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最美的味道是家常

很多人到潮汕都是為了吃——只為了吃。

潮汕菜明明是從煙火之氣中來,卻被媒體稱為“中國最高端菜系”,鹹腥的海洋味道在潮汕這段海岸線發生了質的飛躍,聲名在外的潮州商人最初是以一桌宴度來維繫微妙的族群精神系統,古老的潮汕家宴能吃四小時,一桌吃食就如同一個江湖……

關於吃的傳奇,是潮汕文化構建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卻也是潮汕人日日經歷的家常。

潮汕:最美的味道是家常

潮汕

粿,日常的敬畏

家宴,通常是過年過節時酬神謝祖先,順便家人團聚。

然而在潮汕,需要拜的神太多,需要過的節也太多,於是家宴的特殊性就被淡化了,有了平常日子的平淡與自然。

潮汕道宮、佛庵林立,連樹、橋都可做“老爺(神)”,而“粿”,就是人們用來對神表示敬重的方式。

用“粿 ”標記日子

一個典型的潮汕婦女,一年有超過一半時間要花在與求神祭祖相關的事情上,什麼時辰,什麼貢品,什麼禮數,都亂不得。

潮汕人無論走到哪兒、是何身份,似乎都無法與這種日常的敬畏脫節,像香港潮商會的商界精英們,每年最大的節慶就是祭祀先人的盂蘭節。

潮汕女孩蔡苗在新加坡讀書的時候曾接到媽媽打來的國際長途電話,提醒說:“下週四觀音誕,千萬不要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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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粿”

如今蔡苗已嫁做人婦,也需要學習做“粿”。

潮汕人每個節日要做不同的粿,而且要自己親手做,過年做鼠粬粿,端午做梔粿,祭五穀做尖擔粿,送灶日做紅桃粿……

每一種都有特定的說法與故事。

從小時候吃粿、聽故事,到長大親手學習做粿與祭祀,粿貫穿了潮汕人的生活,記載著每個有特殊意義的日子,組建出他們心裡的家鄉年曆。

像蔡苗這樣在國外留過學的年輕人,在這方面也很少會離經叛道,在她看來,這不是陳舊的繁文縟節,更像是家族傳承,有著屬於自己家族的特殊意義,“過年的時候一家人會聚在一起做粿,之後每次做粿的時候都會想起一家人團聚的畫面,也挺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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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粿的講究非常多

做粿的講究非常多,有的粿皮要加糯米粉,有的要加小蘇打;有的粿要蒸,有的粿要煎;有的粿做的時候要多說吉祥話,有的粿做的時候手不能沾一點兒水……

在做粿這件事上,蔡苗沒少挨媽媽的批評,她老公也沒能倖免——他是從事手機軟件開發工作的,蔡媽媽曾不止一次勸說他應該開發一個做粿的APP,最好能自動連接到日曆,在過節前三天通過鬧鐘提醒,“從買材料開始算,到做好了漂漂亮亮地放到供桌上,三天應該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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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之又少的“ 老字號”

雖然潮汕人對“粿”的需求龐大,但家家都是自制,感覺這樣更有誠意,所以真正銷售粿的“老字號”非常罕見。

粿除了用於祭祀敬拜,也是一種日常的點心,口味變化多端,鹹的甜的,酥的糯的,加湯的不加湯的……

加上潮汕人對吃的挑剔,要在汕頭開一家能夠立足的粿點老字號,絕非易事。

汕頭地區最有名的一家連鎖店,主理人鄭錦輝20 世紀70 年代從揭陽老家來到汕頭打拼,開業不足50 年。

直到現在,鄭錦輝現在還是每天親自監督原材料的引入,香菇、蝦米、紅豆,都是大品牌、多年合作的廠家,米粉必須篩兩遍以上。

很多人希望鄭錦輝把店面開出汕頭,他因為“無法把控質量”而拒絕。

沈宏非曾經著文說:“潮州菜那麼好吃的東西,那麼智慧的理念和那麼精湛的技藝……

偏安於潮汕粵港一隅……

既辜負了天資,更有辱於使命。”

而鄭錦輝的選擇似乎提供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理由。

商,從大海到餐桌的人生博弈

潮汕:最美的味道是家常

潮商早在五百年前就以“紅頭船”聞名,因為獨特的歷史、地理原因,既有周旋於官船與海盜之間的艱辛,也有在無所依託的浩瀚大海中求生的勇猛、果敢,在潮汕人的餐桌上,也可以看到這兩種性情的相互博弈,成就了獨樹一幟的潮汕口味。

青橄欖之味

潮汕人對於“苦”味情有獨鍾、頗具心得,一方面是因為南方燥熱潮溼,另外也是緣自長久生活習慣的養成。

除了喜愛功夫茶的甘涼、苦瓜和芥菜的清苦,橄欖也是潮汕人一項獨特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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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

吃橄欖是一項很費時間的細緻活兒,先把苦澀乾脆的果肉咬碎,再將其慢慢嚼出細膩甘甜的味道,最後感覺到一股清爽之氣順喉而下。

初次嘗試時,通常還沒把果肉剔乾淨就已經忍不住要把整個橄欖吐出來。

老潮汕人笑說,以前出海百無聊賴,嘴裡嚼個東西,一來解饞,二來也讓自己好像一直有事可做。

潮汕人在家中待客,若是異鄉人,會奉出加工過的橄欖零食,若是“自己人”,就會大方地遞上新鮮的青橄欖。

青橄欖也可以拿來做湯。

潮汕著名的橄欖豬肺湯,除了橄欖,還會加上川貝與杏仁,三種不同的苦味,通過長時間熬製,最終湯水變成乳白色,不帶任何苦澀味道,反而回甘綿長。

在飯館點這道湯,動輒要價上百元,而潮汕人卻從不以此作為家宴菜品,他們認為這幾種食材本不是什麼名貴之物,不足以待客,至於那種奇妙的味道,不過是時間與努力的結果,這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方式一樣,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稱道與張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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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

醃蟹的前世今生

潮商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分佈範圍非常廣泛,時至今日依然活躍在世界各地。

因地制宜的靈活、敢為,是潮商生命力綿延的根本,這種特質也綿延到了潮汕的餐桌上。

昔日,潮州漁民沒有冷凍保鮮的條件,收穫的海產品,主要就是生吃和醃製。

清乾隆年間的《潮州府志》中說潮州人“所食大半取於海族,故蠔生、魚生、蝦生之類,輒為至味。”

有些食材比如扁蟹(拔蟹)和蟛蜞不宜生吃,就需要醃製,對此嘉慶年間的《澄海縣誌》也有記載:“拔蟹,蟛蜞同類。拔蟹形方而扁,蟛蜞形尖長而厚,腳有紅白二種,且多毛。

然皆不宜生食,醃食以代園蔬,膏頗似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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醃蟹

醃製本質上仍屬生吃的範疇,醃製的目的,一是殺菌,二是增味,所用無非鹽、酒和調味料。

用鹽是為了使介類脫水,易於保存並改善口感,也可以用醬油或魚露代替;酒除了能殺菌,也能添加特殊風味;蒜頭、花椒、辣椒、芫荽頭、香葉、味精、白糖等調味料,同樣既能添香增味又能殺菌。

在吃乃至生活上,潮汕人一方面不失傳統,另一方面又永遠保持著奇特的蓬勃的創造力。

比如,如今像張新民這樣的老饕做醃蟹,開始運用各種高科技設備:

其一,用超聲波儀器清洗螃蟹,不但能去除蟹殼外面的汙垢,還能將蟹腮裡面的汙垢和細菌清洗乾淨;

其二,醃製全程採用臭氧殺菌,通過臭氧發生器將高活性臭氧通入醃料液體中,消滅螃蟹體內可能存在的細菌、病毒和重金屬;

其三,低溫冷凍,將醃好的螃蟹用保鮮袋裝好,放入冰箱冷凍 3天以上,可以進一步殺滅細菌,同時增加口感和風味,吃起來就像是用海鮮做成的冰淇淋,既衛生又有時代感。

筵席上的英歌

“英歌”已超過 400年曆史,是潮汕人禮敬神佛的另外一種形式,也是數百年前潮商宴請時用以助興的手段。

“英歌”最初是根據梁山泊英雄攻打大名府的故事創編的,即便是入宅表演,人數也不會少於 18人,很多節奏與雜技動作帶有侵略性,帶著凜冽威嚴、鎮邪僻惡的氣勢,李逵、魯智深等角色,化妝時講究“誇張、猙獰”,演員們化完妝會問別人:夠不夠“野”?

英歌表演用的是潮汕方言,這種獨特的語言也是潮商之間一條天然的地域紐帶,區分彼、此,鞏固同一族群的關係。

比起獲得多方扶持的“紅頂”徽商、腳踏實地又文氣十足的晉商,以草根身份白手起家的潮商難免帶著點不安全感,潮商發起的宴請,一方面是團結自身力量,另一方面也是給外人以震懾,而英歌正好強化了這兩種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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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歌表演

有學者認為,潮汕英歌舞與古代的驅儺儀式有著很深的淵源,充滿了帶有陽剛之氣的文化事像,又以侵略性、攻擊性的動作來詮釋驅趕、鎮壓的主題。

但與深山系的儺舞相比,深受海洋文化影響的英歌自然而然地產生了變異,異化出慢板、中板、快板等不同情緒的節奏,在體現“力”與“勢”的同時,加上了一些流暢而具有美感的動作,讓整個舞蹈看起來輕鬆瀟灑了不少。

與很多傳統文化的傳承方式不同,英歌的國家級與省級非遺傳承人並非家傳、世襲,大都是因為個人的“喜歡”而投身這個行業,在他們看來,英歌就是生活中自然存在的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

如果誰家有人被選入英歌舞的隊伍,會被認為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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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文化

情:廚房,街巷,都是家宴的主場

潮汕以吃聞名,除了味道,不可或缺的還有超越物質的一種人情味。

在潮汕,菜菜為宴,處處是家,老饕們在飯桌之外講究行仗義之事。

古法魚丸的出處

潮汕漁民對海魚是尊重的,無論牛肉丸有多麼馳名,真正能擺上潮汕宴席的,只有魚丸——真正用海魚白肉製成,不能“奸詐”(當地人語)地用淡水魚濫竽充數。

用海撈的“那哥魚”(長尾多齒蛇鯔),以古法手打魚丸,兩斤魚肉才出一斤魚丸,還得搭上 4到 5個紅心兒鴨蛋清,因此,即便是地道的潮汕人,吃過正宗手打魚丸的也沒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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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場

依當地老饕的指引摸入周邊小漁村,惠來蘆園村的楊老漢夫婦家通常會是探尋古法魚丸的終點站,有著公認的口味最棒的魚丸。

細嫩綿滑的魚肉被楊家人做成魚丸,一口咬下竟能聽到爽脆的“卜”的一聲,隨之油脂四溢。

楊家的魚丸每天都會被村裡人搶購一空,若有外鄉人聞名登門,他們會把家裡唯一的一張餐桌讓出來,翻出可能是留做自家晚餐的魚丸讓客人品嚐。

清水作湯,撒上一點蔥花和幾滴花生油,捧到客人面前時還不忘加一句:“裡面放過海鹽了,湯裡不用放了,這樣正好。 ”這便是手作匠人對“家宴”的定義,純粹,醇香。

夜糜人的紅燈區

潮汕人稱宵夜為“夜糜”,汕頭大街小巷的夜糜攤綿延成片,熱鬧非凡,一些有名的店鋪,要從晚上七點一直忙到凌晨兩三點。

潮汕人的夜糜當然是以海產為主,很多檔口會將自家的生鮮和魚飯一字排開,生鮮以白色、青色的墨魚仔、海河蝦為主,魚飯則大多呈現誘人的亮色,豔粉的“大眼雞”,亮橘的鯡魚,杏紫的紅杉魚,在紅色燈光的映照下發出迷人的光彩。

潮汕夜糜的檔口,都會在暖色的燈泡外罩上紅色燈罩,有人說,這是源自數百年前海上貿易的“紅頭船”,也有人說是因為紅光在漆黑的海面上更有震懾兇猛魚類的作用。

在紅光籠罩之下,夜糜的氣氛更為熱火朝天,食材也顯得更加誘人,但更重要的是,對夜糜攤主來說,這街巷裡就是他們“家宴”的主場,這些紅色的燈,是他們放在家門口的一個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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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場

一家著名豬腳飯店的老闆說,他家店鋪是從小攤兒開始做到如今的大店,20多年來,每天他都親自到市場買菜,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風雨無阻,像為自己家人挑選食材一樣用心。

潮汕大小夜糜鋪的攤主也是如此,因為知道食材新鮮乾淨,主人會用心料理,所以潮汕人在夜糜攤上從不挑三揀四,選好食材,下巴一指,手一比劃,待攤主心領神會地一點頭,便呼朋喚友自顧自地往裡走,像出入自家廚房般自在。

吃滷鵝的禮節

“潮汕人嘴巴挑剔,從而成就了潮菜。”

在潮汕吃飯是件非常“麻煩”的事——牛丸要吃“某記”的,豬手飯要吃某某家的,常能聽到這樣的點評:那家的。

太不像“某某號”了,這家的蠔烙還真有點兒“老某”的味道?

當地人喜歡開拓新的領地,同時也對認準的味道奉若神明。

在潮汕人家做客,如果你要趕中午的飛機,他們會非常懊惱:這樣只能就近在樓下給你買一碗麵線了,為什麼不能等到晚上某家夜糜開檔的時候去吃那一碗最地道的呢?

當地人招待貴客,廚藝高明的巧手的會親自操刀做上四、六、八盤大菜,否則便會跑遍整個汕頭,給你湊一桌他們心目中的“潮汕味道”。

一次我在潮汕朋友家做客,因為深知他們的待客之道,於是反覆重申“一個菜就可以了”,朋友想了兩天,決定給我買一份當地的滷水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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滷鵝

嶺南地區的人們熱衷鵝肉,那讓外鄉人聞風喪膽的肥碩,在當地人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香港人愛吃燒鵝(烤鵝),喜歡皮下脂肪豐滿的口感,潮汕人則偏愛滷鵝,以肥肉同滷,鵝皮纖薄但肥美。

我的朋友騎車來回 20分鐘,買回一份滷鵝,三個飯盒裝著鵝頭、鵝腸、鵝汁,外帶一小袋蒜泥醋。

朋友進廚房炒了個青菜,又夾出一些他母親做的雜鹹(醃製的冷盤小菜),在陽臺上鋪開一張報紙,把吃食都移到上面,最後搬來兩把矮小的凳子。

吃滷鵝是有講究的,迷人之處在於“氣氛”。

首先要挑選帶骨件兒吃:頭、鎖骨、翅尖,潮汕人認為靠近骨頭的肉是最好的,真正懂吃的人才會選擇這些部分。

其次是吃的姿勢與竅門,因為滷鵝已經骨肉分離,所以要連骨帶肉一口吃進嘴裡,把肉吞下後,骨頭“撲撲撲”地吐到地上,再把米飯拌上滷汁、鵝油,“哧溜”、“哧溜”地吃出聲音。

這些是坊間默認的“滷鵝禮節”,是對廚師技藝的稱讚,也是對美食享受的外在表達。

“潮汕男人迷戀滷鵝店,就是因為那種氣氛與調調。我從沒見過有女人單身一人到滷鵝店吃飯。”

於是,我坐在朋友家陽臺的矮板凳上,學習像個當地人一樣,大聲而咋呼地把鵝骨頭吐得滿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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