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出來的陶瓷 終會淪爲泡沫

原標題:再訪景德鎮"瓷都":大師的幻滅

2018年夏日,景德鎮的街頭,一個六線城鎮的樣板呈現:破爛、坑窪的主幹道,逼仄、髒亂的街巷,地上隨處可見的垃圾、空中雜亂無序的纜線,城垣殘舊、棚戶連片……這座城市的破敗,極易幻滅初訪者對陶瓷藝術的憧憬,也讓它的定位“與世界對話的城市”產生一種荒謬感。

過去的10年,荒謬和幻滅,在這座素有“瓷都”美譽的地級市交替上演。

景德鎮蓮花塘街原是陶瓷大師作品一條街,最紅火的時候,一鋪難求。而今,藝術陶瓷紛紛撤離,蓮花塘街淪為了雜貨一條街。

走在景德鎮的大街上,隨處可見大量關門倒閉的陶瓷門店,即使是少量營業中的門店也是門可羅雀生意慘淡。這與5年前的景象大相徑庭。

“炒”出来的陶瓷 终会沦为泡沫

2008年至2013年間,景德鎮藝術陶瓷市場經歷了空前的繁榮。彼時,無論是大師的工作室,還是藏家的藏館都可以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來自全國的商賈名流在這裡排隊等候付錢。如今,這樣的盛況是一去不復返了。

上一輪市場的繁榮主要起源於那些年盛行的“雅賄”。老闆們買瓷器的目的是送禮而非增值,生意做得越大,送禮的需求就越大。地產商是需求量最大的群體之一,購買過億元瓷器的地產老闆不計其數。

“我接觸過大量的所謂陶瓷玩家,他們本身對藝術不藝術這件事情毫無興趣。這正是秩序混亂的原因。”藝術陶瓷策展人賀亮說。

他說的“秩序混亂”是指,以“大師”之名定義和定價的藝術陶瓷市場,也稱為“大師瓷”市場。

“炒”出来的陶瓷 终会沦为泡沫

“大師瓷”因此遭遇前所未有的質疑。

真正致命的是,黨的十八大之後,中央“八項規定”“六項禁令”相繼出臺,隨後開啟了史無前例的反腐敗鬥爭。這場鬥爭很快波及與“雅賄”暗合的藝術陶瓷市場。

藝術陶瓷行業的拐點在這一刻到來:泡沫被刺破,市場跌入了冰點。

2018年7月的一天,省級陶瓷大師沈家明在工作室待了整整一下午,一個光顧的人也沒有。他向《中國經濟週刊》記者哀嘆,市場非常低迷,已經兩個月沒有交易了。“半年賣不出去一個的也大有人在。”價格更是一落千丈。

“不只是腰斬,是腰斬再腰斬。”陶瓷藏家徐傑,“最著名的國家級大師(簡稱‘國大師’)作品現在打個5折腰斬,其他國大師作品基本上就是兩三折,腰斬之後再腰斬,幾乎就只剩下‘腳板’了。這已經很可以了,如果不到國大師這個級別就更難了,很多人‘腳板’都沒了,捲鋪蓋走人了。”

接受採訪的大師們都感嘆,現在光景慘淡,市場價格普遍下降。但幾乎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的作品也降價了。

市場嚴重萎縮,一些支撐不下去的大師和畫師,被迫轉行。

“炒”出来的陶瓷 终会沦为泡沫

據陶瓷業內人士估算,轉行、退場的差不多佔到了一半。轉行的大師和畫師,有去做投資當股東的,有去炒股當股民的,有去開酒店、飯館的,有開服裝店、開滴滴的,有送外賣的……最有意思的是,還有人直接從景德鎮的陶瓷大師轉型為杭州的美容大師,以藝術大師之名掛牌授課。

轉行的人當中,有一部分只是迴歸了自己的本行。

“在鼎盛時期,賣菜的、賣衣服的、開黑車的等各行各業的人,就算一天畫也沒學過,轉眼之間都成為大師了。”沈家明說,他最看不下去的是,那些外行進來的人居然還評上了大師,很多人默默無聞地畫了三四十年,一心一意鑽研藝術,卻一點機會都沒有。這很不公平。

在景德鎮陶瓷藝術圈,不論是明著暗著都在貶低這個現象,這也導致收藏家流失和陶瓷價格的直線下降。

徐傑說,“有的大師過去一個瓷器賣20萬元,現在賣2萬元。原來賣100萬元的瓷器,現在20萬元都很難出手。”

“今天景德鎮的藝術陶瓷市場真的非常糟糕,但這是歷史的最低點嗎?不是,因為有些人仍抱有幻想。”在賀亮看來,“市場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下跌。但即使跌成這樣,還是有資本敢於在這個時候託底,還在往上託。”

陶瓷藝術家王曉峰經常收到這樣的信息,“你想拍出什麼價格都可以,你給他錢就行了。”這挺滑稽的,但真有藝術家願意花錢這麼幹。

據透露,確實有赫赫有名的資深國大師,把錢和作品交到了拍賣行。“他要求自己的作品一定要維持在那個價位。這是一個藝術家的‘夢想’,有錢當然可以為‘夢想’付出。”

在賀亮看來,這是最後一次剔骨療法,就是把藝術家骨頭上那點肉給剔下來。“市場的錢已經掙不到了,那就把藝術家的錢給掙了。”

過去的那些年,景德鎮的藝術陶瓷源源不斷地銷往全國甚至全世界各地。有人擔憂,在未來的某個瞬間,這些陶瓷會不會聚攏在景德鎮,店裡隨便一堆陶瓷任人挑。“那將是最悲慘的一幕。”還有較為悲觀的觀點認為,“大師瓷”也許未來會大量地出現淘寶價。

模式的創新仍顯遙遠。處於谷底的陶瓷藝術圈人士有大把的時間回憶當年。“那時候是真的繁榮!” 王曉峰感嘆。

身處其中的藝術家,人人都有機會分享這一輪的繁榮。王曉峰也不例外。

當一個陶瓷瓶子賣一萬塊錢的時候,他覺得價格很合理,他的藝術水準位列中等,能力不如他的人,瓶子還賣三四萬元呢。然而,當他瓶子的價格也漲到3萬塊一個的時候,王曉峰開始感覺到壓力。“為什麼?3萬塊一個,一天畫五個,那就是15萬元。景德鎮市委書記一年的收入都不如我一天的收入,而我的思考能力、我付出的勞動肯定不如他,這就不太合理了。”

事實上,時任景德鎮市委書記的許愛民或許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以至於他後來也加入了大師的評選潮流中。2015年,中共中央紀委對許愛民嚴重違紀問題進行立案調查時,其中就稱其弄虛作假,騙取“中國陶瓷藝術大師稱號”榮譽。

基於樸素的價值判斷,王曉峰認為,收入和付出應該保持平衡才心安理得。“3萬塊一個的瓶子,你得畫得沒毛病、沒漏洞才過得了自己的心理關。” 王曉峰說,因為對作品要求高,後來就越畫越慢,有時候一個月才畫出一個。

從圈內人的角度看,繁榮時期,像王曉峰這樣一天畫5個已經是非常老實和自律的藝術家了,其他人一天可以畫50個,甚至更多。

“炒”出来的陶瓷 终会沦为泡沫

那一時期,大師們進行了大批量的流水線生產。

據徐傑講述,一位畫梅蘭竹菊的大師,一天就可以畫100多個,他的作品炒作到300元一件(編者注:“件”是陶瓷的大小規格單位,瓶子分150、200、300件不等),200件的一個瓶子就是6萬塊。

“2013年之前的那幾年,景德鎮大師們的產量特別驚人,一個大師背後有十來個人在代筆,這樣的現象很普遍。”徐傑說,“很多時候是經銷商推著大師走,當經銷商把銷量打開之後,大師作品的量就會跟不上,經銷商會主動找畫工給大師代筆,最後大師籤個名,大家合作一起賺錢。”

在景德鎮坊間流傳:從2008年到2013年間,景德鎮大師們的個人收入甚至驚動了金融監管部門,有關部門對大師們的個人賬戶進行了監控。“上億資金的賬戶並不鮮見,囤積的錢很嚇人。很多藝術家,一年賺個三五千萬很容易。”

那一時期,大師們的年收入是以千萬計的。藝術家們富得流油,但稅卻很難收上來。景德鎮的破敗一定程度上源於地方財政的羸弱,該市的財政總收入長期位列江西省末位。

補繳數額的多少成為大師評選的重要依據之一。當然,納稅額與大師的藝術水準毫不相關,因此,這在大師批量生產的時代遭受諸多詬病。

景德鎮盛產大師。前些年,人們形容大師批量生產的盛況說,“一堵牆倒下來,砸到10個人,7個是大師”。

現在,在景德鎮,“大師”儼然成為了罵人的稱謂。你若稱呼誰是大師,他很可能回敬你說,“你才是大師,你們全家都是大師” 。

僅僅是大師的種類,從省級大師到國家級大師,不同機構組織評選出來的琳琅滿目的大師稱號就有近20種,包括江西省高級工藝美術師(下稱“高工”)、江西省工藝美術大師、江西省技能大師、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陶藝大師、中國陶瓷設計藝術大師等。在名目繁多的大師中,最受認可的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其次是中國陶瓷工藝大師。

“大師”的稱謂是藝術陶瓷價格的放大器。不同級別的“大師”對應著不同的價格。一個省級大師如果評上了國大師,他的作品價格一夜之間就能翻倍。

“當大家都意識到大師稱謂的含金量、市場及社會價值的時候,權力介入的官方評審取代了藝術的審美,大師文化就開始異化了。”大師評選甚至被異化為撈取個人或部門利益的工具。

在景德鎮,藝術圈裡流傳著一個公開的秘密:“百萬元買一個省級大師,千萬元買一個國家級大師。”但終歸比沒有好。“即使你畫得好,但如果沒有‘大師’帽子戴在身上,畫也賣不到好價錢。如果有個‘大師’的帽子,再加上畫得不錯,那就要好很多。”這位江西省陶瓷技術大師說。

這種濫用公權力背書,在市場上攫取利益的評比表彰,已經引起國家有關部門的警惕。

2016年底,民政部通報中國陶瓷工業協會舉辦的第三屆“中國陶瓷藝術大師”評審活動違規。早在數年前,“中國陶瓷藝術大師”評選在國家有關部門清理整頓行動中已被取消。國家取消之後,行業協會還私自評選,自然違規。

大師評選的熱度在下降。據2018年5月公佈的結果,在第七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評選中,景德鎮有8位藝術家當選。

但即使在市場最蕭條的情況下,仍有不受大環境影響的真正的藝術家。“像龔循明,他不評大師,但一直很受歡迎,景德鎮確實也有這樣一批完全走實力派的藝術家。”

他們認為,泡沫會破滅,但陶瓷藝術不會消失,而新的陶瓷審美秩序亟待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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