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是要命的東西

人物簡介

石小梅,江蘇省崑劇院國家一級演員,工小生,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崑曲傳承人。1967年畢業於江蘇省戲劇學校崑曲班,1982年拜沈傳芷、周傳瑛、俞振飛為師。曾獲第五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第八屆文華表演獎、首屆江蘇省政府文化藝術獎、首屆江蘇省紫金文華獎章榮譽獎等。

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是要命的東西

左起石小梅、錢振榮、施夏明、周鑫、唐曉成,四代徐繼祖

4月4日晚7點,江蘇省文聯劇場,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專場演出在這裡舉行。這是江蘇省文聯和省戲劇家協會“一脈相承”戲曲傳承工程的第10場。

這個系列演出的一大共同點,是師徒同臺,凸顯“傳承”要義。而石小梅的傳承專場和其他名家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師徒同臺演一個全本大戲《白羅衫》。

石小梅打頭炮,擔綱第一場《井遇》。隨著內幕嘹亮的一聲“走啊”,身穿鵝黃色褶子的石小梅手執馬鞭上場,甫一亮相,全場掌聲四起:這哪裡是個69歲的奶奶級人物,無一絲老態頹樣,分明就是一個18歲的陽光少年,對即將被撕裂的命運一無所知。

之後,三代弟子,60後錢振榮,80後施夏明、周鑫,90後唐曉成次第出場,在不同折中扮演同一個人物徐繼祖。女弟子李曉旭此次擔任了主持人。

古老精湛的藝術為年輕人的“愛豆(偶像)文化”提供了豐實的崇拜對象。石小梅師徒一水兒的高藝術水準、高顏值,臺上偶像集結,臺下粉絲成群。演出的宣傳海報上,5個身穿白色官蟒的徐繼祖器宇軒昂,氣場非凡,那顏值、那陣勢讓粉絲直接醉倒,山呼為“石門天團打call”。

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是要命的東西

《白羅衫 井遇》 69歲石小梅飾18歲徐繼祖

【從殘本到經典,古本當代化的典範】

《白羅衫》的編劇、石小梅的先生張弘說,30年前寫《白羅衫》時,完全沒有料到這個戲能演30年,舞臺上4代同堂的傳承局面,“太欣慰了”。

1987年,石小梅向病中的周傳瑛先生學了《白羅衫·看狀》一折,還沒彩排亮相,周先生不幸去世。石小梅說,“看狀”是她的心結和未了的心願,她與張弘商量,能否以此為中心,向兩端延伸,編一部大戲。

《白羅衫》是明代無名氏著,流傳至今的是一部有頭無尾的傳奇殘本,現存最後一折,就是第二十八折《看狀》。既無完整的原作可供依傍,如何延伸並完整該戲,是對張弘的考驗。

張弘對原傳奇進行梳理,剔除各種枝蔓,依據元雜劇體例,圍繞白羅衫這一主要道具,突出生行,聚焦徐繼祖內心世界,為石小梅度身定做《白羅衫》,含四折:《井遇》《庵會》《看狀》《詰父》。戲曲行中,從老本子改出一部新戲,是古本當代化的重要工作,也是高難度的技術活。如何修舊如舊?又如何有現代人的思考?這些命題如影隨形全體戲曲人。剖開《白羅衫》的結構,可窺堂奧。

《井遇》是從原著改寫而來,場景從家中移到井邊,“井”更具象徵意味,“啊呀奇嚇,那馬兒為何駐步不前”的一筆改動,為整部劇增添了幾分莫測的神秘感——正是馬兒駐足這一偶然行為,將徐繼祖帶到這裡、停在這裡,掀開了他人生最慘烈的悲劇序幕,開啟了徐繼祖繞不過的“宿命”。

原著沒有《庵會》,此折從《遊園》改寫而來。在最初創排的《白羅衫》中,保留過原著中的《遊園》。排演過程中,編劇及演員一致認為這折戲零散、瑣碎,首演過後,張庚、郭漢城等專家也有此意見,使張弘決定動筆將《遊園》改為《庵會》。相會的過程、人物與場景,完全變掉,除了保留兩個基本人物,其他幾乎推翻重寫。

《看狀》為老師傳承。表演幾乎沒有改變,僅結構略動,原場景為書房-大堂-書房,簡為大堂-書房。

《詰父》完全為張弘新寫。殘本到《看狀》為止。舞臺上在《看狀》後曾加出的《殺盜》,文質平平,應為後世藝人創作。《看狀》已使戲達到高潮,《詰父》中張弘將高潮發展至巔峰,感情對峙搏殺,使劇情結構更具合理性。

回望30年前的創作,張弘說,《白羅衫》是我崑曲意識的第一次抬頭。什麼叫“崑曲意識”?“當古老的傳奇變成當代故事,我們要舍掉什麼?撿回來什麼?我們常常撿回來故事,卻丟掉了文學、音樂、表演等崑曲本質的東西。我在得失衡量之中,利用了元雜劇給我的養分,四折體,生旦淨末醜佈局全,結構勻稱,當時是不自覺的創作,後來,在這條路上,我越來越清晰”。

當時一個月內創作出的劇本,30年間沒改動過。如何有這樣的生命力?張弘第一強調的,還是摺子戲結構,這決定了一部劇可以適應不同舞臺,並聚焦於崑曲最擅長的內心與情感,不再為說故事去拉洋片。提供了一個創造空間——只有向內指向人性深處的空間,才是無限的。每一折安排一個人物去攪動徐繼祖的命運,生旦淨末醜俱全,每個行當與小生都是對子戲,為表演藝術留下巨大空間。“本子的是非觀、善惡觀清晰,經得起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拷問與檢驗”,張弘說,養父即殺父仇人,當事人為朝廷命官,情的搏殺中,“放不放走殺人兇手”乃是非底線,描畫掛佛像拿佛珠的表面好人,根本不在我眼內,我也不會塑造一個放走殺人兇手的官員,我想塑造的,是在命運湍急河流中一層層被揭示的無奈、宿命的真實人性。

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是要命的東西

《白羅衫 庵會》 周鑫 飾 徐繼祖

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是要命的東西

《白羅衫 看狀》“大堂” 唐曉成 飾 徐繼祖

【傳承,從60後到90後的齊整代際】

從傳字輩周傳瑛(1912 -1988)到出生於1994年的唐曉成,《白羅衫》已經歷經了五代傳承。有傳有承更有發展,張弘發展後的全本《白羅衫》,以石小梅為起點,則歷經了四代。

“這是和劇目本身的品質有關的,時間證明了《白羅衫》這部劇經久不衰的魅力。” 石門大弟子錢振榮已是有一定影響力的崑曲名家。這兩年,也是他豐碩的收穫季節,相繼出版了個人藝術傳記、個人CD、《玉簪記》音視頻專輯。《白羅衫》早已是他演熟了的戲。從2007年開始,演了不下幾十次。《白羅衫》對錢振榮的啟發是:到底做什麼劇才是我們應當追求的?現在有些新編戲,屬應景之作,演過一兩次之後束之高閣。《白羅衫》其實也是新編劇,但卻是既有傳統精髓、又有現代意識,已經演了30年,繼續打磨、提升,演到50年、70年沒有問題。”

“《白羅衫》是傳承做得好的典範,不僅代表著石門的傳承,也代表著江蘇省崑劇院、崑曲界的傳承。”錢振榮說,把傳承這件事做好,不僅僅是師傅和學生的事,更需要劇團有規劃、有系統,有行政力量的配合,否則,傳不下去,承不起來。

石小梅的三弟子周鑫,4日晚首演《庵會》。5日凌晨他在朋友圈裡向老師、搭檔、同仁致謝,還高興地秀了石老師發給他的演出成功微信紅包。至此,周鑫在傳承《白羅衫》方面,僅剩一折《井遇》,稍後即將開始學習,全本於6月17日上演,4日已經開票了。

“小官生是我的戲路,所以我一直喜歡《白羅衫》”。周鑫拿下《看狀》和《詰父》後,得到老師的評價:更穩了。“以前老師老說我定不住”。《白羅衫》貫穿著一條破案的主線,案情由配角說出來,身為主角,而一直是“聽配角說戲”的狀態,要是穩不住,主角就塌了。“省昆的表演特色是注重唱唸表演,向內走,石老師是代表,石老師的戲‘鑽心’,內勁特別大,空間特別大。“

除了向老師學,師兄們也讓周鑫受益良多。“我向錢振榮老師學習他的穩,這是幾十年舞臺歷練的沉澱”;而明明——施夏明的眼睛特別好,“我因為是近視眼,眼神是弱項,《詰父》中那段對著觀眾的跪姿,雙眼放空2分鐘不能眨,對我就是近乎崩潰的挑戰。”看剛入門的小師弟唐曉成,就像看當年的自己,“師弟雖然稚嫩,但是一切都很規矩 “。

二徒弟施夏明,已是國內新生代崑曲演員的領軍人物。從2011年至今,保持著每年2-3場全本《白羅衫》的演出量,今年還將在北大和蘇州巡演。4日晚他演的《詰父》,和同班同學趙于濤嫻熟配合,成功壓臺。作家魯敏誇這對年輕人演的太好,戲太好,“人味兒大於戲味兒”。

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是要命的東西

左起周鑫、錢振榮、石小梅、施夏明、唐曉成

Q 王曉映

A 石小梅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傳承模樣】

Q:很多名家的傳承專場,都是一人一段戲,為什麼石老師的專場,是師徒共演一個戲?

A:我們也可以讓每個學生演一折我傳的戲,這也是非常好的展示過程。但今年正好是《白羅衫》三十週年,又有文聯辦傳承專場的契機,把《白羅衫》搬上去,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在同一個大戲、同一個人物身上傳承過程的遞進。

Q:師徒同臺,往往是老師壓臺。你卻第一個上場,這是出於什麼考慮?

A:一般老師是壓臺。但我想第一個上臺,老師帶頭飆戲,把整個舞臺帶起來,一炮打響,噠噠噠噠噠,讓後面一個都不輸一個。另外,我們崑曲人的傳統,你是主要演員,你也可以是主要演員的配角,我願意第一個上臺,把後面更重要的舞臺給學生。崑曲人很講究“說通堂”,就是生旦淨末醜,從主演到龍套,你都要能說下來,這其實也是一個做人的道理,從主演到龍套,你都要可以。這是傳字輩老師教給我的。

Q:《白羅衫》傳承到現在這個樣子,滿意不滿意?

A:滿意。錢振榮,這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演員,他在臺上非常穩,從他身上你可以看到省昆的風格,上規矩,一招一式不胡來,不撒狗血,完全在劇情裡面走,這是非常欣慰可喜的。小明在模仿老師的同時自己也有想法,但並沒有畫蛇添足。周鑫特規矩,是在規矩中站立起來的,他的《庵會》很不錯,對手徐思佳很強,他不能弱。唐曉成進門2年,因為不在我們團,交流機會少些,他很用功,一到南京,就到我家裡來,我幫他掰嘴裡的唱唸,一聽就知道他自己已經下過功夫了。

為什麼我說傳承很厲害呢?(示範:雙掌輕擊,攤開雙手)過去,他們雙手一拍,就把手臂收回,抱在身前,他們的手停不住,他不知道對方要看著他,需要共同建一個空間。但是他們現在可以做到不收手了,停得住了,含得住了,這是很難控制的,演員要有一定的成熟度。你想,我的眼神還落在對面,我的手也沒收,這是一個等待,等待就有戲。觀眾整個就跟著你了。

我看了這幾天的排練,是很欣慰的,覺得這樣排戲,一個劇院是可以立於不敗之地的。但如果不這樣排戲,一個劇院要倒也是很容易的。

Q:這樣排戲,是指什麼?

A:就是臺上排戲,其他人都在下面看,在下面學,在較勁,而不是說,我把自己的戲份排完了就去吃飯。這樣的排練是有氣場的,有凝聚力的。我看了很開心。我有一種什麼感覺吧,就是很自豪,我把老師的戲傳下去了,他們接手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以前我曾經怕這個戲到我這裡就結束了,因為我覺得沒有人能演到我這個水平,但是我沒想到,他們接的這麼棒。小明和周鑫都才30歲,已經有這樣的成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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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羅衫 看狀》錢振榮 飾 徐繼祖

【《白羅衫》在省昆手上成為經典 】

Q:周傳瑛老師傳給你的《看狀》,你是怎麼繼承的,有變動嗎?

A: 《看狀》的表演,基本上按照老師教的,他傳,我承。尤其是徐繼祖和老奶公對手戲中非常好的地方,都是周老師的,三個“啊”的來回,核心力量都是他的。《看狀》這個戲在表演上,你要隨意加東西進去,很難超過周老師,他已經很強了。

我們對結構稍微做了改動。《看狀》在過去並沒有成為一個經典,就是因為雜,場景多,人多。先進書房,再上大堂,又回到書房,走來走去,衣服換來換去,後面也沒有【江兒水】這段唱。經過改造後的《看狀》,現在成為經典。拿掉了第一場書房,直接上“大堂”,而且“大堂”拿掉也可以獨立演,結構更加緊湊。一上來的大堂非常有氣勢,這個大家都已經感覺到了。

事實上,《白羅衫》也是在省昆人的手上成為經典。過去《白羅衫》的文學本沒有什麼大的影響。

Q:老師對學生的創新會怎麼看?

A:老師傳承給我,我傳給他們,我一而再再而三強調的是,規矩!如果你要創新,必須在規矩裡面創新。學生希望有創造,老師是看在眼裡的。但如果你沒有想好就改動,力不從心的改動,我心裡會失望失落的。最開始,你們就是學著我的做,因為基本上我是到位的。就像周傳瑛老師教給我的,基本是到位的。

《白羅衫》這個劇目是比較成功成熟的作品,你要在這個基礎上有所發揮,要動很多腦子,不是隨意就可以發揮的,要符合此地此情此景。故意為了創新而加一點這啊那的,就是畫蛇添足。我沒有看到我的學生們這樣做。

比如小明。在《詰父》中有一段跪下之後和父親的高潮對手戲。我的表演是,跪著一動不動,眼睛木然,眼神看到最後一排,慢慢收、收、收到第一排,到眼前的地面上。父親說到:“不如教你做強盜”,我身體一震,眼神一下子亮出來。這個近乎兩分鐘的眼神放空,是不能眨眼的,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眨過眼。現在年齡大了,燈光一刺,我會眨一兩下眼。我要求我的學生,這裡不能眨眼。這樣的話觀眾會一直跟著你的眼神,被拿住。

小明動了這裡,當父親講話的時候,他扭過頭去、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跟我說,但我留意到了他的變動,我認可,還是在感情線裡面的。這個動作,他是在等待命運的處決,但不能歸類到視死如歸,這是心理的糾結,是用閉眼把內在的洶湧遏制下去。

我也不是要學生一定要照我的做,你們有一點創新的時候,一定要知道,你這樣做,比前人好在哪裡。而且舞臺表演是可以變的,讓小明自己去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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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羅衫 詰父》 施夏明 飾 徐繼祖

【傳幫帶樣樣可以,我是好老師】

Q:石門的傳承很有序,代表劇目風格清晰,代際人才整齊。但放眼全國,並不是每一個老藝術家都能做到的。不少老藝術家的接班人梯隊,做得並不盡如人意,這很令人憂慮。為什麼石門可以?

A:因為我們省昆小生多,小生好,這是“有人”。因為我有戲,我有代表劇目。有人,戲就跟上去了;有戲,沒人,戲一遍就擱在那裡。所以,又要有人,又要有戲。

我的學生,心態上特別知道傳承是要命的東西,傳承不可取代。師徒都得有把傳承當命的這份心。榫卯合上,不容易。另外,師和徒不是那麼容易結對子的,這裡面很複雜,很多時候,需要領導去潤滑,去解決問題,需要好的環境。

Q:什麼樣的老師是好老師?

A:我是好老師。教學有方法,自身能示範,上臺帶著演,傳幫帶,我一樣都不少。你看我是不是好老師?

Q:哈哈,毫不謙虛。

A:不要假謙虛嘛!我不強求,我不是要你們和石小梅一模一樣,這是最笨的。要看這塊料是什麼。我的學生也都是好學生。

Q:好學生是什麼樣的?

A:首先都是好孩子!當然僅僅品德好是遠遠不夠的。第一是形象。石門全是帥哥!上臺的人,形象第一,接下來就是唱唸做表。

我要求我的學生,要互相幫助。一個人在臺上演,四個人在臺下託,你們都能上,而不是一個人在臺上演,四個人在臺下拖,全體歇菜。包子(周鑫的暱稱)的《庵會》,就是施夏明給說的,然後我再去看。

Q:確實,傳承除了有人,還得有過硬的劇目。我印象中,石門的劇目,風格標識性極強,精華版《牡丹亭》是跟他團不一樣的演法,像《桃花扇》、《白羅衫》基本上是獨家經典。

A:這確實是和藝術家個人審美有關的。大家說我是“悲劇小王子”,哈哈。張老師一直要幫我弄《風箏誤》,我讓他堅決不要弄,這不是我的風格。

說到這裡,我的獨特優勢是,家裡有個好編劇。好演員沒有好編劇,就沒戲。因為吳祖光,新鳳霞才成為新鳳霞。

我的劇目,都是編劇以演員為中心寫戲,為我度身定做。如果不是以角兒為中心的劇目,就會想著擺平各方面。以角兒為中心寫戲,戲才會得以流傳。

所以,我是天時地利人和。除了老公編劇這個“人和”,我的班底,個頭都整齊。我是女小生,個子就那個樣,湊全一臺子都是這麼高的人,太難了,這也是人和。

崑曲名家石小梅:傳承,是要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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