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關!」——取關就悄咪咪取關唄,爲什麼要特意說一聲?

有時候我覺得社交網絡平臺應該新增一個功能,叫作“衝動取關”。當我被首頁哪位博主的發言惹怒並想取關他的時候,點擊取關按鈕上的“取關他並惡狠狠地發送通知”選項,他就會收到“你被一名網友怒氣衝衝地取關了”的彈窗通知。

“取關!”——取關就悄咪咪取關唄,為什麼要特意說一聲?

啊,想想就覺得過癮,這簡直就是在線版的摔門而出。

這種“摔門而出”的需求一定是存在的,否則不會有那麼多人在取關之前憤怒地留言“取關了”,更有甚者還會在這個動詞之前添加令人臉紅的描述,例如“傻X博主說的什麼X話,取關!”

可以說比起摔門而出更加振聾發聵了。

而這樣的留言顯然也經常會成功激怒被取關的一方:取關你就默默取關好了,幹嘛要專門說一聲?

其實,這個舉動後面可能有複雜的權力變化和權力技術應用,只是留下這樣評論的人通常很難意識到這些過程。

我的微博,我的權力領地

權力,如愛一般可以被感知,卻很被難定義和測量。

在哲學家米歇爾·福柯看來,權力是一種普遍存在的力量關係,而不是經濟、階級等其他因素的派生物,甚至可以說所有的力量關係都是權力關係。

為了更好地闡釋這一點,福柯引入了“全景監獄”這一概念——這是一種古羅馬人發明的金字塔式的監獄:犯人被監禁在不同的牢房中,獄卒則處於頂端的監視室內,他可以看到所有犯人,而犯人們卻看不到他,並且犯人們彼此之間也缺少有效溝通和傳遞信息的渠道。

此圖為古巴新赫羅納的全景監獄,該監獄現已停用,改為歷史博物館。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福柯用這一比喻來形容當權者通過信息不對稱的方式來管理無權者的情況:當我可以發言而你不可以,我就對你擁有權力;我擁有信息而你沒有,我就比你擁有更多的權力。

這種情況在傳統社會非常容易找到例子。封建時代,民意無法上達天聽,但皇帝的口諭有聖旨、皇榜等手段向民眾傳播,這就是人民處在皇帝的全景監獄中、雙方權力極度不對等的情況。男性剝奪女性受教育權和投票權、任意物化女性、使女性完全依附於男性,這也是一種對女性的全景監獄。

用更簡潔的語言來表述的話,權力就是“製造或施加影響的能力”,它作為一種關係,其核心是“影響”和“控制”[1]。

但在網絡上發佈內容並不是放皇榜,接收內容也不是聽聖旨。只要有一個賬號,人人都可以發表看法和意見,也都可以在別人的言論下留下評論和轉發。而只要我們的言論被看見,這些言論就有影響別人的潛力,我們和網絡上的所有人,通過一個“發佈”按鈕,組成了動態的聯繫。

新媒體技術和社交軟件的興起,讓每個人都擁有了獲取和傳播信息的能力,無論在信息浪潮中這個能力有多微弱,但每個人都可能影響和控制別人。

“我關注的博主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說到這裡可能有些人就要煩啦,什麼權力不權力、監視不監視的,玩會兒手機而已哪裡來那麼多理論。

但我們想要的“我分享我的,你看你的”這種相安無事的網上生活其實是很稀缺的。即使我們不曾真的說過話,但傳達與接收、看與被看之間已經存在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權力關係。

今天,完全的“信息不對等”局面已經開始瓦解,我們正從“全景監獄”向“共景監獄”變化。比起利於當權者監視的“全景監獄”,“共景監獄”更像一個圍觀結構,指眾人對個體的凝視。

雖然當一個人主動關注一名博主、主動接受這個博主的言論影響時,似乎這位博主才是握有權力的那個人,但實際上,被許多人關注的那個博主正處在所有人監視的共景監獄之中。

楚門生活在導演為他量身打造的真人秀節目,每時每刻全世界都在關注他。電影中的楚門正處在共景監獄之中。圖片來源:《楚門的世界》劇照

的確,深受喜愛的博主們的確握有權力——因為在某些方面他吸引著很多人的關注,這是一種“軟權力”——但實際上,博主們通常看不見關注者們的動態,而他本人的動態卻時時刻刻在關注者們的時間線上更新;某種條件下,博主們為自己創造了一種閉塞的獨角戲語境。

而關注者們想給博主傳達信息也很容易,只要沒被拉黑,關注者們隨時都可以轉發、留言,以及發送私信等等。甚至關注和取關這兩個行為本身,也都是傳達信息的一種基礎手段。

關注與被關注作為互聯網時代的新型關係,被裹挾在看和被看、傳達和接受的權力關係中。我關注了你,等於我給了你傳達信息的權力;而我讓你關注了我,也等同於給了你凝視我的權力。

不是取關,是懲罰

對於“粉絲的權力”,粉絲們其實是一清二楚的。加上很多博主出於營銷或其他原因會傾向於發佈更討粉絲們歡心的內容,於是粉絲們就會被迷惑,以為他們對所有博主所發佈的內容都有“訂製”的權力,博主發佈的所有內容必須與他們三觀相同、取向相同,還必須條條新穎有趣。

粉絲有“訂製”的權力嗎?當然有,但粉絲“訂製”權力並沒有那麼大,因為正如前文所說,互聯網讓我們處在“共景監獄”裡,大家對彼此的影響力呈現相互虯結的樣態;取關和屏蔽很難完全杜絕不順意的消息被推到眼前。

通常我們能取關取關能屏蔽屏蔽,大家眼不見為淨和和氣氣,可是話說回開頭,為什麼有些人取關了,一定要特意留下一句“取關了”的評論呢?

想想看,人們為什麼要“摔門而出”呢?除了憤怒以外,巨大的聲響也是對惹怒我們的人的一種威脅和懲罰。

留下“取關了”這樣的評論,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威脅和懲罰。

這有可能並不是單純地留給博主看的,而是留給博主以及這位博主的其他關注者和潛在關注者看的;給大家看的也不是一句“取關了”的評論,看的是這位評論的人,作為一個對於博主有權的人(無論這種權力是強是弱),對博主的威脅和懲罰。

而碰巧,取關和留下評論,都是他們在這個博主身上擁有權力的體現。

這種威脅和懲罰有可能是汙名(stigma),也有可能是社會驅逐(social ostracism)。

汙名很好理解,就是將個體和社會不讚許的特質聯繫到一起,進行羞辱、譭譽。它有兩個作用,一個是讓他人遠離這個被汙名的人,另一個是讓被汙名的人產生自我價值的貶低。

汙名在網絡罵戰中比較常見,留下“取關宣言”更像一種小型社會驅逐。

保持和他人的社會聯繫是人們一項很重要的需要。即使很多博主並不會記得具體有誰關注了自己,粉絲們也清楚地明白大大們不一定能記得自己——但這並不妨礙關注與被關注成為一種有價值的社會聯繫。

因此當粉絲終止這種聯繫時,他在對博主進行一種“驅逐”,同時他一定是希望博主因此受到影響的;專程去給博主發私信顯得太過煞有介事,留下評論是最便捷又有效的方法,不但在對博主進行“驅逐”,還要求走過路過的網友們全都目睹這一刻,並且增加他們取關這位博主的可能性。

如果有人因為這條評論被“點醒”也取關了博主,他這種“公開處刑”就算功德圓滿。

這又是一種“他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又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什麼這樣做”的時刻。他們完全知道遭到社會驅逐會對個體造成什麼影響——遭受網絡社會驅逐至少會讓個體遭受精神上的痛苦,和引起個體的自我去人性化——但他們還是這樣做了。

但最有趣的部分是,比起“可能”造成的影響,他們更清楚的是,一句小小的評論並不會真的造成多少後果。他們也並不關心後果。更多地,他們只是在發送評論的那一刻,惡狠狠地體驗到了權力的饜足。

然而這裡面的迷思是,我們是逃脫不開權力關係的,或者說我們沒有必要“逃開”。只要我們有發聲的工具,只要我們會被社會驅逐、惡語相向,或是社會接納、良言美譽等等情境影響,我們就永遠握有權力,也永遠被別人握有權力。

但就和所有能傷人的武器一樣,重要的並不是權力存在與否,而是它握在誰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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