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生涯是在不可能中修行

批评生涯是在不可能中修行

李敬澤,1964年出生,祖籍山西,1984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曾任《人民文學》雜誌主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批評寫作,曾獲中華文學基金會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獎、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文學評論家獎等。

四年前,出一本書,名叫《致理想讀者》。所收的是有關文學的文字和言談。然後接著談、接著寫,曉行夜宿,雪落桃花開,四年來又零零碎碎攢下一本書,名字是《會議室與山丘》。

本來是想叫《知難集》的。語出《文心雕龍⋅知音》:“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章學誠《知難篇》申說此義:“知其名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知言,我知所以為言矣,此知之難也。”

劉勰、章學誠,千載同慨,說的是,知言難,知心更難,知言知心而又知人與人世者,又比更難還難。

這說的都是批評之難。或者說,做一個理想讀者之難。從劉到章,反覆申說一個“難”字,是在反覆提醒我——我們這些以評論家或批評家自命的人——毋妄、毋欺,審慎、精進。成為他人之知音,成為天下之知音,這是何其難的事,難到近乎不可能,批評生涯就是在不可能中修行,求一線可能。

年來饒舌,在很多場合說到,我已是一個“前批評家”。這其中就有“知難”之意。是自知,作為一個批評家,我其實所知少、所見淺。我當然不至於寫不出小說就宣佈小說死亡,寫不好批評就宣佈批評無意義。批評意義重大,已經有很多銳氣方張、身強力壯的才俊投入其中,駑鈍如我,確實做不好,就該知難而退。所以,我真正想要的名字是《而退集》,我喜歡其中的一份誠實。

但最終,《而退集》也未用,編輯擔心,這老氣橫秋的一“退”就退得沒人讀了。沒人讀我其實也不太在意,但又有明白人說:聲稱“而退”,結果還寫了這麼一大本子,這不是作法不自斃、說話不算話嗎?想想此話有理,所謂求誠而得不老實,遂放棄。

現在的書名是《會議室與山丘》。“會議室”好理解,無論在寫實和隱喻的意義上,作為一個批評家,他的思想、言談和文字都是在一個個真實和想象的會議室裡展開的。他一直在參與討論、與人對話。沒有什麼獨語的批評家,沒有什麼作為自足的個人的批評家,他自身就是一個會議室,他永遠敞開,永遠在傾聽、說服或者爭辯。

然後呢,什麼是“山丘”?那不過是李宗盛的那首老歌:也許我們從未成熟/還沒能曉得就快要老了/儘管心裡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因為不安而頻頻回首/無知地索求,羞恥於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個山丘/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那一日,在車裡聽著這歌,忽然蒼涼欣喜,不可斷絕。當然我尚未白頭,估計因為遺傳也白不了頭,當然我也不很在乎是否有人等候,除了無人等候你還等候什麼?我只是覺得,生命中竟然是山丘連綿,永無盡頭……

感謝我的讀者。感謝我談論到的那些作家。感謝書中的各位對話者。你們構成了我所在的會議室或論壇,我之所說也許是淺陋的,但從你們的聲音裡我獲益良多。

(《會議室與山丘》,李敬澤著,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8月出版。本文為該書序言,題目為編者所加。)(李敬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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