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東元身後這條鐵路的運輸信號系統是他一生的功業
縱橫交錯的鐵軌邊佈滿信號燈，紅綠燈閃著有節奏的光亮，幾輛綠色車頭火車來回錯身經過，哐當哐當響，載著鋼材的火車駛出韶關市曲江區康樂路的軌道，併入京廣線。69歲的羅東元設計了這一切，他一生的心血全在裡面。
多年後，羅東元回憶起自己去看望在礦山勞動改造的父親，廁所裡父子相見，父親叮囑他讀書學知識。這一幕像一塊高聳的石碑埋在他人生最初的岔路口，不曾被遮蔽，在以後的路程上每當回望總是不可避免地望見它的影子。
羅東元出生於1949年，和新中國一同成長。他自學成才，研究設計出一整套鐵路運輸信號系統，曾於1995年和2005年兩次獲得全國勞模稱號。他的故事被寫成書出版，“北有許振超，南有羅東元”成為一時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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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個子大智慧，低學歷高水平
6月底的一天，羅東元依約出現在廣東省韶關鋼鐵集團有限公司（本文簡稱“韶鋼”）辦公樓。乾瘦的面容，慈眉善目，他抽完一支菸後精神抖擻，聲音洪亮。“在韶鋼搞鐵路運輸控制系統養成的壞習慣。給我抽幾口煙，幹活不累，話能講一天不停。”他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
羅東元被稱為新時期知識工人傑出代表，這是2005年時任廣東省委副書記、省長黃華華的評價。
而在此之前，他已經是全國勞模、全國人大代表、廣東省唯一的“中華技能大獎”獲得者。《南方日報》策劃推出《知識工人創造“神話”百項發明為韶鋼節約投資千萬元》《北有許振超，南有羅東元》等一系列文章，並出版《知識工人羅東元》一書。羅東元的知識工人形象在全省範圍內被認知。
■2005年出版的《知識工人羅東元》一書（資料圖）
2005年2月，廣東省委省政府委派一支由省委組織部、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省國資委、省總工會等七個部門聯合組成的考察組前往韶鋼，對羅東元進行了4天考察。“面對面比對數據、財務報表等，核查很嚴”。考察結束後，省委省政府作出全省向羅東元學習的決定。考察結論中這樣評價羅東元：“小個子大智慧，低學歷高水平，老勞模新貢獻。”
“張德江（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廣東省委書記）對我說，‘你是改革開放以來省委省政府唯一向一個活著的人發出學習決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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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鄉8年，別人唱歌吹牛，他看書學習
羅東元被稱為知識工人傑出代表，實際上，他高中只讀了一年。“我是知青，下鄉插隊去了。”他說自己能取得今天的成績，最初的激勵來自知識分子父親。
文革期間，中山大學法律專業畢業的父親被安排到離家60多公里的礦山幹活。羅東元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去給礦山裡的父親送物品，到達父親那裡已經是下午4點鐘。第一次去，他在礦山上到處找人沒找到。後來在一個大寨裡，一群人在勞動，父親遠遠看到他。因為管理嚴格，父親報告說上廁所，父子倆才得以在廁所裡見面。
那一次見面，父親囑咐了三件事：
第一，不得自尋短見。父親希望有一天全家人能夠團圓；
第二，不準逃港。“當時有逃港風氣，連14歲的弟弟都有這種想法，父親很生氣。”；
第三，要好好學習知識。“讓我帶頭學知識，閱讀有益的書籍。他說總有一天會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羅東元遵守著父親廁所裡的三個囑咐，從18歲到26歲，他依靠書本度過那段艱難歲月。“農村沒有電，蚊子多得要命，天氣又熱，我就躲在蚊帳裡讀書學習。我們同一個房間裡住著8個知青，他們天一黑就唱歌吹牛，煤油燈就歸我了。”
這為羅東元日後的崛起埋下了伏筆。
1970年前後，羅東元成立了家庭，生活拮据，於是他學著給人修電器，比如手電筒、收音機、喇叭等。農村大隊裡擴音器壞了，不能佈置生產任務，大隊書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叫他趕快去修。修電器可以算工分。“修一次電器的工分相當於在田裡幹45天的農活。”有知識含量的手藝活讓他免於繁重的體力勞動，他在農村過得不算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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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手藝跳過學徒，直接當上了電工
知青羅東元雖然成家了，但他躁動，不安於現狀。
在農村修理小電器的那些日子裡，他一直都在折騰著，做過兩年高中老師，和人搗鼓碾米廠，拒絕去供銷社上班。改變始於1975年。那一年韶鋼開始擴容，到羅東元老家招知青。當年10月，考慮再三後，26歲的羅東元帶著老婆和孩子進了韶鋼。
羅東元剛進廠的時候在韶鋼鐵路運輸部門做修鐵路的工人。“要搬枕木，是體力活，累！”他毛遂自薦做電工。但韶鋼的領導一看他的檔案，26歲還有兩個小孩，對他說做電工前要做3年學徒，學徒工資根本養不活家裡人，建議他不要轉崗。
羅東元犯難了，家庭負擔確實讓他沒法熬過3年。他不死心，向領導反映自己在修理電器方面有經驗，希望跳過學徒直接做電工。領導因對其寫的一手好字而有好感，讓他進入韶鋼運輸部實習，同時交給他一個任務，安裝一臺100瓦的生產用擴音器。這對於羅東元來說不算難。
1976年6月1日，“大概下午4點鐘，我的擴音器裝好試用，領導很高興，一句話就讓我成為正式電工了，而且是二級電工，不用做學徒。”羅東元正式成為韶鋼鐵路運輸部通訊控制和廣播的電工。後來，京廣鐵路接入韶鋼鐵路後的所有運輸線路，包括信號自動控制，都出自他手。
羅東元始終把握著自己人生的方向盤。1977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全國知青沸騰，羅東元卻安靜了，他沒有打算報考。彼時的他已經有兩個孩子，而當時高考的政策是：5年工齡可以帶基本工資唸書。羅東元工齡不夠，脫產學習撐不起家庭生活。他寫信給父親，說自己不一定要上大學。“我努力學習知識，雖然不知道會走多遠，但絕不會止步於此。”
41年後，羅東元說，他不後悔當初沒參加高考，也從沒有假設自己參加高考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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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肄業者“團滅”名校工程師，一戰成名
讓羅東元在韶鋼一舉成名的是一場技能比賽。
1978年是改革開放的元年，在隨後幾年裡廣東成為改革的前沿陣地，但那時粵北的韶關還沒有感受到改革的春風。“直到1988年，才真切感受到改革開放的到來，因為韶鋼舉行了知識競賽。”那一年，韶鋼舉行建廠以來首屆“鋼花杯”電力知識大賽，而且設有重獎，第一名獎勵300元，第二名200元。300元是羅東元半年的工資。
和羅東元同場競技的是畢業於清華、復旦以及中科大的工程師。比賽之後成績沒有公佈，直到20多天後才有動靜。“那天天氣很熱，我在高架上拉通信電纜，辦公室的一個主任過來叫我，神色有點緊張，說大賽評委要見我。”羅東元從高架上下來，走進一間辦公室，評委們在房間裡坐成一排，盯著羅東元，“眼神不善，跟派出所審小偷一樣。”
評委們告訴他，他的答卷不尋常，讓他再考一次。羅東元心有不服，提議重新出題考一次。評委們則覺得考完20多天，同一張試卷再考，可行。說罷，當即讓羅東元考試。此時，臨近下班還有兩個小時，羅東元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將考卷做完。
幾天後評委閱卷完畢，羅東元考了98分。“重新做一遍，我修正了一下答案，他們撞在我的槍口上了。”後來，一個副主任評委向羅東元解釋，這是韶鋼建廠以來最重大的比賽，獎金高，如果出了問題，就成了天大的笑話。這位評委告訴他，滿分100分，評委們認為考75分就能拿第一，羅東元卻考了94分，遠超同事。高中都沒畢業的人卻把名校畢業的人殺得片甲不留，讓他們起疑了，所以才有了重考的事。“評委們說，藏不住老鼠的淺草堆里居然蹦出一隻大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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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省唯一國家最高級技能大獎獲獎者
隨後的數十年，羅東元這隻大老虎大發神威。他技術創新百餘項，為企業創造效益超過3500多萬元，獨立完成的創新工程設計總量超過1.5億元。
1993年，我國引進外國“JD型車上轉換裝置”技術，原冶金部組織有關部門在工礦企業推廣這項技術。羅東元發現，這項技術需要扳道工控制道岔，在運行過程中存在安全隱患。他帶領一批技術骨幹對已購回的這套裝置進行了大幅改造，保留了機械部分，電路全部自己重新設計。當年11月，這項世界唯一實現非集中區道岔全自動控制方式的新技術在韶鋼誕生了。韶鋼道岔全自動控制現場沒有扳道工，機車靈活自如運行，隨時按照要求操縱前方的道岔，避免人車安全隱患。在第12屆全國發明展覽會上，這項技術獲得銀獎。
後來，羅東元成功為韶鋼建立了“工礦企業型電氣集中系統”，當時全國的工礦企業尚無先例，該系統使韶鋼的鐵路運輸自動控制技術躋身全國工礦企業領先行列，冶金行業的龍頭如首鋼、鞍鋼紛紛派人來學習。
2000年，羅東元榮獲第五屆中華技能大獎。每屆全國只有10名獲獎者，他是廣東省多年來唯一的國家最高級技能大獎獲獎者。評委們認為，羅東元能獨立承擔大型創新工程的設計，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技能範疇，非常罕見，符合國家的人才發展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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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當選十大經濟風雲人物
改革開放讓羅東元完成了很多不平常的事。
“
我在技術創新上取得這麼多成就，與其說是個人技術上的成功，不如說是我坐在改革開放的肩膀上取得的成功。
2005年，羅東元獲得“2004年廣東十大經濟風雲人物”。他是唯一一個獲得這個稱號的工人，和他一起當選的有李東生、馬化騰。而落選的有任正非、顧雛軍和董明珠。
“
他們都是大企業家。我當選，完全是因為廣東是改革的前沿陣地。
羅東元是韶鋼的一塊寶，被很多人惦記著，想挖他走，但他沒離開，即便在韶鋼經歷困難被重組劃入寶鋼集團之前那段時期。
“
韶鋼有很多我的技改，它們像種子，有些已經發芽，有些將要種下，我捨不得。
退休前，羅東元是韶鋼主任工程師、首席技術專家。他原本計劃2009年退休，但韶鋼領導挽留他，最終他延遲到2014年才正式退休。
在韶鋼物流部軌道旁，羅東元低著頭走著，旁邊縱橫交錯的鐵路運輸線路和信號自動化控制系統原始設計都出自這個個子瘦小的工人。數十年後，他設計的框架還在運用著。
年鑑
1977年，在鄧小平的指示下，高考破例為大齡知識青年開了綠燈。招生意見中特別規定：年齡可放寬到30歲，婚否不限。此外，還有一條特殊規定：有工作的，工齡達到一定年限的可以帶工資讀書。
1985年，勞動人事部出臺《關於解決原下鄉知識青年插隊期間工齡計算問題的通知》，開始為知青插隊計算工齡。
2009年，國務院出臺《鋼鐵產業調整和振興規劃》，嚴格控制鋼鐵總量，加快淘汰落後，促進鋼鐵企業重組兼併，要求結合廣州鋼鐵搬遷，推動寶鋼與廣東鋼鐵企業、武鋼與廣西鋼鐵企業兼併重組。
2011年12月28日，國務院國資委批准了寶鋼集團重組韶鋼方案，韶鋼正式進入寶鋼集團。
2016年9月，國務院國資委同意寶鋼集團與武漢鋼鐵（集團）實施聯合重組。武漢鋼鐵（集團）公司整體無償劃入寶鋼集團，成為其全資子公司。
往期回顧
採寫 | 南方工報全媒體記者 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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