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腾冲战役的微观解读

一、腾冲战役前滇西形势

1944年的滇西抗日反攻作战,主要战场大致集中在松山、腾冲、龙陵三处。这是当时日军第56师团在滇西三角防御体系的三个支撑点。因为第56师团代号为“龙兵团”,对于这三地之间的关系,一名在龙陵战场幸存下来的日军主计军官(后勤会计人员)石川颱一,曾在其回忆录中形象地绘图比喻其为“双头龙”:松山、腾冲是两个“龙头”,龙陵以西沿滇缅公路延伸到芒市、遮放、畹町,为“龙身”。

借这位日军主计军官的比喻,远征军滇西反攻最后的战果,就是斩断了两个“龙头”,砸烂了一段“龙身”,最后,日军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肢退缩到缅甸去了。战时,一直令日军讳莫如深的是,“龙陵”的含义为龙的坟墓,“龙兵团”葬身于此,简直是命中注定。

对腾冲战役的微观解读

(腾冲战役中的远征军将领/网络图)

在松山,远征军第8军斩断了日军第一个龙头——以第113联队为核心的“拉孟守备队”;在腾冲,第20集团军斩断了日军第二个龙头——以第148联队为核心的“腾越(腾冲旧称)守备队”。当时策划“断作战”方案,企图在龙陵击破远征军第11集团军攻势,前出救援松山、腾冲的日军第33军高参辻政信大佐,则称这两支被围的孤军为“火中二子”。最终战事惨败,这两个在战火中哭嚎数月的“儿子”,都相继“玉碎”了。

远征军欲攻取腾冲,必先征服高黎贡山,其时日军防御前沿已经推进到这座平均海拔3300米的险峻山系。高黎贡山如同一座巨大的屏障,远征军第20集团军渡过怒江后,首先要仰攻这道屏障,而后才能进入龙川江、大盈江谷地,以重兵合围腾城。高黎贡山,被当时的美军喻为“二战海拔最高的战场”,那里的惨烈战斗,是在“云层上的战斗”。在攻打高黎贡山时,我军在凄风苦雨中饥寒交迫,官兵因冻饿而死者甚至超过了阵亡人数,那是“也许只有中国人才能坚持下来”的战斗。

攻克高黎贡山后,即转入腾冲围城作战。

担负攻击腾冲任务的第20集团军,总司令为霍揆彰,副总司令方天。下辖两个军:一为第54军,军长初期为方天兼任,中后期由副军长阙汉骞升任;另一部为第53军,军长周福成。54军是陈诚“土木系”部队,本来有三个师,反攻开始后,两个师(14师、50师)应史迪威之需,调往缅北纳入驻印军序列围攻密支那了,仅剩下一个第198师,师长叶佩高。为了加强该军,反攻开始后,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陆续划拨原隶属第11集团军的预备第2师、第36师归该军指挥,师长分别是顾葆裕、李志鹏。53军下辖第116、第130两个师,师长分别是赵镇藩(后为刘润川)、张玉廷(后为王理寰)。该部是张学良东北军保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军,营长以上军官以东北人居多。

腾冲城始建于1448年,后明代戍边军民又将其修筑成一座石头城,异常坚固。日军侵腾后,城内居民多数都遁入深山避难,留居城内的当地人不多。日军从高黎贡山收缩后,转入城内及其外廓负隅顽抗以待援军。守城日军以步兵第148联队为主力,配属炮兵一部,守备队长为第148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我军反攻初期,日军第56师团曾将师团主力几乎全部调往腾北增援。但6月上旬我第11集团军忽然从怒江下游进击龙陵、松山,日军迅速将腾北日军主力调回驰援龙陵。待第20集团军以5个师合围腾冲时,日军防御兵力已减至约2025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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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战役/网络图)

二、蜚凤山之战——腾冲战役的典型战例

飞凤山横亘于腾冲城东北,山形较大,最高处海拔为2200多米,可瞰制从北、东两个方向进入腾冲的道路。日军收缩后最初的防御部署,以148联队第3大队防守飞凤山。但6月27日,第56师团长松山祐三忽然电令藏重康美,让该大队转往龙陵,准备参加为击溃第11集团军主力、救援松山日军而策定的“蚌渺会战”。万般无奈,藏重只好令已构筑阵地布防的该部主力开走。由于防御兵力锐减,而飞凤山过于庞大,且距离城垣相对较远,藏重权衡再三放弃在此处设防。

但是,紧邻飞凤山西北山脚的蜚凤山,却不能不派驻兵力。这是一座孤立的小山,海拔仅1800多米,但却正卡在从北方进入腾冲的公路边,为腾冲外围前哨,既可率先阻敌又可发出预警。于是,藏重令第3大队第7中队的一个小队、配属一个机枪分队(相当于我军的班)据守,但实际兵力仅有40余人,由副岛秋雄准尉指挥。第20集团军总部参谋杨福纳评价说,“日军因兵力不足,仅派遣一个中队约百余人(实际不足百人——笔者)防守蜚凤山,而不派兵防守较高之飞凤山,此为日军以兵力衡量务实的择地防守之典型战例,决不好大喜功,到处派兵,到处薄弱,而陷全般战局于不利。”

蜚凤山状如哑铃,两个山头西高东低、中间略凹,西面的山头在当时的军用地图上被标注为5138高地(以英尺计量——笔者)。7月2日,从中路向腾城推进的第198师第592团,率先向蜚凤山攻击,当晚与敌发生激战。至3日晨,将该山东部占领,残敌西退,与5138高地之敌会合,据守不退。此后,第36师第108团加入攻击。

据李师(即36师,师长李志鹏)午支(7月4日)酉参电:(一)师本支日(4日)8时开始向5138高地攻击,任主攻之108团以第1营主力由左翼,一部由正面;第2营由右翼包围攻击。9时,第一线步兵进抵山脚,嗣以炮兵变换阵地,至12时方开始攀登斜面;14时在正面攻击之第1连破坏障碍物,以伤亡过重,仍以第9连增援。18时,两翼包围部队均已循爆破孔已通过一层和二层铁丝网,现隔一层铁丝网与敌对峙中。拟利用本夜暗破坏其第三层铁丝网,明拂晓继续向敌攻击。(二)占领5138高地之敌约百余,炮约4门,在腾城北门附近进入阵地援助战斗。(三)本日,我阵亡官1员,阵亡兵13名,负伤45名。敌伤亡约20名。

该师参谋长胡翼烜回忆说:“7月4日清晨,师长李志鹏将军偕配属本师之重迫击炮团团长廖活民,同往前方指挥所,指导第108团(团长李丁陆)攻击腾冲外围据点蜚凤山(标高5138)敌军阵地。我重迫击炮、81迫击炮及60迫击炮集中猛烈射击,掩护步兵前进,经数度冲锋,官兵颇有伤亡。右翼攻击队第1连连长沈世昌负伤,攻势陷于停顿。下午1时许,续调预备队部分兵力,继续攻击,近黄昏时仍未奏功,双方彻夜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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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战役/网络图)

防御蜚凤山的日军仅副岛准尉指挥的40余人,居然能与我军前后近两个团对峙2天。如按李志鹏战报,4日日军已伤亡约20名,那么阵地上所剩不过20人,如何打不下来?

对此,集团军杨福纳参谋的回忆,似乎能让人管窥日军战斗意志和战术素养之一斑:“我第36师在7月中旬(应为上旬——笔者),派一个团的兵力仅四五百人(因当时兵员伤亡,未获补充——原注),由东、北、西三方进行包围攻击,并以师之山炮营(应为集团军配属的重迫击炮团——笔者)行直接支援。第一次之拂晓攻击并未奏功,因日军之射击纪律极佳,非待我攻击部队进至其阵地前方百公尺之内,决不开枪射击。因之,当第一次攻击时,我部队虽轻易破坏敌之障碍物,进至阵地前缘准备发起冲锋时,敌军以猛烈火力行急袭射击,使我军伤亡惨重,攻击顿挫。”

5日继续攻击。据我炮兵部队战斗详报:“上午8时,奉令支援步兵对蜚凤山敌阵地攻击,我当以大部炮兵任对敌炮兵战及破坏其残存工事,小部炮兵对敌轻重火点及其主阵地行制压射击。我步兵于炮火掩护下,战斗至正午,即将蜚凤山完全克复。”36师的战报为:“师(欠107团)微(5日)晓续攻5138高地,顽敌全歼,该高地被占。”

对此战,日本公刊战史的记述极为简明扼要:

高良山(即蜚凤山,日军以本土久留米的高良台训练基地地名为其命名——笔者)守备队副岛准尉以下25名,受到由东北向飞凤山前进中的第198师约两个营(日军未注意到第36师后续加入攻击——笔者)的攻击,经过三天激烈的白刃战,12人战死,多数负伤,但未屈服,继续顽抗。7月4日,中队长下令后退,首先令伤员后退,小队长副岛准尉以下守兵大半战死。

后来在腾冲战役活下来的日军卫生兵吉野孝公,在其《腾越玉碎记》中对高良山守备队的结局也有所记述。当然,他并非其中一员。

第二天(4日)早上,敌人向兵力很少的我高良山阵地展开了进攻。阵地上,守备士兵只有二十余人。他们顽强作战一整天,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但终因寡不敌众,尽了全力的勇士们一个个负伤倒了下去。副岛曹长及手下的勇士们似乎已知道求援已来不及,全体人员拔出刀剑冲入了敌阵。呜呼,悲壮!勇士们顽强奋战二十小时,但最后还是无济于事,高良山阵地落入敌人手中。

请注意,激战三天后,40余名日军仅战死12人,4日安排部分伤员撤往城内,其他人于5日全部战死。对此,36师参谋长胡翼烜的回忆是:“5日晨,李师长偕廖团长再赴前方指挥所督导攻击,经激烈战斗,上午11时终于占领蜚凤山敌军阵地。此役第108团第1营伤亡颇重,仅剩官兵170余员。”集团军杨福纳参谋的叙述,则部分印证了日军战史:“经一日之整补,加派兵力,于次日再兴攻击,不到一小时即攻占全部阵地,大概敌人已于先一日乘夜撤退至城内。”

最为“悲催”的却是杨福纳其后的记述:

“此时(攻克阵地后——笔者)我部队欣喜若狂,数百人蝟集该阵地内。本人以联络参谋之名义随同该师副师长进至该高地上,正以望远镜瞭望城墙上敌之活动情形时,城墙上敌人忽以小钢炮(即步兵炮)对此高地行密集火力之轰击,又使我官兵伤亡不少。此乃日军所惯用之诡计,乘我胜利疏忽之际,出其不意之火力逆袭射击也。后经我山炮火力之反制,敌炮火始归于沉寂。此战,后经全面清扫阵地,并未发现敌人之尸体。可见日军对受伤或阵亡之战友处理,向有严格的纪律与优良的美德;同时也常使我官兵虽获胜利而却有信心之丧失与挫折感,并在心理上常对我士气有所打击,怀疑难道敌人一个都没有被我打死或击伤吗?难道我军的射击技术就这么差劲吗?这或许也是日军的心理战术之一吧。”

现在,我们不妨再以参加此战的108团老兵叶进才的口述回顾一番“蜚凤山争夺战”。叶时为该团第1营重机枪连班长。参战者的个人回忆一般有生动细节,能还原战场气氛,但因个人了解情况及记忆的局限性,许多内容只能在与战史记录“互参”的情况下才可把握。由非专业人士采写代笔的口述记录,这种局限性更为明显。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我们接到命令——攻打飞凤山(蜚凤山,下同——笔者)。我所在的这一排(机枪第二排),配属给第一营步兵第二连指挥。我们摸黑从董官村走山路经油灯庄、草坝街、富裕村绕到飞凤山后侧——后屯,在陆台甫家稍事休息后,连队就进入阵地了。营长规定,以绿白红三色信号弹为攻击信号。(5日)凌晨4时,营指挥所发出了信号弹,我们就开始攻击。

日寇占据飞凤山已经两年。他们在山上修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第一道是鹿砦障碍;第二道是有刺的铁丝网,在网上还挂着罐头筒、响铃;第三道是散兵线,其间交通壕纵横交错。日寇有百多人在这坚固的工事里防守,我们以一个营的兵力进行强攻。

战斗打响后,喊杀声、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我们二排的马克沁重机关枪发挥了极大的威力,因为我们的位置选得好,敌人被我们的机枪压得抬不起头来。只用了两小时,就突破了敌人的第一、二道防线。当天明时,我们已经冲破了敌人的第三道防线,这时阵地上的敌人溜了。我军左翼发现慌乱的敌人从稻田里向(腾冲)北门方向逃跑,遂集中火力向逃跑的敌人射击,截断敌人的后路。同时,又见右侧方向的稻田里有匍匐的敌人,我们又转向右侧射击敌人,不料被射击的是狡猾的敌人用军衣包在稻草捆上的伪装;而四五十个敌人却乘机从左侧跑进城去。

这一战,从发信号弹起到我军攻占飞凤山顶,只用了4个小时。龟缩在城里的敌人,在我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也不敢出来增援。我们二连首先攻上山顶,生俘穿筒裙的女人2名,缴获小钢炮1门,三八式步枪10多支,及饼干、罐头、纸烟和20多只汽油桶;敌人遗尸20多具,我方伤亡很小。

战斗结束后,我们把缴获的小钢炮1门和步枪10多支,以及那两个女人在草坝街展览。从此以后,敌人就不敢出北门了。

叶进才的回忆印证了5日日军曾安排部分伤员撤退的记录,但当日日军是否有百人,是否逃掉了四五十人,均可存疑。战斗仅持续了4个小时,但战史记录是从8时至11时,而非叶进才所说的凌晨4时开始。按叶进才回忆,打扫战场时发现日军尸体20余具,且生俘慰安妇2名;而集团军杨福纳参谋却说未发现日军遗体。对此谁的回忆更靠谱?笔者感到作为一线战斗兵的叶所说的“遗尸20多具”与日军战史记录接近;而杨福纳的说法难以解释“小队长副岛准尉以下守兵大半战死”这个事实。

对腾冲战役的微观解读

(腾冲战役/网络图)

三、腾冲战役的结果

腾冲之役,我军全歼日军腾越守备队2100余人(据日军遗骨分布资料,腾冲城内及来凤山、蜚凤山、宝峰山共弃尸1800具——笔者),俘虏53名(含慰安妇)。我军伤亡官兵18000余人,其中阵亡约9000人。战后,云南省政府在腾冲来凤山北麓小团坡修建了大型阵亡将士公墓,谓之“国殇墓园”。“文革”中墓园惨遭毁坏,上世纪80年代予以重修,恢复了其中3000多名阵亡将士姓名碑。1996年,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5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公布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而这一战,也是抗战中国军收复的第一个日军驻守的县城。

本文节选自季我努沙龙第四期《腾冲之围:微观解读腾冲战役》,作者余戈先生,系《军营文化天地》杂志主编,著有《1944:松山战役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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