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漢:從一首新作談詩詞創作的感受

星 漢:從一首新作談詩詞創作的感受

詩詞創作不能一脫手就拿出去發表。要反覆斟酌、推敲,從立意到章法,從詞句到每個字,從韻律到音節,都要作細緻的研究、修改、加工,才能出以示人。其實古人早就教給了我們處理稿件的辦法:一是“請別人看一看”。白居易說:“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鑑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與元九書》)。二是“要自己放一放”。李漁謂:“文章出自己手,無一非佳;詩賦論其初成,無語不妙。迨易日經時之後,取而觀之,則妍媸好醜之間,非特人能辯識,我亦自解雌黃矣”(《閒情偶寄》)。這些,都是古人慾出佳作的寶貴經驗。

星 漢:從一首新作談詩詞創作的感受

星 漢 姓王,字浩之,1947年5月生,山東省東阿縣人。新疆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華詩詞學會發起人之一,第二屆、第三屆副會長,現為顧問;新疆詩詞學會創建者之一,現為執行會長。公開出版有《清代西域詩研究》《天山東望集》等20餘種。

星 漢:從一首新作談詩詞創作的感受

《從一首新作談詩詞創作的感受》

——星 漢

2013年10月,我去了一趟廣東,得《虎門銷煙池懷林則徐》一首七律。此詩在對仗、用韻等方面較有特點,本文想通過此詩,談談我在詩詞創作中的感受,以此與海內詩友們交流。全詩是:

收拾一池除禍根,脊樑高聳並崑崙。

龍旗飛影翻龍穴,虎旅傳聲蕩虎門。

宿抱但能懷赤子,徵鞭何懼到烏孫。

今朝且看珠江口,戰艦千艘壯國魂。

應當說剛出爐的作品,就公示於眾,犯了詩詞創作中的一種忌諱。我在《贏得生前身後名——詩詞創作精品意識淺談》一文(《當代詩詞》2005年第4期)就有這樣看法:

詩詞創作不能一脫手就拿出去發表。要反覆斟酌、推敲,從立意到章法,從詞句到每個字,從韻律到音節,都要作細緻的研究、修改、加工,才能出以示人。其實古人早就教給了我們處理稿件的辦法:一是“請別人看一看”。白居易說:“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鑑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與元九書》)。二是“要自己放一放”。李漁謂:“文章出自己手,無一非佳;詩賦論其初成,無語不妙。迨易日經時之後,取而觀之,則妍媸好醜之間,非特人能辯識,我亦自解雌黃矣”(《閒情偶寄》)。這些,都是古人慾出佳作的寶貴經驗。

廣義地說,不管通過什麼方式,只要把詩詞作品示人,就算是“發表”了。白居易《藍橋驛見元九題詩》中說:“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元稹寫在“牆”和“柱”上的詩,在當時來說,就已經“發表”。當今有些詩友,和我一樣,急於把自己的作品示人,利用網絡的有利條件,詩詞一出手,就馬上掛上去。星漢常看有些詩友的詩詞,寫作隨便,佳作偏少。特別是一些唱和、步韻之作充斥網絡,大有“揀到籃裡就是菜”的味道。殊不知,這種懶於刪汰的作品,對自己的聲譽會帶來一些負面影響。也許有些網絡作者是想通過網絡展示自己的詩詞水平,以期得到詩壇的認可,但其結果是畫虎成狗,適得其反。

星漢從事詩詞創作40餘年,也出版了幾本詩詞的書,在刊物上也發表了一定數量的詩詞,有些作品也得到了詩友的謬獎。我不敢說我的歪詩俚詞達到了一個什麼高度,但是我寫詩填詞的態度是認真的。我遇到許多詩友,特別是老年詩友,請我看詩,詩稿遞過來後,往往又補上一句話:“我是寫著玩兒的。”這句話,也許出自真心,也許是對其作品不夠理想的託詞。不管怎樣,對這樣一句話,我頗不以為然,我往往回答一句話:“我作詩填詞是玩命的。”為了寫詩而“玩命”當然是誇張的表示,我的意思是,要有好的或是比較好的作品出現,首先要有個認真的態度。唐代李賀,“是兒要當嘔出心始已耳”的故事(李商隱《李賀小傳》),就是要對自己的作品負責。宋代歐陽修“不畏先生嗔,卻怕後生笑”的故事(沈作喆《寓簡》卷八),就是要是對千千萬萬當代和後代的讀者——“後生”負責。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是寫好詩詞的基礎。

有了認真負責的態度,就會認真對待自己創作的每一首詩詞,丁是丁卯是卯,不能隨便塗鴉。當今有的詩友卻不是這樣,沒有到過某地,就憑想象作詩。比如某詩詞組織要去某處,有些詩友提前就寫好了,以示其“出手快”。當今風景、事物,通過網絡,可以獲得許多信息,有文字,也有圖片,但是這和身受還是不一樣的。不至其地,而寫其詩,一般來說,是不會出現好的作品的。李賀的創作是,外出“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到了“上燈”後,才“研墨迭紙足成之”的。這裡的“所得”即是“每旦日出與諸公遊”之後,得到的好句子。就是後人頗多非議的“閉門覓句”的陳師道,也是先“與諸生徜徉林下”,然後才“徑登榻,引被自覆,呻吟久之,矍然而興,取筆疾書,則一詩成矣”的(徐度《卻掃編》卷中)。古人的經驗和教訓,我們應當細心領會。我對銷煙地虎門嚮往已久,只有親到,才敢下筆。

這首詩的頷聯寫林則徐領導軍民銷煙,其對仗使我大費躊躇。“龍旗”對“虎旅”,雖然工整,但是不費事。“龍穴”對“虎門”,是地名對地名,就不是很容易。我在虎門鎮參觀“鴉片戰爭博物館”時,見到一副大型的油畫,上面畫著林則徐屬下的大清兵在銷煙時,揮動著傳令旗,威武雄壯,器宇軒昂,於是就有了“虎旅傳聲蕩虎門”這句詩。這樣就定下了用“平水韻”十三元的韻目。作詩過程,也和古人相彷彿,是回到烏魯木齊後才“足成之”的。這一句原作“虎旅呼聲蕩虎門”,但是“呼”字和兩個“虎”字同音,讀起來拗口糾結,也就是犯了《文鏡秘府論》所說的“八病”中的“正紐”。隨後,改成了現在的樣子。求之上聯“虎門”對了“龍穴”。龍穴,就是位於珠江口的蕉門、虎門水道出口交界處的龍穴島。林則徐《中秋飲沙角炮臺眺月有作》詩中稱作“龍穴洲”。本人愚鈍,上聯一個普通的“翻”字,我竟然換過十幾個平聲的動詞。有幾個夜裡,剛熄燈就寢,想起了某個字,就又翻身起床,打開電腦修改,最後,定下這個“翻”字,心中稍安。

頸聯寫林則徐被貶伊犁。十三元中有個“孫”字,我想起了“烏孫”這個詞。烏孫,林則徐在伊犁《致鄭夫人書》:“伊犂在北魏為烏孫國。”“赤子”對“烏孫”,當然是絕對。但是首先使用這個對仗的是清代的洪亮吉。其《將發伊犁留別諸同人》有“一體視猶同赤子,十旬俗已悉烏孫”句。其《北江詩話》也以這兩句對仗“人以為工”而自負。通過這首詩的對仗,我“自我表揚”的是,我作詩的態度是認真的。

這首詩中作為地名的“龍穴”和“烏孫”兩個詞,畢竟有些生澀,會給一般讀者帶來隔膜。這就牽扯到要不要加註的問題。我想,如果讀者不熟悉“龍穴”是個專用地名,理解為“龍潭虎穴”的意思,也能說得過去,只是覺得對仗欠工罷了。“烏孫”的前面是個“到”字,一般讀者理解為地名還是沒有問題的;再者,人們都知道林則徐被貶往伊犁,在理解原意上不會有大的偏差。故而對以上的兩個詞就沒有註釋。對於詩中自注,我在《詩詞的題目、序文和註釋之我見》一文(載《全國第二十五屆詩詞研討會論文集》)中談到我的看法:“清人蕭雄在《西疆雜述詩•例言》中說:‘作者自注,前人譏之。’筆者同意這個看法。一般來說,詩是案頭文學,是給人看的,少量加註,倒也無妨。但是大量加註,或加長注,似不可取。那樣會喧賓奪主,破壞了詩詞的整體藝術。”我又說:“如果刪卻自注並不影響詩意的完整,那就要考慮這個自注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刪卻自注就不知詩意所云,那就要考慮這首詩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了。”我還說:“至於有些詩人詞家在作品中用一些冷僻的詞彙或是典故,而後再加註解釋就大可不必了。筆者以為,這種作法,要麼是在炫耀自己的才學,要麼是在輕視讀者的智商。”

凡詩文中引用過去之有關人、地、事、物之史實,或語言文字,就是用典。那麼“赤子”和“烏孫”也在用典之列。李志忠教授《求一個“新”字罷了——星漢詩詞當代意識淺論》一文(《新疆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談了當代詩詞用典的看法,並且“表揚”了我,他說:“為了用最短的時間完成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情感交流,最好是不用典,次之是少用典,再次是活用典,慎用生典、僻典。詩詞的語言要高度濃縮,力求精煉,有時候用典可以加大詩詞的容量,但是,濫用生典、僻典,以此來炫耀自己知識的淵博,就難免有‘掉書袋’之嫌。倘用典能無堆砌痕跡,如水中著鹽,食有味而覓無形,自是高手。本文所舉星漢詩詞各例,就是不用典、少用典的範例。”我感謝李志忠教授在文章中對我的鼓勵,我更是贊同李志忠教授對詩詞用典的看法。

詩詞是一個人的人品、修養、學養、經歷、見識、性情等抽象物的綜合體。其中學養是很重要的一點,而學養又和讀書有著必然的聯繫。“腹有詩書氣自華”(蘇軾語),要有學養,就要讀書。讀書未必能寫好詩,但是要寫好詩必須讀書。比如追求語言的平淡,讀書多、有生活的詩人的語言,猶如薛寶釵服飾的樸素,美觀大方;反之,就是劉姥姥服飾的樸素,總露寒儉。

而今詩詞作者的讀書情況無非三種。一是讀書少或是不讀書的一批作者。這類作者也有一定的悟性,偶爾也會有上一兩首出自天籟的好詩,但是由於欠缺文學功底,很難持續寫出較為滿意的作品。二是讀書多,文人氣和書卷氣很濃的一類作者。這類作者中不少人以書本為創作的源頭,喜用典故,且濫用生典、僻典,以此來炫耀自己知識的淵博。這樣的詩詞難免與讀者之間產生一種隔膜,甚至與“當代詩詞”的“當代”二字相去甚遠。詩詞和學問有關,但詩詞創作不是賣弄學問的地方。三是讀書多,且能活學活用,走進書本,也能走出書本的一批作者。這類人即便用典,也能運化無跡,不見斧鑿痕。這才是詩詞創作所需要的。我正在多讀書,多實踐,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星漢以為,在格律上最好不要出錯。律絕兩體,在形式上的三大要素是:平仄、押韻、對仗。平仄和押韻,主要是為了好聽。為達此目的,當然要按格律的要求來安排。“三平調”和“孤平”,會使句子聲調單一,缺少節奏感,達不到好聽的目的。但是三仄腳卻沒有那麼嚴重,查《唐詩三百首》,便不乏其例。如“潮平兩岸闊”(王灣《次北固山下》),“悵望千秋一灑淚”(杜甫《詠懷古蹟》)等。我的詩作也就不避三仄腳,如“弦翻木卡姆,人住柳中城”(《癸巳春過魯克沁》)的出句。著名詩人楊金亭曾經對我說過:“不要為了一個字出律,就把整首好詩報廢了。”我同意這種說法。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林黛玉之口,以為“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毛澤東“亂雲飛渡仍從容”(《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犯了“三平調”;葉劍英“內行內戰資強虜,敵後敵前費運籌”(《重讀毛主席〈論持久戰〉》),對句犯了“孤平”,都是“不以詞害意”的句子。

《虎門銷煙池懷林則徐》一詩,用的是平水韻十三元韻。這個韻目,包含《漢語拼音方案》的韻母表中橫行的an行韻母和en行韻母。這裡只用了en行中的字,這樣就使選擇詩韻的範圍變小,加大了作詩的難度。

我發表在《中華詩詞》2009年第4期《“該死十三元”平議》一文,得到詩友們的認同。本文通過對清代文人高心夔故事中“該死十三元”一語來龍去脈的分析,認為:

“十三元”為科舉考試和平時作詩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作詩的人當然痛恨“十三元”。這種脫離實際語音的平水韻,讓科舉的考生們吃盡苦頭,他們當然想廢除這種音韻,但是時代不允許。我們在全國通行普通話的今天,再去創作傳統詩詞,為什麼還用平水韻和由平水韻改造過的“詞林正韻”呢?“十三元”該死,難道整個平水韻系統就不該死嗎?

我在拙著《天山韻語•後記》中說:“我主張詩韻改革,拙文《今韻說略》和以《漢語拼音方案•韻母表》為依據,分十五韻部的《中華今韻簡表》,在《中華詩詞》2002年第一期全文發表。但我是一個‘兩面派’,作詩仍用平水韻,填詞仍用《詞林正韻》。作詩填詞時,為使音韻和諧,儘量把平水韻中的有些韻目,用普通話讀來兩個以上韻母的分開使用。”我對平水韻的妥協作法,曾經受到詩友們嚴厲的批評,認為我“言行不一”。2005年第8期《中華詩詞》卷首語中認為認可新韻、提倡新韻,而又“言行不一”者,多是“舊韻駕輕就熟,使用方便,不肯為韻多付辛勞”所致。我不排除自己“不肯為韻多付辛勞”的懶惰,但我還有一個顧慮,就是怕使用平水韻的詩友們說我“外行”。當今出現的各種新韻韻書,都是個人或是詩詞組織所為,沒有平水韻由“禮部”頒發的權威性。對於新韻,我期待著上層官方機構的認可,起碼得到全國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的認可,然後“詔告天下”,公佈施行。到那個時候,就不怕有人說我“外行”了。

星漢要通過《虎門銷煙池懷林則徐》這首詩要討論的問題還多,比如章法結構、表現內容、詩詞風格等。限於篇幅,只能再找機會與詩友們交流。本文主要講的是律詩,我想詩的其他樣式,以致詞、曲,當是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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