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GDP與創新力反向發展之謎

日本GDP与创新力反向发展之谜

日本GDP与创新力反向发展之谜

日本一方面經濟增長陷入困境,另一方面創新能力在持續增強。這種反差的原因是什麼?又會導致何種結果?

日本GDP与创新力反向发展之谜

日本是“二戰”後少數邁入高收入社會的國家之一。對日本經濟及其創新能力,長期以來我們看到一些矛盾現象:一些日本消費品牌被國外企業併購,但日本企業在很多領域仍掌握關鍵技術;日本有形資產(房地產、股市等)價格泡沫破滅,而無形資產(高質量發明專利、以諾貝爾獎得主為代表的基礎研究)仍在快速積累;日本經濟增長近30年來陷入困境,但人均收入水平一直在大國中位居前列並仍有提升。本文旨在分析日本創新能力的特點、成因、啟示。

日本創新力再審視

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總體走下坡路,企業效益下滑,貨幣政策陷入流動性陷阱,政府負債率高企,人口老齡化。1990年—2016年,日本GDP佔全球的比重從12%降至8%,貿易佔全球的比重從6%降至4%。1995年有149家日本企業進入世界500強,2017年只剩51家。

一些曾經全球領先的日本消費電子品牌紛紛陷入困境,近年來,夏普面板和家電、東芝白色家電、東芝電視、三洋白色家電、NEC和富士通的個人電腦等業務分別被臺灣鴻海、美的、海信、海爾、聯想等企業收購。

存儲器行業中的日立、爾必達、東芝分別被西部數據、鎂光、貝恩資本三家美國企業收購。除了電子製造業喪失優勢之外,日本更是錯失近20年來互聯網和移動互聯網兩次技術革命機遇,全球互聯網龍頭企業主要在中美兩國,基本沒有日本企業。

日本真的在失去創新能力嗎?並沒有。近30年的經濟低谷中,日本創新能力仍在快速增強,最突出地表現是基礎研究大幅進步。2000年—2016年,17年的時間,17名日本人獲得諾貝爾獎,並且都是科學獎。2001年日本第二期五年《科學技術基本計劃》提出“50年30個諾貝爾獎”目標時,懷疑者甚眾,而現已實現過半。

獲獎者都是在日本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日本人,不是外國移民。除了日本,目前沒有哪個國家明確提出諾貝爾獎數量目標,這體現了極強的自信。考慮到從研究到獲獎的滯後性,日本20世紀80年代提出“科技立國”戰略,2000年後諾貝爾獎數量爆發,表明日本原始創新能力的顯著提升。

從資金投入、科研人員、創新型企業等各個角度看,日本創新能力都在持續積累。1996年—2015年,日本全社會研發投入強度(研發投入/GDP)從2.69%增至3.28%,高於中國(同期從0.56%增至2.07%),也高於美國(從2.44%增至2.79%)。2015年,日本每百萬人中有研發人員5230人(5‰),中國只有1180人(1‰)。湯森路透評選的全球創新百強企業中,2017年日本以39家企業排名第一,其次是美國36家企業,中國只有華為一家。

日本發明專利質量較高,並且能切實轉化為收益。發明專利授權率(授權數/申請數)近年來在60%左右,2013年峰值超過84%,而中國目前只有20%—30%,和日本1990年之前的水平相當。2016年,全球有效發明專利共約1180萬件,日本以266萬件位居全球第一,是中國的兩倍有餘。全球主要經濟體中,只有美國和日本是技術淨輸出國, 2016年日本知識產權使用費順差接近200億美元,而中國是228億美元的知識產權使用費逆差。

GDP和創新力為何反向

日本GDP与创新力反向发展之谜

一是日本企業選擇性地退出一些領域,或被動或主動。從被動退出看,日本經濟長期低迷,對海外市場依賴度高,一旦發生不利衝擊,企業只能“斷臂自保”。例如,2008年金融危機後,索尼、日立、松下、東芝、富士通、NEC等大公司都大幅虧損。

2006年以來,東芝押寶核電產業,收購了美國西屋電氣成為全球最大核電設備企業,但2011年福島核洩漏事故後全球核電產業停滯,東芝大幅虧損,財務造假,為避免退市不斷出售資產,相繼賣出了家電、醫療設備、存儲器等部門。

對日本企業而言,這大多是股權交易和財務行為,例如,東芝出售存儲器業務,只是將49.9%的股權賣給貝恩資本換回現金,東芝還繼續持有40%的股權,相關的知識產權和技術能力並沒有流失。此外,日本大企業大多高度多元化,出售的只是一部分業務,保留了前景好的部門。

電子產業是日本經濟結構調整的典型。隨著韓國、中國以低成本優勢融入國際分工體系,全球消費電子市場競爭日益激烈。日本與其和新興經濟體打價格戰,不如主動從競爭激烈的終端消費品轉向高附加值的中間產品。

由於這不直接面對消費者,日本企業的公眾存在感越來越低,但產業鏈控制力實際上仍然很強。在核心零部件、材料裝備等上游環節,日本企業一直有領先優勢。例如,松下目前是特斯拉汽車電池的主要供應商,日立的電力、工業和交通設備競爭力突出。

再如,日本對半導體產業鏈的影響之大,要甚於中東國家對原油市場的影響。東京電子是全球主要的半導體設備商,日本信越和勝高兩家企業佔全球硅材料市場份額一半以上。近年來我國大力發展集成電路產業,國內產能快速擴張,對相關設備和原材料的需求加大。

2016年以來,全球硅片價格大幅上漲,價格壓力傳導至CPU、存儲器、電子產品等下游環節。智能手機是重要居民消費品之一,2017年價格漲幅較大。根據統計局公佈的居民消費價格指數,2017年通信價格漲幅明顯高於總體價格水平,加劇了通脹壓力。

二是術業有專攻。隨著日本接近全球技術前沿,很多領域的競爭可能已經到了“拼天賦”的階段。由於制度、文化、資源稟賦等因素,一個國家不可能擅長所有產業。日本以終身僱傭、年功序列等為特徵的勞動制度,導致勞動力市場相對僵化,這顯然不適應人才頻繁流動、新產品快速迭代的互聯網行業。日本大企業主導性強,初創小企業活力相對不高,這也不利於顛覆式創新頻出的互聯網行業。

從產業組織角度看,日本企業傾向於上下游一體化,水平分工較少,這種模式適合大企業主導的傳統汽車產業,但不適合高度模塊化、標準化、易運輸的電子製造業,而臺積電、富士康等代工企業的崛起正是抓住了分工深化效率提升的機遇。

在單一民族、國民性等文化傳統因素作用下,日本人精益求精,注重工匠精神,這適合長期積累、持續改進的研發工作,而不擅長經常變軌的領域,例如,在硅片、碳纖維等需要高度提純、不斷優化的材料產業,日本有顯著優勢。

在軍工領域,雖然日本作為“二戰”戰敗國被非軍事化,但實際上是走了“寓軍於民”的道路,隱含著很強的軍工研發生產能力。日本沒有獨立的軍工企業,但很多大型企業都有半軍半民的子公司,甚至直接從事軍品業務,如三菱重工、川崎重工、小松製作所、住友重工等。

這些企業能夠研製多種武器裝備,有些居世界領先水平。波音787作為最先進的民用飛機之一,很多零部件來自日本,包括使用碳纖維材料的機翼和機身,以及發動機中的一些關鍵部件。有研究認為,一旦放鬆對日本的軍事管制、允許其出口軍火,它能很快實現從民品到軍品的生產能力轉換,佔領全球艦艇、飛機、導彈、核武器等軍品市場的很大份額。

三是一些旨在提升產業競爭力的政策並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總體來看,雖然產業政策對日本經濟追趕起到了積極作用,但它對創新的影響並不確定,尤其是產業組織政策,甚至不乏失敗案例。例如,20世紀80年代—90年代,日本是全球DRAM存儲器市場霸主,NEC、日立等企業都曾是龍頭企業。

面對韓國三星、海力士的競爭,日本政府推動日立、NEC和三菱的存儲器部門合併,1999年成立了爾必達,成為日本唯一的DRAM企業,但爾必達最終在2012年被美國鎂光收購。日本政府曾發起了大量產業聯盟、研發合作計劃,都沒有逆轉存儲器產業下滑,現在日本企業已基本失去了存儲器市場。

四點啟示

日本GDP与创新力反向发展之谜

第一,追趕型國家和創新前沿國家適宜不同的創新戰略。對追趕型國家而言,有先例可以模仿,能夠發揮後發優勢,少走彎路,快速追趕,像20世紀60年代日本鋼鐵、化工、機械等行業。但對創新前沿國家而言,成套引進技術或設備的時代已經過去,模仿空間縮小,技術快速迭代,各國你追我趕、交替領先,難以預測未來方向。

而且即使一次預測正確,也不可能次次正確。在這種情況下實施選擇性的產業政策,“選錯”的概率就很大。一旦預測出錯,對企業而言可能是破產,對國家而言則是錯失戰略機遇。政府的作用應該轉向塑造保障全社會多樣性的機制和環境,鼓勵企業最大範圍內試錯,市場會挑選出成功者。

以處理器行業為例,在個人電腦時代,英特爾近乎壟斷了全球CPU市場,但進入移動終端時代後,英特爾被高通反超。而美國的成功之處在於,這兩家都是美國企業,一個國家孕育了信息社會兩個時代的龍頭企業,這背後源於美國經濟的高度多樣性和活躍性。對比來看,日本集成電路產業雖然也起步較早,並一度在存儲器領域對美國形成競爭優勢,但最終還是處於下風

第二,日本企業有很強的技術儲備,卻常因經營策略不當而難以獲得市場成功。“技術實力神話”的另一面是過分追求缺乏市場需求的技術,反而使得日本製造業陷入困境。湯之上隆在《失去的製造業》中認為日本人傾向於追求局部的最優化,但缺乏整體最優意識。OLED顯示、DRAM存儲器、Nand Flash存儲器等核心技術,從早期研發到產品孵化,日本企業都做了大量工作,但後來都被三星電子超越。

日本DRAM存儲器以高質量著稱,20世紀80年代曾佔全球80%的份額,消費電子產品大多3年—5年就會換代,而東芝存儲器要質保25年,不僅沒必要,反而成本過高弱化競爭力。電視畫質早已超出了肉眼識別範圍,日本企業仍在追求分辨率提升。索尼曾經反思,iPhone的大部分硬件技術索尼都有,但為什麼沒有做出類似產品?而三星則通過為iPhone代工積累經驗,成功發展出了智能手機部門。

第三,從長期視角來看,如果日本經濟持續低迷,企業會迫於盈利壓力不斷收縮戰線,優勢領域逐步被蠶食,最終將喪失創新優勢。但在一定時期內,日本企業仍然有巨大價值,這也是中美韓企業競相併購日本企業的重要原因。但日本對中國防範很強,近年來中國併購的日本企業大多是家電、電腦等高度競爭的成熟部門,日本的高技術產業(如我國迫切要發展的存儲器)只賣給美國。但核心技術是買不來的,即使中國企業能在股權上併購國外企業,技術能否真正消化吸收,也取決於自主創新能力。

最後,在理念上要認識到,自主創新不等於閉門自守、全靠自己。在大國開放條件下,各國經濟深度融合,產業鏈全球佈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包攬全部產業。關鍵是在部分環節形成難以替代的競爭優勢,才能避免受制於人。

國家層面和企業層面類似,例如,近年來國內外企業專利戰頻發,但華為等國內龍頭企業已經積累了規模較大的發明專利,蘋果、高通等訴訟華為專利侵權,但它們也不可避免會用到華為的專利,在這種相互制衡的情況下,最終往往是協商解決或者和解。

中國現在的優勢主要在市場規模巨大和產業配套能力強,未來要逐步將其轉化為核心環節的技術優勢,這是提高國際經濟地位和議價能力的關鍵。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財經十一人(ID:caijingEleven),作者:石光,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編輯: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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