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祿豐煉象關

作者 李少倫

時間悠忽,人生如夢。轉眼間我便從滿頭青絲的少年變成一臉滄桑的中年人。人與人間的愛恨一夜間變得不是那麼重要,思鄉的情感卻是與日俱增。陪我渡過童年快樂時光的家鄉的山水,渡過三年中學時光的象關……他們都像長著長青的手抓,把我的心一把一把的往那裡拉。

走進祿豐煉象關

煉象關在我的中學時光裡就是簡簡單單的街,簡簡單單的屋舍。隨著知識的增加,煉象關對我越來越像個謎,讓我執著迷戀上這個地方。一次次的探訪後,2016年12月我又與遠方來的做旅遊的朋友踏上煉象關這個看似普通的村莊。我半生漂泊,近一年才在祿豐長住。半生漂泊讓我成為一生的遊子,流浪的心情伴著我一生。作為遊子歸鄉,每次踏上煉象關這片母土,都帶著歷史滄桑大地蒼茫的狐獨和悲憫。

我們走在煉象關四米寬的街道上,看著長長的街影和稀拉的行人,偶爾一隻招遙過街的雞,整個煉象關是清冷的。朋友很失望,用懷疑的心情調侃著我。我理解她的心情,如果我是一個陌生的過路人,我也會懷疑那段曾經熱鬧喧囂的歷史是不真的出現過,懷疑那曾經的英雄美人是不是深埋在意識裡的一個傳說。然而對我來說,踏著一塊塊被足跡磨光的青石板,走進一座座深深的庭院,看著雕樑畫棟,建築精美的古宅,“萬馬歸槽,天下鹽倉”的繁榮就從腦海裡顯現出來,意識就不受控制地隨煉象關街道向東延伸又向西延伸。一個個鮮活的場景就不自覺的在腦海裡影像出來:成群的馬幫過昌隆(保山)向東,過大理、楚雄、祿豐,沿途與各地馬幫匯聚,經過驛道上的風雨塵土,打著夕陽的餘輝從楊老哨下來。揚著塵土,馱鈴聲悅耳、悠揚。看到煉象關,風餐露宿的趕馬人一下子輕鬆起來,像遠方的遊子看到了家鄉。語言粗糲但情感真摯的淫詞便從他們厚厚的嘴唇裡吼了出來,吼聲漫過煉象過,漫過煉象關東面連綿的大山。他們吼聲煉象關的女人們聽見了,她們或是某個馬店的老闆娘,或是某個馬鍋頭的相好。女人臉上一紅,身子一熱,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跑上高處伸著脖子眺望。

走進祿豐煉象關

煉象關最大的鹽號老闆張兵聽見了,他早已經吩咐夥計騰出自己深達百米大院裡寬大的鹽倉,讓夥用木盆打了熱水,盆上撘了毛巾放在鹽倉大院的石階上,好讓趕馬人擦去臉上的灰塵。帳房先生戴了瓜皮小帽,抱著做工精細的算盤,他的眼睛背後為老闆算計著,也算計著老闆,算計著天下。

張兵趕馬出身,他的傳多如牛毛,傳說他一隻手能把甘蔗捏出水;傳說某個趕馬人跟他爭馬店的老闆娘,他趁這個趕馬人睡熟了,輕而易舉就把這人一百多公斤的馬馱子吊在馬店的大梁上。第二天趕馬人都上路了,這個趕馬人只能看著自己的馬馱子在樑上晃悠著急得直哭。傳說他家的趕馬人用印有“張兵”二字的銀子在迤西道上打馬,銀子在地上躺七、八天,他家的趕馬人不撿沒有敢撿……張兵家的鹽倉是按照四合五天井建造的四進三層的大院子。深達一百多米,建築物上雕龍畫鳳,鏤雕門窗工藝精湛……樓楞都是粗壯的松木,擔得密密匝匝,就是為了堆放沉重的鹽垛,他家的鹽倉和樓上常年碼著高高的鹽堆。

走進祿豐煉象關

張兵握著紫砂茶壺踱著方步一身的富態,臉上刀刻似的皺紋顯示著他堅強的生命力和半生風雨。他已經很少過問鹽號及家中細碎的鎖事。只在撐燈時分安坐在太師椅上品著香茗聽管家和帳房先生彙報一天的收入。他有時會端著茶壺到鹽倉大院和馬鍋頭聊聊天,聽聽馬鍋頭帶來的沿途逸事。

而劉家鹽號當過省議員的劉俊安則一副鄉紳派頭,很懂禮節,雖有錢有勢但從不欺壓百姓。他是個極其節儉的人,他把一個銅板掰成兩半。別人問他借錢做生意,只要他覺得走的是正道,立即慷慨解囊;但如果有人問他借錢買大煙,他就會痛斥那人一番,一分錢也別想從他那裡得到。劉俊安在這煉象關這商賈雲集之地,用白花花的鹽換來了富足,用他的鄉紳派頭換來鄉人的敬仰。

煉象關馬店的老闆們也聽見了趕馬人的吼聲,他們早已把院子和房間打掃乾淨,燉好肉,拆好菜,在馬槽裡添滿草料。許家馬店的老闆娘個子高挑,豐臀細腰。她捏著手娟敞著衣領,露著脖子上白生生的肉。她家的馬店是煉象關最大的馬店,深宅進去,寬大的院落,一天能容得下上百人馬。老闆娘知道馬鍋頭們都是身懷絕藝走南闖北的血性漢子,知道他們遠離家鄉冒著生命危險在馬路上奔波、在崇山峻嶺中穿梭的艱難,知道他們對女人的渴望其實是背井離鄉人對愛的渴望。老闆娘知道他們的良心他們的底線。他們盯著自己看看說幾句葷話過過嘴癮就夠了。

走進祿豐煉象關

煉象關像許家馬店這樣的大型馬店有三家,中小型馬店好幾十家。如果是街天,煉象關一天要有上千匹馬在從這裡經過投宿。這些風餐露宿的趕馬人來到馬店,勢必要好好享受一番。屋外是喧囂的人聲,屋內燈火輝煌。

杞家鐵匠鋪的掌櫃也聽見了趕馬人的吼聲,他家的鐵匠鋪裡燒著熊熊的火爐,鐵砧上響著叮噹的打鐵聲。他讓徒弟把打好的馬掌整整齊齊碼在臨街的鋪搭子上,他拿著馬鞭揹著手在鐵匠鋪裡來回轉悠。他對徒弟們特別嚴格,徒弟們背上都留著他馬鞭留下的傷痕,他的兒子也不例外。杞家的手藝在這裡是最好的,能打出馬掌、馬釘、鐵鏈、鐵犁等四十多種鐵器。其它鐵匠鋪的掌櫃們也聽見了趕馬人的吼聲。馬鍋頭們卸下鹽馱到馬店裡稍稍歇塵後就會牽著他們的愛馬到店裡釘撐,購買需要的鐵具。

馬幫讓祿豐的剪刀很有名,馬蹄上的鐵掌與驛道上的石板經過萬千次的撞擊砥礪,已經錘鍊成鋼,用廢棄的馬掌打出的剪刀鋒利、耐用。胡家和鄔家的剪刀工藝在煉象關獨樹一幟,兩家打的剪刀有素把剪、花把剪、裁剪、燈剪、馬鬃剪、理髮剪……煉象關所有的店鋪都聽到了趕馬人的吼聲。古驛道上走來的馬幫,不僅繁榮了鹽號、馬店,鐵匠鋪。石匠、銀匠、皮匠鋪等也在這裡應運而生。

煉象關周圍山上的土匪們也聽見了馬幫的吼聲,他們把身子縮進了鹽洞裡,他們知道趕馬人不凡的身手和煉象關人的血性,他們在這裡上演不了英雄與血的故事,他們說是過刀口添血的日子,在強人面前,他們就是過街老鼠。

甚至連住在煉象關登門樓外花子廟裡的叫花子們也聽到了馬幫從石門哨下

來的馬蹄聲,他們會在夜幕降臨前唱著“連花落”遊蕩在煉象關的囂鬧繁華里。這是他們一天收入最好的時候。

煉象關廟宇聽到了馬幫的響鈴聲,僧人們依舊安靜地敲著木魚頌著經文,悟著生命的一剎那、時間的一剎那不悲不喜。驛路,馬幫不僅孕育出了商業的繁榮,也讓煉象關沉澱出了深厚的文化底蘊,說書人、畫匠、先生、南來北往的文人騷客……關東、關西、關北的山坡上,有廟宇好幾座。最大的數象鼻嶺上的三華寺,有廟宇數十間,建築雕樑畫棟,翹拱飛簷,做工考究,圖案精美。石獅、雕龍栩栩如生……煉象關的各類廟宇寺祠香火鼎盛,廟中香菸繚繞,佛號如雷。數百善男信女,虔誠跪拜。

馬幫在煉象關歇一夜,第二天有的趕著馬繼續出東門上楊老哨奔昆明,過幾天又馱著碗、煤油、洋紗、香水、洋胰子、洋火等,並帶著外來文化回到煉象關來。有的掉頭轉回或向北過羅次往武定上四川會理……

同行的朋友看我一臉茫然恍如隔世,問我怎麼了。我說這地方沉澱著厚重的歷史,幾個朝代的滄桑變化濃縮在這座鋪滿青石坂的古關裡;這偏僻狹窄的地方曾經演繹了一座無比繁華的城鎮。同伴問我假不假,說她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理解他的情感,理解他的想法。幾十年前我在這裡渡過了中學時光,我中學的課堂就在三華寺裡。如果那時有人跟我說點什麼,我也不會有太多感覺。因為我當時對這裡無知,對歷史無知,對生命無知。

“那山是赤色的,土和岩石俱成一色,如被巨大的火焰燒過一般。山形如一匹巨象,數百米長的煉象關即築在凸凹不平的象鼻子上。遠眺這山這關兀地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想。大山逶迤開去,夕陽把山的顏色加紅加深了,越發突出被洗煉的直覺。陽光把山的輪廓版畫般刻畫出來,溝壑變為黑色,若無底的深淵,更顯出山的縹緲與邃古。”一位散文家這樣描述煉象關的形,我喜歡他這樣描述。對於煉象關的形,美國人洛克(LOCK)也曾寫道:“自老鴉關至祿豐縣為30公里,道路經過一個岩石崢嶸的山谷,上升到楊老哨山口然後過背後寺村,從6000英尺的高度下降到很深的山谷,谷裡就是長形的腰站村(煉象關又名腰站),過往客商規定打尖的地方。山谷的陡坡都被

浸蝕了,地層完全是橫斷的,有各種顏色,如灰色和黃色的粘土、砂礫和紅土;地面下陷且相傾斜,尤以東北部為甚,上面說過那種五顏六色的地層都會暴露在外面,給整個景色增加了特異的風貌。”

而他的神,康熙《雲南府志》稱“雄峰絕澗,控扼兩境。”光緒《羅次縣誌》也雲:“‘塹道石門,扼九郡之咽喉,實西迤之鎖陰。’崇禎癸未(1643年)建石城一圍,闢四門,西門外建重關樓、石門、鋪坊、關前石壁鐫有‘天子萬年,煉象雄關’八個大字。”

歷史上,唐代就在煉象關設“龍和館”以供過往的官員、差役休息。其實煉象關更早前就是昆明到大理、保山、緬甸的必經之地。秦開五尺道入滇,作為“不毛之地”的雲南就有了真正意義的“大道”,從那個朝代開始歷朝歷代的官員只要稍有餘資都要修“驛道”,驛道又稱官道,除了運送關乎國計民生的物資外,驛道上走著浩蕩的宦官兵勇,差人騷客,挑夫雜役。作為迤西道上重要的關驛,是連接中央王朝和南詔國必經之地,路過停留的各色人等不計其數。清代以來,雲南分為三迤,並以三迤代稱雲南。雍正八年(1730年)置迤東道,初治尋甸,繼遷曲靖府城,轄雲南、臨安、澄江、廣南、曲靖、普洱、開化、昭通、廣西、武定、鎮沅十二府。同年置迤西道,治大理府城,後改為騰越(令騰衝),治大理、楚雄、順寧、麗江、景東、永昌、蒙化、永北、八府廳。1913年改置滇西道。道上各處設置關卡鋪哨。

以省會昆明為中心,西行第一關為昆明所轄碧雞關,依次西下,便進入祿豐所轄老鴉關、煉象關、南平關、響水關、蘭谷關、回蹬關。此五關連成一條通衢大道。作為迤西道上最重要的煉象關,迎來送往之繁可想而知。有故事說:一天,祿豐縣縣長請羅次縣縣長到煉象關消遣賭棋,兩位縣長彼此商定,主方輸割煉象關,客方輸宴客三天。消息傳開,兩縣商賈紛至沓來爭相一睹縣太爺的風采。將遇良才,棋逢對手,二人連“戰”三天,祿豐縣長連輸兩局。只得遵守約定,忍痛割愛讓出煉象關。羅次縣長為盡地主之誼,設宴三天,款待兩縣知名商賈,同時有雙方不輸不贏之意。事實上,煉象關是各級官員、差人西行必經之地,安馬勞頓不說,迎來送往的開支巨大,故祿豐縣長可謂用心良苦,將煉象關這個“包袱”丟給相對富裕的羅次縣。

走進祿豐煉象關

煉象又稱“腰站”,何為“腰站”?有解釋說:煉象關以東有老鴉關,西有南平關,因關處中間,故稱腰站。而考察雲南古道,唐代樊綽《蠻書》把煉象關稱為“雲南界內途程第一”,並說“從拓東節度城(昆明)至安寧館一日,從安寧館至龍和館一日,從龍和館至曲館一日……”

煉象關的繁榮應該對五井鹽致以感激之情。祿豐原先分為祿豐、廣通、羅次、和鹽興(即黑井)四縣。雲南食鹽製造廣通、鹽興佔了五井(黑鹽井、阿陋進、琅鹽井、猴井、草溪井)。這些鹽井在明清時期支撐了雲南經濟的半壁江山。康熙《楚雄府志》載:“五井之鹽俱系商人運赴迤東雲、曲、臨、澄各府發賣。”便有了迤西道上絡繹不絕的背夫馬幫,有了煉象關“萬馬歸槽,天下鹽倉”的繁榮景象。祿豐境內每年30000多斤要從煉象關轉運各地。煉象關的興鹽號、恆源號等數十家鹽號的鹽塊常年碼得像山一樣。鹽從這裡轉運出去,行走的馬幫也從外地運來各種貨物在這裡集散。煉象關很早就形成它獨特的經濟體系,行業涉及鹽運、旅店、飲食、商業、手工業等。那時煉象關街上的鹽號、馬店、藥鋪、飯館、酒坊鱗次櫛比,銀匠、鐵匠、石匠、鍋匠、皮匠、裁縫、畫匠、理髮匠等等雲集於此,可謂百業昌盛。正是有了鹽、路和馬幫,才滋養出煉象關的繁華。繁華富裕的煉象關建有公房、公輾,組建了各種商會,有了數目龐大的公款。繁榮的經濟和自然形成的重鎮,也帶來了文化的豐富多樣,洞經會、朝北斗會、天官會、玩友會、話劇等應時而生。煉象關的各類廟宇寺祠香火鼎盛,廟中沸沸揚揚,佛號如雷,香菸如霧。緇衣和尚手敲木魚,巍然端坐;數百善男信女,虔誠跪拜……

走進祿豐煉象關

煉象關由五座關樓(由東依次為東門樓、過街樓、西門樓、重關樓、登門樓)、古街道、居民庭院、三華寺四大部份組成。從關口至關尾全長約750米,西門樓和重關樓間由一座石拱橋(衍慶橋)連接。煉象關街道寬約4米,用當地堅硬的青石鋪就,經多年風雨剝蝕後依然可清晰看到當年馬蹄留下的印痕。煉象關分為上街、中街和下街,從東門樓到西門樓為上街,圍著城牆。居住在上街的多為官員、鉅商顯貴;重關樓至街西一段陡坡為中街,中街馬店商鋪林立,陡坡至登門樓為下街,住著煉象關一般人家和小商小販。煉象關樓高12米多,寬近9米,3層樓式建築,下層為半圓形的城門洞,青石建築,二、三層為土木結構,有環形走廊、垛樓等。煉象關宅院進深幾乎都達100米,3、4個四合院,走馬串角樓格局,院內雕龍畫鳳,鏤空雕門窗工藝精湛。雖是富貴人家,臨街的門面卻都不太寬大,因為街太短,人口太多,院落只能拉成長條形。

隨著時代的發展,古驛道已退出歷史舞臺,諸如煉象關這樣曾經的重鎮,也寂靜地淹沒在歲月中。人們大多隻能從文字記載或影視作品中感受千年古道的歷史滄桑。但祿豐境內的古驛道,卻奇蹟般的保存了下來,除少部分路段已徹底消亡外,有95%的路段保存了下來。這也許是上蒼憐顧,要給祿豐這塊大地留下古道歷史的見證,給祿豐的子孫留下延綿的精神財富。

我踩著斑駁的樹影走到登門樓下被人坐得光滑的石墩上長坐,尋找著遠去的馱鈴聲、馬蹄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吵鬧聲……尋找著與歷史對接。幾位拄了柺杖長滿老年斑的老人也和我一樣坐在石墩上沉默。他們彷彿是那守望者的背影,留戀於前世的喧囂。

歷史已遠去,馬蹄聲、打鐵聲、討價還價聲等而今不再。煉象關曾經的繁華,經歷了歲月和風雨,如今顯得陳舊而莊重。基本完整地保存下來的一座石拱橋和數十家鹽商庭院實為罕見,堅硬的青石鋪就的街道,經多年風雨剝蝕後,依然可清晰看到當年馬蹄留下的印痕。內容豐富,融匯包容的古建築文化,至今仍保留著較完整的傳統城鎮格局。古民居、宗教、牌坊、樓閣、風貌依舊,歷史文化脈絡清晰,特色鮮明。保存著較完整的寺廟、坊、民居、古刻、木雕、遺址民族文化、飲食文化等寶貴的文化遺產。它以獨特的地理環境,傳統風貌的古建築為底蘊,人文環境相結合成為雲南獨持的古建築文化博物館。以商鋪、關隘為中心,以儒學文化為依託的獨特的人文景觀,以歷史文化、宗教文化、飲食文化、名人軼節堪稱“明清社會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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