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燃燒的向日葵(八)

【作者簡介】馮地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協、美協、電視協會會員,重慶文學院創作員。20多年來在《紅巖》《四川文學》《中國鐵路文學》等刊發中短篇小說、各類文章計80萬字。前後有詩集《老鷹巖》、短篇小說集《朱䴉是一種鳥》、中短篇小說集《黑雪》等出版。

中篇小說:燃燒的向日葵(八)

(八)

這年冬天來得早,山城很快就有寒潮來臨,人們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毛衣,而年輕的男女仍然衣著單薄鮮豔,有的靚女還在短裙下露截粉白的大腿招搖過街,算是新潮,在這些人眼裡只有春季。市面上又多了一種保暖內衣,賣瘋了,據說是南極棉紡的,襯衣似的可抵兩件毛衣,絡兒胡買了兩件給了我一件。我穿上頭一次上樓有了毛毛汗水,上樓以後又粘在背心冷卻彷彿結冰,身上頂著硬殼的甲胃。在家裡我打開了可以雷達樣旋轉的保暖器,一個天色晦暗的傍晚絡兒胡和小白坐在我家沙發上,伸手取暖,議論著蟲子的事情。這個時候蟲子己被逮捕入獄,在南岸二獄的死囚牢裡向隅而泣,在城市嚴打期間,死刑的審批從高院正在飛速傳遞,不久有他名字的佈告上會劃道紅筆,在不知名的刑場了卻性命。這不是幻覺。

蟲子殺了人。小白強調說,不是一個。

消息在前兩個星期就從本地報紙知悉,絡兒胡說小白才一從某個地方釋放出來,這個案子原與小白有關,在報紙的敘述中小白也是受害者之一。在文字和照片中確認是蟲子以後,我確實有過震驚,後來才逐漸趨於平淡。這娃兒遲早都要出事,我冥冥有這種預感,殺人和被殺是了結事態的方式之一,乾脆利索,絡兒胡說。小白說過蟲子還有激動和顫粟。這個時間她身上披著高領橘色大衣,頭戴紅色貝雷帽,內衣單薄,夢囈而且發呆。

“蟲子說他一直愛我,”小白說,“他不顧一切找到了我,相不相信,我們在一起不吃不喝,坐了兩天一夜,都餓壞了,他才讓我吃了個雞蛋。走到河邊我又逃回來,他提議我們一起死。我說我還沒有活夠呢。蟲子他朝各人手背紮了一刀,流了好多的血。”

我老婆驚訝道:“背時的,他在作死了。”

小白說:“我早曉得,我跟他是不可能的。我啷個說他都不信。他神經短路了,罵我是妹子爛貨,我在夜總會伴舞可是規規矩矩,他哪個也不信,才用繩子綁上我的。”小白笑,“我以為他要殺死我,再殺死各人,結果他殺掉了那個過路送報紙的,怪不怪?"

不知怎麼的,小白又哭起來,雙手捧住臉頰抽泣,她流淚說蟲子這回死定了,雖然她還想花幾個錢請個律師為蟲子辯護,看來都無濟於事。殺人是要償命的,而且蟲子殺死人的手法滑稽又殘忍,他把那個中年報販拖進街巷,捂住嘴喉拖進小白的房子,扼昏死過去,再用不離身的雕刀在那人瘦平的胸膛雕下龍的圖紋,叫赤身露體的小白欣賞他的創作。蟲子還問這是小白第幾個客人,一刀刀下去,叫這個報販為歡樂英雄,純粹是瘋了。

小白哽咽:“我講自己是清白的,他總是不信。他說他跟趙見好過跟房東孫女兒同居最後才曉得真正愛的是我。他要制止我的墜落,唯有這樣。奇怪的是他龍雕得特別熟手,那個報販胸膛沒有流多少血,真象一幅浮雕。”

我說:“他在證明給你看。藝術無處不在。”

小白搖頭:“他至少不該殺死任姐,任姐是個身世很慘的女子。他認為是任姐介紹我到夜總會去的。”小白說,“蟲子在嚇壞了的任姐胸口上心臟的位置用鋼筆畫了個圈兒,才慢慢捅進刀子的,任姐流了很多血。我以為他要殺死我了,他沒有,那雕刀和他的手臂全是血腥。”

我已經明白了所有一切。報紙載,蟲子有強暴嫌疑,未遂,屋子裡兩個年輕女子衣不蔽體,財物未受損失。死的一男一女慘狀奇形,犯罪嫌疑人有雕刻人體圖騰的嗜好。其中一女有賣淫前科,曾為公安機關收容。疑犯和未死年輕女子因服用過度的安眠藥曾經昏迷,神志不清。又有報紙說法不同,只死了送報男子。

我問小白,小白說沒有。蟲子只是瘋了,她也有點瘋了。蟲子是凌晨才到小白住地,前幾天他來過一次又離開,蟲子敲門,小白並不理睬,還是任姐開的門,因為任姐己經知道蟲子和小白的關係,以為在鬧嘴鬥氣。

這是慘劇。主角是別人又是蟲子,還有小白。

絡兒胡說蟲子該死了,一切都平淡無奇。好在蟲子還有死前的波瀾,那是人生藝術的高潮,如性慾的迸發,死寂是從頹然開始的。火把熄了,可以是燃完,可以是為風吹滅,也是因為天亮了,在太陽光面前一切火光都黯然失色。我想,向日葵亦從太陽的旋轉中汲取能量,也是太陽之子。太陽也會在數萬年之後熄滅的。梵高用藝術表達了這麼一點。

小白說,如果能夠去刑場,她很想看見蟲子怎樣在太陽下中彈坍塌倒下,如宇宙中的白矮星,槍口對蟲子是個黑洞。從槍膛里加熱旋轉的子彈頭射進蟲子肉體的後背和腦袋,會撕裂人的神經靈魂和血肉,讓腦漿和叫血的濃汁迸流,土地一片滋潤,如向日葵的盤果被分食,莖葉被燃燒,灰燼為風吹散。這將是蟲子畫得最成功的圖畫,生命的絕唱,美麗無比,在為他流淚。

“我恨自己,”小白掩嘴欲笑,“更恨蟲子,他在我做夢時候佔有過我。過後,誰也不知道,我去診所刮過宮,痛得死去活來。那時,我就想蟲子去死,而且死得悽慘。”

“你不是愛過他?”我又問,“讓人不懂。”

“也許,也許不是。”小白說,“我們都在錯錯錯。我爸討厭蟲子,更討厭蟲子的父親吳老師,兩個人曾經一度鬥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雖說是很多年的事情,心裡都搞不忘記。”小白問我,“曉不曉得,我死去的母親曾經是蟲子家裡面的人?但現在只有個後母。”

絡兒胡說他新的浮雕要下手了,小白要加盟進去幹活兒,用蟲子用過的雕刀雕人雕龍。老闆這回支付的先期款不多,絡兒胡還是先給了小白八百塊錢新搬個地方住,地方離黃桶坪不遠。她要遠離蟲子帶來的夢庸。我想再問小白,她又不開腔說話了。在送絡兒胡和小白下樓時,我見小白在寒冷中籟籟發抖的身子有些可憐,又見絡兒胡把她擁在胸懷在街口望車時又很妒氣,小白畢竟是小白,她忘記了蟲子給她帶來的好處。我想,蟲子也曾將她擁在懷裡過,雖然蟲子更魯莽更無知,也更真誠率直。我總這麼認為。

蟲子現在怕不到十九歲,小白十七歲。

蟲子為了小白去赴死。而小白還在享受一段不短的人生陽光,從年輕到中年,老年,有屬於自己的家庭,子或女,以後的人並不追問小白過去的歷史。問又怎樣。

絡兒胡說,小白還想再考美院,所以讓他指點繪畫,再讓絡兒胡介紹美術界能人做老師,她相信自己進步更快,藝術殿堂會為她小白打開,打開那天響起管絃風琴,奏響名曲《歡樂頌》,她飄然舞蹈,如夢如煙。

“小白會成功的,”絡兒胡誇:“她就是差個機遇了。她為讀美院攢下了所有賺來的錢,而每個錢都來得機智而不容易,有呻吟和汗水。”

小白說:“哪個肯為這個幫我一次,我給他十個吻,幫十次一百個吻甚至不惜一切。讀了書又怎麼樣,成了名又怎麼樣我也不管,我只想證明憑努力也可以達到目的。我不比別個差。”

小白走了,絡兒胡也走了,剩下我在街口發呆。小白有些婀娜的身子進出租車的姿勢很美,小腿很有活力,而這時蟲子卻呆在監獄陰溼的牆角而泣,而麻木自己的神經和感覺,用剩下的時光雕刻自己本來脆弱的生命。也許蟲子早該死了,當他用藥麻醉小白放小白在床上時,就鑄成大錯了,他損害了自己的命柱,褻瀆了愛情之神聖,讓陽光的能量消亡,是有罪靈魂的軀殼。沒有愛神的祝福,沒有愛神之箭穿引心靈,任何肉體的結合都代表骯髒。

這夜夢裡,我和蟲子赤著胳膊收穫一片向日葵,在地裡用刀斧荊下成熟的盤果如人的頭顱,而頭顱有表情和嬉笑聲,手從斜陽的鮮赤裡染上血滴,火一樣燃燒。可蟲子擱下竹簍離開,對我搖手:“二筒老師,我殺死許多果實,我去遠方懺悔不再回來。”

“果實不是人,人常常分離果實。”我叫他莫走,“再回來路是很難找的。”

蟲子說:“前生我是四腳的蛇,用尾巴去餵過自己的嘴,這是極好的美餐。”

我卜卦式的斷言:“你吃掉了心愛的東西,如自己的愛人。在胃裡再不能復員。”

蟲子說:“因為我曾經冷血,現在冷血。”

醒來我仔細思考過,這說不上是好兆還是惡夢,蟲子的模樣已經在我記憶之網上模糊,他從只狼萎縮成曲鱔類的東西,沒有個性和用處的蟲子,又灰飛煙滅,小白的形象反而晨星樣在我眼前亮起,因為她活著,因為她年輕愈來愈漂亮性感,笑得那麼自信和自在,可以入畫或者入夢。對死去或者將死的東西不可能有好感,如蟲子。那個報販,那個行走可疑而放浪的任姐,只是過去眼前掠過的影子,這影子因我的存在而存在過。如青春小鳥。

我該去看望一回蟲子的,又想肯定執法機關不讓我見的,非親非故,蟲子又是死囚。看不了蟲子可以看看小白,也該提醒小白,男人對女孩很難懷有好意,頂好是回家去。需要幫助的告訴我,當我是可以信賴的朋友。再者,雕那種浮雕是不祥的,比如蟲子,那把雕刀直接雕到了別人的胸膛,花紋圖案又這麼漂亮鬼氣,讓自己莫名其妙去命。吳有亮確實沒有亮了。

過春節之前的一段時間,頻繁有陌生的電話給我,有時我接到,有時我老婆接到,是一個年輕女子怪聲怪氣或壓低嗓子的聲音,聽不清楚說的啥子,一問是哪個電話又擱了。這往往發生在半夜或凌晨,老婆說這裡面有名堂,不會單純是所謂騷攏電話,問我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或者得罪了啥人。我就猜是小白了,只有她才這麼壞和惡作劇。我查詢電話局,又找到絡兒胡幹活的那兒,都不見小白,絡兒胡說小白那天分手後沒有再來,不知所終。我和絡兒胡打聽了數十家夜總會,卡廳和桑拿浴美容廳等等,均沒有小白的身影。有天城裡朋友電話告訴我,商業電臺點歌時間有人為我點歌,一位女士祝我生日快樂,事業有成,歌曲是鄧麗君的《甜蜜蜜》。脾氣不好的老婆冷笑:“這回再編不出謊搪塞我了吧?”

我慌忙又解釋:“一定是玩笑,城裡最近流行愚人的把戲,一定是絡兒胡這廝搞的,他錢找多了就無聊得緊。”

“當我是愚人?”她說,“小心點,我倒不要緊,只怕你陷在泥巴坑裡,別個說是一褲子屎。你以為我怕離婚?各人找那姓白的妖精去。”

“哪裡啊?"

“莫狡辯,你的事情當我不曉得?屁股一翹就曉得你要拉啥屎屙啥尿。”她說得清清楚楚,有根有據,問我為啥對這些考生熱心,無非是對幼稚的女學生心懷鬼胎。不容我解釋。

甚至有天家裡接到一個郵遞的包裹,不大,白布用線縫得很細密,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字跡很娟秀,準確無誤。女孩子的照片,生活照,頭像,裡面是兩根大紅大紫的有女人唇吻圖案的領帶和一疊春夏秋冬的裝束,怎麼看也是小白,果然是她在害我。她害死蟲子不算,又對我使壞,看來我這個家平地生波了。我不屑再作解釋,老婆把照片收起來上街複印若干,打算以此為證據到我單位各部門證明我道德作風問題。如果離婚,她會要一筆青春損失費和孩子。也許不會離婚,拖個十年八年以後,直到我年老力衰爬不上婚床被別人拋棄為止,那時,老婆才考慮這個教訓對我是深刻離我而去。領帶,留著貧苦無依時上吊去。

兩根領帶,夠我上吊兩次的。

老婆還問我:“你們多久了?”

我索性亂說:“很久了。”

她罵:“你哄得我好苦。”

我笑得可愛:“這是你逼我打胡說的。”我又誠懇地勸慰她,“你以為我捨得你去圖新歡,捨得我們的女兒?她都十來歲了。”

像電影電視裡的一樣,女主人跟男主人吵鬧之後,把自己和孩子的衣物胡亂塞在口皮箱裡,牽著孩子下樓出門,還遞一句深思熟慮的話:明天你在離婚書籤個字。有錢人不同的是找律師解決問題。女人回孃家了,到朋友親戚家住去了,或去了情人那兒。我想老婆不可能揹著我相好情人,再以此為套子為藉口達到離異的目的,她不會有如此聰明的心機。原因還在於這些電話和這個包裹。

這個包裹的包裹布是薄型的亞麻布,有亞麻油和油畫色的氣味,肯定是從一張裁剪過長的畫布上割下來的,我用鼻子嗅了一個晚上,我斷定絡兒胡對我說了謊,小白在他那兒,他已經金屋藏了嬌。絡兒胡一向用這種亞麻布畫油畫,而調色油也不用商店現成的,而用亞麻油用書上介紹的歐洲古法,用瓶子裝上加麵包塊吸去油中雜質,放若干時間,油會清亮金黃,用來調色色不會變得難看。這我不管,是絡兒胡不說實話,又聽任小白莫名其妙地惡作劇,弄得我狼狽不堪。的確有趣。

我找到老婆慌亂中掉了一張小白的照片,複印了若干給絡兒胡家寄去,裡面除了那兩根廉價領帶還有幾條地攤上買來的花色內褲,我想絡兒胡的老婆應該看到。才從街上郵局回來的時候,盧恍恍打電話給我,小白在他那兒。這些花樣是小白讓他搞的,目的是以此為題目啟發盧恍恍創作一幅半抽象油畫,題目是《一個妻子接到丈夫情人的包裹》。

我氣咻咻問:“叫小白說話。她啷個這麼胡搞,問題是她與我毫無瓜葛。”

盧恍恍說:“這是藝術創作,不需要什麼理由的。雖然她這個點子不算新鮮,也有趣兒。”

我問:“她在你那兒幹啥?”

盧笑出聲音:“二筒你還不懂?她是很崇拜我的,我正在向她求婚,也可以說她在向我求婚。我曉得你一直在引誘她上床。”

“狗屁,”我罵出了聲,“把我二筒看成啥子人了?叫姓白的等著,總有天我找她說話。”我心裡罵了她一千二百次,腦子裡不斷變換她含笑的樣子,我在想此刻她和盧是否在一起,喝茶,看畫,親熱中一邊笑我是白痴,從天使墜落成不折不扣的蕩婦。我又對盧說道,“你曉得小白乾過啥子,她那個男朋友蟲子怎麼進的監獄,她是不是對你說了謊話?”

“我全曉得,”盧說,“她在我這兒會快樂得上天堂一樣。她本身就是一幅作品。”

我詛咒盧:“她會把你一起帶入地獄。”

盧還向我探討了這種愛情理論:先讓可愛的人墮落,死去一回再鳳凰一樣涅槃新生,再愛起來會更瘋狂,燃燒的火焰更烈,百味交集,愛人也更美麗成熟動人,說不定就是奇蹟。盧說小白生了一次大病,頭髮幾乎掉光了渾身發癢流黃水,好後全身呈肉色身上裹著被單如繭裡的蠶寶寶,象新生的嬰兒,笑容和自信又象天使一樣純潔。他正在說服小白讓他用石膏澆鑄的辦法取下她不同的姿態和表情組成栩栩如生的群雕,賦予藝術生命的不朽。他讓我趕快過去看看。

小白說的。覺得不可思議。

中篇小說:燃燒的向日葵(八)

我去了城市的另一頭,天堂花園B座的十三一二重樓,那裡是盧恍恍新置的房業,百十平方有寬敞陽臺有小遊泳池的那種,他有理由將小白藏在那兒,讓小白成為奧林匹斯山的女神。電梯上去,正是城市有冬天陽光的上午,難得而又感覺溫暖,陽光微熙下是森林樣的樓群,數不盡的窗戶的複眼,草坪在中間擠出深綠,我在有窗的門道按響盧恍恍告訴的門牌門鈴。開門迎接我的是小白。小白並沒有盧說的那麼光澤宜人,而臉色發灰,唇上是黑色唇膏,頭髮剪成短髮貼耳齊頸,她把自己裹在粉色的棉袍裡,腳上套著雙毛絨絨的兔眼窩鞋,打著一串呵欠行走無聲地朝我一瞥:“老師,你來了。”

“你害得我好苦。”我隨她進去,看見廳中間孤零零地有個畫架,架上有幅正在加工的油畫,地毯上有零落的畫色錫管,散放的畫筆和廢紙,再往前瞧,廳角有光處有可寫生的果物。褐色襯布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向日葵盤果,鮮紅的瓣花灰色明亮的果核籽兒,有溫馨的調子。畫架上的果實沒有畫完,己鋪好大體色彩,筆觸細膩單薄然而準確,灰色襯出黃色向陽的明亮,我已經從小白手邊的沾色確定是她正在作業。

“怎麼樣?”她一笑才有了女孩的迷態和韻致,指著畫幅問我:“因為這我又到盧老師這兒來了,他一再說我有繪畫天賦,我想他這回沒有騙我吧。”

“的確,“我讚許了一句,又驚詫,“現在還弄得到這麼好的果實寫生?"

“臘果。”小白笑:“美術商店多地是。"

“看起來真的一樣。”

“現在流行以假亂真,以次充好。”小白叫聲老盧,盧恍恍才從旁邊屋走出來,盧恍恍叫我坐,他首先仰倒在沙發上,掏出煙點上自己抽,叫小白給我倒杯水。

小白沒有動作,拖過張椅子坐下望我,而笑意味深長:“老盧,我要和二筒吹會兒龍門陣,是不是出去到農貿集市買點兒菜回來?”

盧說:“小白,中午還早啊。”

小白不高興了說:“我是讓你迴避,有些話你聽了沒用處。我跟他也好得不比一般。”

“曉得。”盧恍恍表現出異常的理解和溫和,“我下去找個鄰居下棋,下三盤象棋夠了吧,樓下那個保險公司的老駱棋不錯。”盧嘻笑著退出大廳,去臥室換衣出門下樓,走時又招呼了我們,“莫管我,中午沒有回來你們吃飯。”

我指著盧恍恍狗熊樣的背影問:“你們現在是啥關係?他年齡差不多可以當你父親一了。”

小白並不臉紅的坦然說:“同居。”

我不無嫉憤:“那該叫你盧夫人了?”

小白:“說不上。我沒地方去,他這房子又太空曠,一邀我就又來了。再說他畫畫確是一把好手,他讓我學到不少東西。”小白還說,“暫時還沒有嫁給他的想法,今後也許有可能。他對人好,可又吝嗇到從不多花一分錢,過日子行。”

我們坐下。小白對我講她前幾天去二監獄看過蟲子,蟲子槍決的通知早下來幾天了,還有一個時間的上訴期,蟲子在外面黑黑瘦瘦,在監獄裡倒長得白白胖胖,怕死得要命。他要老師朋友們都去看他,想請律師寫上訴書改死判為緩刑,沒事兒還在監獄對獄牆吟唱山歌和港臺流行歌曲。唯獨小白去他不說話,只吃了小白帶去的經獄醫檢驗的雞蛋糕,吃得肚腹如鼓喉嚨打嗝翻出眼白喘氣。小白離開時蟲子才罵出很輕聲兩個字:妹子!

小白在監獄大門口碰上了蟲子的父親吳老師,他氣喘吁吁從雲陽乘船到重慶,又問到南岸,看門的門衛正叫他登記翻他的證件,對他說現在起不能再允許人探看蟲子,死刑期近了,怕出意外,影響囚犯的情緒。吳老師又吼又跳,老淚縱橫,還是小白勸吳老師出來的。吳老師兩眼發紅臉唇發青,跟小白走到一個巷子口底下,狼樣竄撲上來用力氣很大的手捏住小白的喉嗓,一隻手不斷煽小白耳光,反覆問:“害人精,麼樣害死蟲子的?”

小白只覺全身發緊喉嚨幹得冒煙,眼皮想睡覺闔攏,好久了才被吳老師鬆開,她蜷縮在牆角直襬手:“不,不是我。”她臉氣球樣腫脹發痛,眼皮也睜不開。

“我曉得了,還扯謊?”吳老師又煽小白一巴掌,“跟你死老子沒麼子兩樣。”吳老師手髒臉也髒,索性坐在地上嚎陶大哭。

惹得小白反而來勸慰吳老師,又圍來不少人觀看。還有人打抱不平以為是父女倆鬥氣。小白轟去圍觀的人,扶吳老師去一個旅館休息,買吃的吳老師又吃不下,發了神經一樣在房間裡轉來轉去。還是盧恍恍託人買了船票哄他去朝天門上船,送他去雲陽的。小白給自己爸打了電報叫來接吳老師。不過他一頭扎進江水另當別論。

小白說,她只能做到這一步了。還是看在死去媽媽的份上。小白的爸許鎮長在信上告訴了小白,跟蟲子是不可以親近的,說起來該算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如同雷霆,叫小白腦子頓時空白。後又打擺子一樣,全身發抖,欲哭無淚。有個叫柳成秀的女人原來是縣廣播站播音的,文化革命又是某派有名的播音員,跟吳老師,現在的許鎮長都同過中學的同學,那時人都年輕一腔血氣,彼此耍得熟又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吳老師的畫兒在縣裡畫出漂亮的美人之一。文革中,有名聲,

許大腦殼是以辯論一張嘴出名,柳家妹子縣城不知鬧出了多少逸聞奇事兒,磨盤寨可是個好地方。據說磨盤寨真的形狀跟磨盤一樣,武鬥中易守難攻,有水有糧兩派打了一個多月,也不見分曉,直到焦頭爛額。山下一派發動宣傳攻勢,談判言和,革命組織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山上一派下山,山下派人歡迎,以酒肉相待,當時還一起開聯歡晚會,一派頭頭登臺唱樣板戲“打虎上山”,一派頭頭唱“堅持在蘆葦蕩裡”。

第二天凌晨,山上派大多頭頭被抓到長江邊沙灘槍斃。山下派方告大捷報喜。文革後,柳成秀卻跟吳老師結婚,真叫人想不通。過了好幾年才有生育生下的蟲子。蟲子不到一歲,柳又離開吳老師,嫁了許大腦殼,之後生了小白。這些是小白不曉得的,被瞞得好緊,父親以後娶的女人待小白也很好,而吳老師從未再娶。小白知道後己經是以後的事情了,她恨吳老師也恨蟲子,雖然吳老師曾教她學畫,蟲子對她也不錯。她跟蟲子是有感情的。她爸也曾不許她學畫,不許去吳老師家裡,小白犟著沒有聽。

“蟲子的死是自找的,”小白說,“他做的一切我可以原諒,但殺人是要償命的。還有,我爸和吳老師之間肯定還有一筆恩恩怨怨。這些,我也不想問了。”

我在用心聽,令人震驚而覺不可思議。畫畫的吳老師在過去畫朵朵葵花向太陽而聞名縣城,後來卻崇拜畫過向日葵割去自己耳朵的梵高。他這麼多年還悉心保存著一片自己的耳朵,如向日葵金黃髮亮的花瓣,幻想諦聽太陽的聲音和太陽所有的秘密。吳老師的耳朵,不會沒有許大腦殼的設計製作加工,這是情敵或政敵之間冤冤相報的手段。

小白對她生身母親己經沒有印象。或許有照片,或許沒有,那也是一點依稀的傳說,吳許兩家兩輩人冥冥連接情怨的紐帶,這些,也許不該漂亮。

我嘆息:“蟲子畢竟是你哥哥。”

小白說:“想起來我就噁心。他死了,又總算了帳。”小白對我說,我們來考美院,的確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但我好夕從零重新開始,現在有了希望。

“代價太高了,”我嘆息,"用你自己。”

“我別無辦法。”小白站起來,朝我蒼白無力地一笑,手背掩在口上,步過去捏畫筆寫生那隻向日葵,專心致志不再睬我。我從她頭頂和背景看到了日冕一樣的光環,焰焰燦燦,依然有如一隻向日葵。我想起蟲子唱過的那渴望過的幸福的又轉為淒涼的情歌:若得今生成雙飛,稀粥淡水都甘甜。

可蟲子真的要死了。如梵高若干年前用槍對準自己胸口自殺一樣。向日葵與別的風景與靜物一起成了藝術的圖騰。有書記載,三千多年前向日葵這種植物從美洲印第安人那兒傳到歐洲,之後才傳到亞洲的。人們萬萬沒有想到,向日葵在二十一世紀六十年代在中國大陸成為新的祭物和圖騰,鬧極一時。又據說,印第安人是從亞洲在俄丙年前遷移到美洲定居的,極可能是中國人的一支。畫向日葵畫得最好的還是荷蘭人梵高。

我離開那裡時,盧晴川正在廳外的窗下聆聽,見我走聳肩笑笑。他說他並沒妨礙我們什麼,並不急於走開,一切可以繼續。一個漂亮女孩子為許多人愛十分正常。我說我無法再來。

(未完待續)

中篇小說:燃燒的向日葵(八)

(圖片來自於網絡)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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