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文摘」梅貽琦:寡言真君子

「經典文摘」梅貽琦:寡言真君子

與聯大師生共甘苦,把一生獻給清華

1962年5月19日,著名教育家梅貽琦與世長辭。梅先生一生服務清華長達47年(北京清華大學和新竹清華大學),擔任校長31年(其中北京清華大學17年,新竹清華大學7年)。

他早年是著名教育家張伯苓先生的高足,以優異成績畢業於南開學校,1909年他考上庚子賠款清華第一期赴美留學生(在參加考試的630名考生中名列第6,該屆共招錄47名留美生)。

“永遠的校長”梅貽琦

「經典文摘」梅貽琦:寡言真君子

1938年西南聯大負責人與旅行團全體教員合影

(前排左起黃鈺生、李繼侗、蔣夢麟、黃師嶽、梅貽琦、楊振聲、潘光旦,二排右三為聞一多)

錢學森多次提出的世紀人才疑問,他的老師、清華大學故校長梅貽琦先生早在八十年前就給出了響亮的回答——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1931年12月3日,北平清華園。一位眉目清秀、神色俊逸、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士,以他一貫沉穩平靜的口吻,向已經10個多月沒有校長的清華學生,發表了讓後人傳誦不已的就職演講:

“……本人能夠回到清華,當然是極高興、極快慰的事。可是想到責任之重大,誠恐不能勝任,所以一再請辭,無奈政府方面,不能邀準,而且本人與清華已有十餘年的關係,又享受過清華留學的利益,則為清華服務,乃是應盡的義務,所以只得勉力去做,但求能夠儘自己的心力,為清華謀相當的發展,將來可告無罪於清華足矣。

……我希望清華今後仍然保持它的特殊地位,不使墜落。我所謂特殊地位,並不是說清華要享受什麼特殊的權利,我的意思是要清華在學術的研究上,應該有特殊的成就,我希望清華在學術方面應向高深專精的方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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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4月27日,北平(今北京),清華大學三十六年校慶,原西南聯大校務委員會主席兼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左三)與北京大學校長鬍適(左二)、原西南聯大訓導長兼昆明師範學院院長查良釗(左一)、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合影。

辦學校,特別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材。清華的經濟和環境,很可以實現這兩種目的,所以我們要向這方面努力。有人往往拿量的發展,來估定教育費的經濟與否,這是很有商量的餘地的。因為學術的造詣,是不能以數量計較的。

我們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必須有兩個必備的條件,其一是設備,其二是教授。設備這一層,比較容易辦到,我們只要有錢而且肯把錢用在這方面,就不難辦到。可是教授就難了。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

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我們的智識,固有賴於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亦全賴有教授的inspiration。但是這樣的好教授,決不是一朝一夕所可羅致的。我們只有隨時隨地留意延攬而已。同時對於在校的教授,我們應該尊敬,這也是招致的一法。

……清華向來有一種儉樸好學的風氣,這種良好的校風,我希望今後仍然保持著。清華從前在外間有一個貴族學校的名聲,但是這是外界不明真相的結果,實際的清華,是非常儉樸的。從前清華的學生,只有少數的學生,是富家子弟,而大多數的學生,卻都是非常儉樸的。平日在校,多是布衣布服,棉布鞋,毫無紈絝習氣。我希望清華今後仍然保持這種良好的校風。……”

從這天起,清華師生告別久無校長之困局,迎來了一位後來被清華人譽為“終身校長”的梅貽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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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貽琦(中)與胡適(左三)

在這篇簡短平實的演講辭中,“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一句,即眾所周知的“大師論”,隨後成為清華,乃至中國大學的共同辦學理念。錢學森多次提出的世紀人才之問,他的老師、清華大學故校長梅貽琦先生其實早在八十年前就給出了響亮的回答。

梅貽琦先生所處的時代是中國近代史上最為艱難的階段,早期軍閥割據,內亂不已;中期日寇進犯,民族危亡;後期國共對峙,戰火紛飛。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中,梅貽琦先生卻做出在今看來堪稱奇蹟的教育成就來,他的純粹、執著、堅定、智慧,奠定了清華校格——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

我們可以從幾件小事來品味梅貽琦先生之辦學理念和人生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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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昆明清華大學校領導合影,左起依次為施嘉煬,潘光旦、陳岱孫、梅貽琦、吳有訓、馮友蘭、葉企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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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昆明清華大學校領導合影,左起依次為施嘉煬,潘光旦、陳岱孫、梅貽琦、吳有訓、馮友蘭、葉企孫

28歲的正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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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落戶昆明

西南聯大是一所大師雲集、人才輩出的世界級學府。梅貽琦治校期間,用人不拘一格,唯賢是舉。因此,在聯大教師陣容中,既有早就海外聞名的前輩大師(如陳寅恪、葉企孫、吳有訓、馮友蘭),也有剛剛出道的後學俊彥(如吳晗等)。

著名翻譯家許淵衝先生回憶,他剛入學那年(1939年),學校來了三位年輕老師,才28歲,都是正教授。不要說在當時,就是在現在也很少有,哪有二十幾歲就能當正教授的?這三人都剛剛回國,一個名叫錢鍾書,一個名叫華羅庚,一個叫許寶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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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影

錢鍾書、華羅庚是大家所熟悉的。許寶騄是研究統計學的,是世界級權威數學家,後來在北大數學系。1936年許寶騄考取了赴英留學,在倫敦大學統計系學習數理統計,攻讀博士學位。1938年許寶騄共發表了3篇論文。許寶騄因成績優異,研究工作突出,第一個被破格用統計實習的口試來代替,並於1938年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

學貫中西的錢鍾書並沒有在海外取得博士頭銜,數學天才華羅庚以初中學歷邁進清華,先當助教,後被清華送往英國留學。

這種不唯學歷,不唯資歷,只憑真才實學,照樣可以當教授的用人理念,在梅先生看來是正常不過的事。許淵衝先生說,破格提拔資歷淺、學歷不高的錢鍾書、華羅庚、吳晗等名教授,梅校長曾經謙虛地說,他的工作只是幫人搬搬凳子而已。清華或者西南聯大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為世界一流大學,與梅校長不惜代價誠聘國內外一流的師資是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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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1月1日,北平清華大學,新年裡到梅貽琦校長住所祝賀的學生代表。右起:梅貽琦校長(右四)、褚

“我作校長的不能退避”

1935年底,日寇壓境,華北危急,清華進步學生蔣南翔發出著名聲音:“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從而揭開以抗日救亡為主題的“一二·九”運動大幕。學生運動引起了當局的緊張,他們想方設法阻撓運動,迫害學生。

1935年底的一天,冀察政委會委員長宋哲元派了軍隊到清華清查,士兵們聲明有命令不用槍彈。有些同學知道後,竟搶了他們的槍枝,把他們繳械了,扣留他們領隊的團長,打翻了運輸的車輛,一時群情激憤……護校的組織應運而生,儼然以清華園為堡壘,大有長久對抗的意思。一有發現,便鳴鐘示警,集合同學以擴大聲勢。

想不到當天晚上,竟有一師軍力的步隊,荷槍實彈,並附有大刀隊,進入校園,在門口首先遭遇的是資深的英文教授陳福田先生。他們這次來校態度不同了,不由分說地先把陳先生吊了起來,來勢甚猛。同學中負責人早已溜了。

梅校長便去各宿舍遍找同學不著,最後還是去新體育館中,找到近千避秦的同學,當時同學們手拉著手,以示團結,但是敵不過大刀的威力,還是分散了個別地接受“訪問”。結果二十名左右的同學被捕了,大都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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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8月16日,到清華大學視察的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朱家驊(左)由梅貽琦(中)送出校園。

隨後,梅校長以極沉痛的心情而低沉幽默的口氣告誡同學:“青年人做事要有正確的判斷和考慮,……徒憑血氣之勇,是不能擔當大任的。尤其做事要有責任心,昨天早上你們英雄式的演出,將人家派來的官長吊了起來,你不講理,人家更可不講理,晚上來勢太大,你們領頭的人不聽學校的勸告,出了事情可以規避,我做校長的不能退避的。人家逼著要住宿學生的名單,我能不給嗎?”

停了一下校長說:“我只好很抱歉地給他一份去年的名單,我告訴他們可能名字和住處不大準確的。……你們還逞強稱英雄的話,我很難了。不過今後如果你們能信任學校的措施與領導,我當然負責保釋所有被捕的同學,維護學術上的獨立。”

從這件事中可以看到,梅校長為了保護同學,煞費苦心。試想如果不是對學生髮自內心的真愛,處處只想著自己得失的人,能夠這樣去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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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西南聯大結束後,離開昆明前梅貽琦夫婦合影)

寡言君子

梅貽琦生性不愛說話,被稱為“寡言君子”。他的座右銘之一是:“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他早年投考清華第一批直接留美生,在630名考生中名列第六。在看榜的時候,別人都很活躍,考上的喜形於色,沒考上的則顯得有些沮喪。惟有他始終是神色自若,單從面部表情,誰也看不出他是考上了還是沒考上。

和他同批被錄取的徐佩璜(君陶)後來回憶說:“我記得我在看榜的時候,看見一位不慌不忙、不喜不憂的也在那裡看榜,我當時看他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覺察不出他是否已考取。後來在船上碰見了,經彼此介紹,原來就是現在的梅先生。梅先生不喜說話,但談話時卻和藹可親,人稱之為Gentleman of few w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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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梅貽琦全家在昆明東寺街住所合影。後排左起:梅貽琦、韓詠華、梅祖彤,前排左起:梅祖芬、梅祖

留美學成回國後,他為了報答鄉土養育之恩,先在天津基督教青年會服務半年。期間認識了在女青年會服務的、後來結為終生伴侶的韓詠華小姐。旋經師友們從中撮合,建立了戀愛關係,很快就定了婚。訂婚前,韓的同學跑來對她說:“告訴你,梅貽琦可是不愛說話的呀!”韓說:“豁出去了,他說多少算多少吧!”韓後來感嘆地說:“就這樣,我和沉默寡言的梅貽琦共同生活了43年。”

梅貽琦有時給人的印象是“其言也訒,似不能言者”;有時又給人以模稜兩可的印象,以致於有人作“順口溜”謔之曰:“大概也許可能是,不過彷彿不見得;可是學校總以為,但是我們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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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貽琦夫人韓詠華婚期照,約攝於1918年,二人於1919年6月完婚)

他平時少講話甚或不講話,但卻絕不是無話可講,更不是思想貧乏的表現,而是“嘴裡不說,骨子裡自有分寸”。梅貽琦講話,往往“妙語如虹”,甚多魅力和哲理。“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便其一例;此外還有許多生動的例子。

他曾說過,“學生沒有壞的,壞學生都是被教壞的”,“校長的任務就是給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水的”,表現出一個教育家的胸襟。所以陳寅恪先生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嚴謹,那樣少,那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做了不說”、“行勝於言”的事例,不勝枚舉。寡言君子,當之無愧。

「經典文摘」梅貽琦:寡言真君子

作者|黃延、鍾秀斌 |來源:《一個時代的斯文:清華校長梅貽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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