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暴跌,和兩年前狂亂的夏夜

土耳其的暴跌,和兩年前狂亂的夏夜

土耳其市場又崩了。

上週五,特朗普推特上再度發難:里拉貶值太猛,所以授權對土耳其鋼鋁關稅調到20%和50%。文末還不忘總結中心思想:美國土耳其關係現在一點也不好。

早已風雨飄搖的里拉,週五一天之內對美元匯率跌超18%,收於每美元兌6.43里拉。今年以來,里拉兌美元累計貶值超過了40%。

土耳其的暴跌,和兩年前狂亂的夏夜

圖片來源:investing.com

這對喜歡海淘的人來說,或許是個好消息。

土耳其的暴跌,和兩年前狂亂的夏夜

但對土耳其人來說,可能連土豆、洋蔥都買不起了。

早在今年5月時,我們就第一時間進行了分析(請見文章:《阿根廷跌完土耳其跌,新興市場危機近在眼前?》),並在6月24日土耳其百年大選之際,指出這輪強美元加息週期,已對土耳其經濟造成極大壓力,並指出現今土耳其經濟問題的政治根源(請見:《百年大選撞上美元退潮,土耳其的強國夢能否實現?》。

這兩篇文章主要結論如下:

外部大環境上,強美元+美聯儲加息持續深化,新興市場資產早已承壓多時,土耳其自不例外。

當然,更根本的是土耳其經濟的“三高”問題:

  • 高經常賬戶赤字,已佔當年GDP6.5%;
  • 高外債佔比,今年一季度外債佔GDP比重達52.9%;
  • 高通脹,CPI同比增速連續11月達到10%以上,6月該國CPI為15.39%,關係民生的土豆、洋蔥價格更是直接翻番,導致土豆、洋蔥價格成為土耳其大選的重要議題。

2-3個月過去了,這些結論仍然適用。

此次里拉閃崩,土耳其的股市債市亦未能倖免:銀行股大跌,10年期國債收益率超過20%——一場典型的新興市場危機。

新愁:從一出好戲到憂患成真

巴菲特的老師格雷厄姆曾經曰過:短期來看,股市是投票機。

其他市場又何嘗不是如此?

土耳其危機漸起,股、債、匯齊跌,無疑是國際投資者和部分土耳其人,在用腳投票。

2017年的全民公投,讓土耳其從百年來的議會制轉變為總統制,而今年6月的大選,是土耳其確立總統制後的首次大選。土耳其是否走向集權?以強人形象示人的埃爾多安是否會獨攬經濟和貨幣政策大權?投資者們不無擔憂。

埃爾多安在大選勝出後導的“一出出好戲”,讓投資者們的擔憂一步步成真。

他在勝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避嫌裙帶關係,將自己40歲的女婿貝拉特·阿爾拜拉克(Berat Albayrak)任命為財政部長,並獲得了任命央行行長的權力。

投資者開始憂患:埃爾多安正如願形成了對土耳其經濟的全面掌控。

這一擔憂,在7月24日土耳其央行會議上,變成實錘。

7月以來,土耳其通脹升至15.85%的歷史高位,進一步加劇了市場的緊張。當這種情緒在7月24日爆發導致里拉急挫時,土耳其央行卻並未像市場預期那般調升利率。

央行給出的解釋是:之所以維持利率不變,是因為內需疲弱。

市場譁然。

此次央行會議,被外界普遍視為對央行在新總統體制下如何行事的考驗。

就在央行會議的前一週,財政部長還在一次會議上,稱將充分考慮金融市場意見,央行行長更是三番五次出來表態,央行的獨立性仍將保持。

嘴上頭頭是道,身體卻很誠實。

7月24日的央行表態,對於投資者來說幾乎等同於:既然不敢,不如不管。

而就在這時,投資者的新愁,纏上了土耳其同美國的那筆舊賬。

舊賬:兩個男人,兩年前的那個夜晚和貿易戰

2016年7月15日晚,土耳其軍隊發動軍事政變,未遂。

這場政變,不僅從根本上解釋了今日土耳其的一切,還直接改變了兩個男人的命運,繼而為土耳其和美國這對盟友,埋下了日後撕逼的種子。

那時候,來自美國的的安德魯·布倫森(Andrew Brunson),已在土耳其生活了20多年,在一個“小規模新教教會”擔任牧師。

而來自土耳其的法土拉·葛蘭(Fethullah Gulen),也已在美國流亡快20年,他是葛蘭運動(源自土耳其的一個政治思想組織)的精神領袖。

政變後,土耳其政府指控葛蘭為政變的幕後主謀,並以安德魯牧師涉及葛蘭運動為由,對其進行監禁。

安德魯雖然在土耳其生活多年,但仍然是美國公民。而美國朝野一致認為,牧師在政變中是無辜的,所以對土耳其長期關押美國公民極為惱火。另一方面,特朗普的核心鐵桿之一——保守派基督教團體,對於土耳其關押基督教職人員更是不能忍,一直施壓特朗普對此作出處理。

土耳其的特殊性: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爭的現代演繹

相較於其他新興市場國家,土耳其在宗教上有特殊性。

土耳其處在歐亞大陸交匯處,更是歷史上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反覆爭奪過的地區。

今天的伊斯坦布爾,是歷史上的君士坦丁堡,這裡佇立著著名建築聖索菲亞大教堂。教堂建於4世紀到6世紀,在長達近千年的時間裡,一直作為基督教的宮廷教堂而聞名於世。1453年,奧斯曼帝國攻陷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蘇丹穆罕默德二世下令將教堂改為清真寺。伊斯蘭文明代替基督教文明,在土耳其這片土地上生根。在上個世紀奧斯曼帝國瓦解之前的數百年,伊斯蘭教成為這片大陸的主要宗教。

一百年前的凱末爾革命,開啟了土耳其世俗化的進程,見證了兩教之爭和帝國興衰的聖索菲亞教堂被改為博物館。但是,奧斯曼帝國曾經的輝煌和伊斯蘭文明的基調色彩,仍深深印刻在土耳其的民族記憶裡。

進入21世紀,隨著埃爾多安上臺,其代表的正發黨(正義與發展黨)開始重提奧斯曼榮光,並向伊斯蘭教保守的方向靠攏。這自然引起了西方基督教界的不滿。

所以,當兩年前的那場政變爆發,土耳其政府以“危害國家安全”的名義,監禁基督教傳教士,激怒的不止是感到有損美國臉面的官員,更深層的憤怒來自基督教界。

在他們眼中,這件事不可避免帶有基督教、伊斯蘭教爭奪的味道。

土耳其的暴跌,和兩年前狂亂的夏夜

美國宗教界甚至為安德魯建了一個專門的網站,取名為“釋放牧師安德魯”,可見情緒之強烈。截圖來源:epc.org/news/freepastorandrew/

但無論美國多強硬,土耳其就是不鬆口放人。

土耳其有自己的理由。

美國的地緣訴求:土耳其怎能倒向俄羅斯?

2016年那場政變雖然未遂,但劫後餘生的埃爾多安政府仍非常忌諱:肅清政變參與者和葛蘭運動分子,到現在都在土耳其上演。

7月8日土耳其政府在公報中,宣佈開除1.85萬名公務員,包括警察、軍人和學界人士。理由是政府懷疑他們與恐怖組織和“行為侵害國家安全”的集團有聯繫。

該國外交部更是多次與美國交涉,要求美國將葛蘭引渡回國。

所以土耳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扣留美國牧師,往大了說是展現打擊葛蘭運動的決心,往小了說是將其作為籌碼,換取美國引渡葛蘭的機會。

就在去年9月,埃爾多安還呼籲華盛頓引渡法土拉·葛蘭,以此作為釋放安德魯的條件。更厲害的是,同月埃爾多安表示,已經與俄羅斯簽署了購買其S-400防空導彈系統的協議——

土耳其將成為第一個購買S-400防空導彈系統的北約國家。

這下好,本來是為了兩個男人打嘴仗的北約內部矛盾,一下子變成了土耳其“有意”跟北約的頭號對手俄羅斯套近乎。

土耳其的舉動犯了美國的大忌。

原本,美國同意土耳其加入北約,並默許土耳其成為軍事強國,為的就是在黑海遏制俄羅斯——這是美國從地緣政治角度出發,對土耳其的根本訴求。

而今年3月特朗普發起的無差別貿易戰,則將這些深層次的矛盾一一點爆。

土耳其是鋼鐵出口大國,美國對鋼鋁加徵關稅,激起了土耳其的不滿。在土耳其大選前夕的6月21日,土耳其宣佈對價值18億美元的美國商品徵收同等規模的關稅,作為報復。

7月26日,美國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通過一項法案,限制美國向土耳其提供貸款,“直到土耳其政府停止對美國公民和大使館僱員的任意拘留。”

同日,特朗普在推特宣佈,美國將對土耳其施加制裁。

土耳其官方強硬回應:沒有人可以威脅或指揮土耳其。

進入8月,美國宣佈制裁土耳其司法和內政部長,作為報復,土耳其宣佈凍結美國司法和內政部長在土耳其的資產。

再也坐不住的特朗普,直接使出自己最拿手的貿易戰大招:對土耳其鋼鋁關稅,加倍!

土耳其的暴跌,和兩年前狂亂的夏夜

這才有了文章開頭,特朗普發推,里拉直接崩潰那一幕。

正面剛美國剛到崩潰,接下來咋辦?

高盛預計,里拉每貶值10%,該國銀行業的資本充足率平均將受到50個基點的影響;如果里拉兌美元匯率跌至每美元兌7.1里拉,可能會造成土耳其銀行業危機。

埃爾多安則在上週五呼籲,號召人們將床墊下的美元和黃金拿出來換成里拉,保衛本幣,“向全世界展示愛國抵抗運動”。

演講很激情,但民眾未必買賬。

我尊敬總統,但我不會拿黃金和外匯換里拉,這些是我省吃儉用的積蓄。—58歲的退休老人Sevin Temur,據bloomberg

埃爾多安的“激情”下,是實用主義者。

他此前抓住一切場合,宣揚“利率是惡魔”,但在5月里拉和債市危機期間,他還是勉強同意央行加息300基點的救市措施。這一次面對美國的步步緊逼,他很可能在最後關頭再次“屈服”——雖然可能是暫時的。

退一步講,即使里拉真的貶至高盛說的警戒線水平,土耳其也不是沒有救命稻草:向IMF申請緊急救援——就像阿根廷之前做的那樣。

不過,別忘了,格雷厄姆的話還有那後半句:長期來看,股市是稱重器。

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土耳其市場。

對於土耳其而言,稱的,是擠掉水分後的經濟增長含金量幾何,埃爾多安總統制下民主與集權、世俗與宗教的平衡幾何,以及新的地緣政治格局下土耳其在其昔日盟友心目中的分量幾何。

國運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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