭的基因。发现一段重要的基因出了问题,科学家给这个基因起了代号,叫Foxp2(全称Forkhead boxp2)。这个基因可以控制许多基因的运转,对大脑和发声器官产生广泛的影响,从而影响到语言的能力。也就是说,它是一个与说话有直接关系的基因,一个“语言基因”。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猴子的大脑里没有布罗卡区,在相当于“语言区”的位置上,是主管嘴和舌头运动的区域。Foxp2基因在非人动物体内也存在,但它们不会因此学会说话。一种常见的宠物小鸟——斑马雀(学名Taeniopygia guttata)如果Foxp2基因出了故障,就只会吱喳乱叫,学不会唱歌了。人的语言,是从旧能力(一个很可能的备选,是动物鸣叫的能力)的基础上,发展出的一种全新的能力,就像恐龙的前腿变成鸟的翅膀。复杂、精致、伟大的语言,为我们这种动物所独有。

语言学家平克(Steven Pinker)幽默地说,人类想通过教黑猩猩说话,来了解自己的语言,就像是大象为了研究自己的鼻子,去教蹄兔(大象的远亲,长相像老鼠的小动物)用鼻子拿起牙签一样!

4. 爱八卦的猿

语言是如何进化而来的?根据进化论,一种复杂精致的能力,必然经过长期的自然选择,才能塑造出来。说话能力强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生存和繁殖上,比不会说话的人占有优势,才能进化出今天我们的如簧巧舌。

毫无疑问,会说话有许多好处,可以在部落里培养盟友,了解敌人,可以交换有用的信息(比如哪里有野果子,怎样打猎),甚至可以吸引女/男朋友。其中最有趣的一种用途,是罗宾·邓巴(Robin Dunbar)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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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猿和猴非常喜欢梳毛(grooming),也就是“捉虱子”。梳毛宛如人类的送礼,社交价值大于实用价值,最重要的功能不是驱除寄生虫,而是彰显伟大友谊。猿和大脑比较发达的猴子,是高度“社会化”的,在猴(猿)群里,几只猴子(猿)会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互相帮助,互相保护。伙伴相互梳毛,来保持亲密,梳毛中的猴子,大脑会释放一种叫做“内啡肽”的物质,让它觉得放松和舒服。

语言就是人类的“捉虱子”。有了语言,我们就可以聊天,用这种办法代替梳毛,建立亲密的伙伴关系。聊天可以一对多,而且可以一边干杂活,一边说话,效率比梳毛高很多。人类的语言能力,跟社会交往有密切的关系。一项研究显示,欧洲人有65%的谈话跟社交有关,另外有人统计得到,墨西哥的一个土著民族有78%的谈话是关于社交的。有了语言,我们可以学习各种高深的知识和深刻的哲理,但大多数时候,人类却用语言“八卦”,聊家长里短,人际关系,想来有点浪费。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八卦”在社会关系上的另一个贡献,邓巴认为,是防备“人渣”。一群人要团结起来,不是一盘散沙,就要为共同的目标而付出,但这种“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组织,本身有它的脆弱性,要是有坏人只想得到,不想付出,这个组织就无法维持下去。

“八卦”能成为防范坏人的警报器。如果一个人发现了这种占便宜的“人渣”,聊天的时候,就可以告知他人,让大家都小心防备。而且出于对名声的考虑,每个人都不敢太造次,害怕被戳脊梁骨。这样就能维持小团体的团结。这也许就是,我们热衷于讲“人渣”、“极品”故事的原因?

5. 天生话唠还是学习专家?

古埃及的法老萨姆提克(Psamtik),想知道人类天生是讲什么语言的,把两个婴儿关在小黑屋里养大,照料他们的保姆一句话都不许说,结果可想而知。

认为小孩可以不教就会说话,在今天看来很可笑。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人类最独一无二的神奇能力,具有先天的、基因的基础。语言本能遵循严格的时间表,在一定的时间来,在一定的时间走,小孩的“超级语法能力”随着年龄递减,在青春期完全消失。这也是本能的特点。小鹅在出生15小时到三天的时间里,会把任何移动的东西当成妈妈,你可以让它跟在任何动物或人后面,过了这段“关键期”,小鹅就不再黏人了。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为什么本能要遵守时间规定呢?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只有在这个时间段,它是有用的。小鹅出生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物体应该是妈妈。在原始的生活环境里,小孩只要学会一门母语就够了。大脑神经元耗能巨大,执行完任务之后,就让它衰退掉,符合经济节约的标准。今天有了雅思考试,人类才发现进化的安排之愚蠢,居然把如此宝贵的能力丢掉了!

我们是天生的话唠,还是后天的语言学习专家呢?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回答,这个基因和后天谁多一点的问题。黑猩猩没有掌管语言的脑区和基因,不幸的古埃及孩子无法学习说话,两者的语言能力,都十分有限。基因和学习两者并非对抗的关系,而是相互协作,缺一不可。

人不是被“先天基因”和“后天学习”抢夺的地盘,而是由先天基因构造而来,随时准备接受后天学习的机器。所有生命都是活跃的,懂得观察环境,见机行事的精密程序,鱼要有水才能游,斑马雀要模仿老鸟的鸣叫才能会唱歌。老顽童说过,碗是空的才可以用来吃饭,然而没有碗也不能盛饭呀。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是我们在野兽祖先的基础上,演化出了我们独特的先天本能,然后在独特的后天环境中接收信息,构造起独特的人类身心。而语言,正是这一大堆“独特”东西的出色代表。

“天生话痨”还是“语言专家”:猩猩能像人一样学会说话吗?

(摘自《羚羊与蜜蜂:众生的演化奇景》,作者:陶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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