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菊婶娘(李现森)

梅菊婶娘(李现森)

老家村头的十字路口,有几个人正从马路上走下学校操场,一位矮小的老太太,拎着一个凳子,健步走在前头。夕阳洒在她的满头银发上,显得神采奕奕。

她是和我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梅菊婶。今年是快70岁的人啦,身体长得不高,手臂依然那么细小,颧骨照旧凸出,十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仿佛一折就会折断似的;因为她十分消瘦,所以看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

说实在话,我对梅菊婶的印象,就像某种物体被阳光照射后而形成不同的颜色,深浅不一,斑斑驳驳的。这也许是我一直在外工作,故乡于我是渐行渐远的缘故吧——

依稀记得,梅菊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改嫁到我们村。

那时,我已经上中学了。有一天,娘去集上花了几块钱扯了条花布床单,是粉红色的,还染着牡丹花的那种。见我放学,娘说,隔壁喜强叔又娶 个“花婶”,问我要不要厮跟着去看热闹。

一听说喜强叔又结婚了,我高兴的是催着母亲赶紧出门。

从小我就很崇拜喜强叔的。这不仅是他说话和蔼,喜欢逗我们小孩子玩儿,更主要的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民间艺人。唢呐、梆子、二弦,样样精通,尤其是吹响器……在红白事上,他的吹吹打打,或让人欢天喜天,或催人泪下。

夏日傍晚,他常常是饭碗往地上一撂,一句“把家伙什拿来”,就和几个大人光着膀子在家门口的小河边“嘀嘀嗒嗒”地吹起响器来。我们村里好多大人、小孩都是喜强叔的“粉丝”,只要这边乐器一响,没多一会,小河边就会围坐不少人,或躺或坐在地上,个个听的如痴如醉。不过,只从我花妞婶(喜强叔原配)去世后,喜强叔再也没有吹过响器了。说心里话,若不是我后来当兵了,我还真会跟着他学吹唢呐呢。

到了喜强叔家时,他家里甚为热闹。喜强叔的脸上,被热闹的人用锅底灰摸的黑一道白一道。他那三个半大的儿女正依偎在姑姑的身旁,看着一脸堆笑正给人递烟倒水的喜强叔,表情木然,看不出有啥喜怒哀乐。

梅菊婶是穿着一件红色的的确良布衫,乌黑的秀发盘在头顶,正坐在屋里陪着客人说话。

见我母亲过来,急忙起身迎了上来。还顺手从抽屉里抓出了一把糖果塞到我衣兜里……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女孩子。梅菊婶给娘说,这是她和前夫的闺女。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在怯生生地给我母亲喊了声“娘”后,就依偎在梅菊婶的怀里,羞得连头都不敢抬。

梅菊婶娘(李现森)

俗话说:“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自从花妞婶去世后,从没上过灶台的喜强叔,脸上就写满了愁容。他是又当爹又当娘,常常是把饭做的半生不熟地给孩子们吃下后,又忙着去地里参加劳动,三个孩子们被饿得嗷嗷叫。

梅菊婶一过来,虽说家里又多了两双碗筷,但孩子们毕竟是有了完整的家,再不用饥一顿饱一顿。

“老婆孩子热坑头。”夏日的小河边,又重新响起了唢呐声。听着那音律婉婉、谐美动听、圆润充满魅力的器乐声,村里人都说,喜强叔是苦去甘来。

人都说“后娘难当”。但梅菊婶却不这样认为,她常给我母亲讲,手掌手背都是肉,后娘和亲娘是一个样的。梅菊婶性格开朗,来到村里后,没隔多久,就和左邻右舍相处的很好,村里的大人和小孩子们都很喜欢她。起初,对她还抱有“敌意”的几个孩子,也都适应了,“娘长娘短”地直叫得梅菊婶心里乐开了花。

喜强叔的大妞有十五、六岁,梅菊婶过来时,已辍学在家照顾弟弟妹妹一年多了。“咱孬好也得让闺女把书念完吧?”梅菊婶在说服了喜强叔后,又找到学校,几乎是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哀求校长,让大妞又重新拿着课本回到学校。

利明是喜强叔的小儿子,中学没毕业就不愿上学。哭闹着想要跟着喜强叔学吹响器。“屁大点的孩子就往外一丢,你不心痛我还心痛呢。我宁肯现在让他恨我,也不叫他将来后悔。”喜强叔拗不过儿子的缠磨,就答应了。但梅菊婶死活不愿意,末了硬是狠着心,拎着棍子把利明给撵回了学校。为此,她还和喜强叔吵了架。

……

常言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家人的好日子过了十多年,有天喜强叔突然气短,胸闷,喘不出气来,咳出的痰中还带有血丝。大夫说是“肺结核晚期”,要他多注意休息。

喜强叔病倒了,地里的活儿也全都如山般压在梅菊婶的身上。冬去春来,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冬天的喜强叔,眼看着天要暖和了,还是含泪撇下梅菊婶她们娘几个走了。

大的刚出嫁,小的才十来岁。本来的日子都不好过,家里粮食不够吃,负担重,寅吃卯粮的事儿是常有的。何况梅菊婶独自带着几个孩子,日子过的更是恓惶。梅菊婶更显失落,更加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常常是偷偷躲在家里独对枯灯暗自抽泣。

梅菊婶家里穷是穷了点,但她还是大方得很,一点不小器,别人缺什么,只要她有,决不吝啬帮人。我母亲不会做针钱活,而梅菊婶的手很灵巧,听说我要当兵走了,梅菊婶是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上个囫囵觉,连夜给我赶制了好几双不同花样的鞋垫,上面还绣出“精忠报国”的字样。

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好一世穷”。梅菊婶不想让孩子们看出她的窘境,每天都在精打细算,变着花样把苞谷糊糊烧得清澈见底,窝窝头里掺和着野菜,炒菜时用一根筷子在油瓶里沾几滴油到大铁锅里。前不久,和利明说起小时候的事时,他说,直到如今他睡梦里还留有吃那种饭菜的苦涩滋味。

我们两家住的近,她和我母亲也说得来,平日也喜欢常来家里串门,大事小事该和母亲商量。那时好多人的家里少有现金,没钱,别的可省,却省不了盐、酱、醋。我父亲是个拉毛驴车的,家里还有点现钱,所以梅菊婶常来向我母亲借钱,数目不大,块儿八角的。母亲也总是二话没说便给她。

次数多了,还没还,比如借了六次,到第七次时,梅菊婶便说:嫂子,我一共欠你八元六角了,就凑个整数,再给我一元四角吧,算十元。母亲也一定满足她。最终她一定会还,或队里分了红,或者卖了猪,就来还上。但不久又重新开借。

梅菊婶娘(李现森)

那时候,我已当兵走了。弟弟还在家里上着学,他有几次都给母亲说,咱也不差这十来块钱,就不要梅菊婶还了吧。母亲却说,那也没用,没钱人啊就是这样,寅吃卯粮,你给他卯的粮,仍然会“卯吃辰粮”,终归要缺。要是真不让恁婶还钱了,她以后就没法再来借了,反而对她不好。

起初,我和弟弟一样,对母亲的话一知半解。直到成家立业后,才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是在用借了还、还了借这种细水长流的方式,默默地帮着那可怜的梅菊婶。也难怪,母亲去世后,梅菊婶是最伤心的,她在世上又少了个知心人!

……

如今的梅婶已经七十岁了,而今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的她,心态很平和,人也开朗了很多,脸上也时常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偶有回乡,也听到不少有关她善良的故事。

只不过是我始终不明白,春秋正盛的梅菊婶当年为何不再改嫁呢?在没有了当家人的日子里,她是如何艰难地熬过那些年头?她又是如何含辛茹苦把5个同父异母、同母异父、异父异母的孩子拉扯成人成家,又带大了他们的儿女呢?

我没有问,也不敢去问,我担心再去勾起老人的伤心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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