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在我滿腦子都在思考團隊建設這個問題的時候,偶然聽到的一個故事,對我的觸動非常大。
2006年,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的主持人柴靜到重慶開縣一個叫麻柳鄉的地方採訪。這個村子是開縣最偏僻,最貧窮的山村之一,有700戶人家。村子裡的青壯年大多出外打工,留下的就是些老人跟孩子。當年農民的負擔很重,都很窮,所以跟政府的衝突很多。飢寒起盜心麼,對一群不能給予溫飽的人來說,管理者很難的。
有一次,麻柳鄉的村民跟政府的衝突很強烈。因為修路的事,各方利益的公平分配非常困難。政府給麻柳鄉修路的工作計劃已經連續五年了,村民們始終達不成一致的意見。政府不敢動工,怕在修路時,有人跳出來鬧事。村裡的事情本來就非常難辦的,前七百年後五百載的恩怨情仇,七大姑八大姨的利益糾革,矛盾都集中到修路這件事情上。再加上,這條路曲裡拐彎兒的很長,經過的土地人家也多。修路要協調好各種關係。村民們又對法律政策,幾乎到漠視。至於長遠打算和藍圖規劃對村民更是一點也不起作用,他們只關注眼下,只把握眼下能把握的。最後,政府跟村民們達成一個意見:你們先協調好村裡的事情,再來找政府修路吧。
村裡有個老人兒,那時是這個村裡的生產隊長,他來負責開會協調。他在會上說:“咱們哪,先為這次協調啊,立幾個規矩。第一,所有人都得說;第二,不能罵人;第三,不能光說這路修不成,也得說怎麼才能修成。大夥兒說完之後,咱們就舉手表決,如果85%都同意了,我就把這條意見寫到紙上,咱們一個個的按上手印兒。所有意見統一之後呢,我要把這張紙貼在祠堂的大門口。但是貼完之後呢,允許你睡一覺,起來又反悔。但這個
反悔的日期以五天為限。五天之內你要是反悔,你就把這張紙揭下來,再召集大家重新開一次會。但有一個條件,你得來負責全村人誤工的費用,免得你太任性,為所欲為。”這張紙被貼上祠堂的門後,揭下來過五次。每一次都有人重新組織開會,最後的結果還是尊重最初的決議。村民都按約定把錢交上來,把錢花出去,路修好了,沒有任何人鬧事兒,沒有任何人上訪。日子就這麼平安的過下去。
聽完這個故事,我就在想,一個基層團隊的民主建設到底怎麼弄?聽專家的?學習專業的書籍?仿照別的團隊建設經驗?可是看看這個十多年前的、偏僻的、很多大字不識幾個的、根本聽說過民主這兩個字的、貧窮的村民們竟然天然就懂得如何進行團隊共識的建設啊。
這件事給我最大的感慨就是一個團隊用不著去照抄任何外界的什麼成功經驗,也不用領導或制度的施壓,也用不著刻意的去反對什麼以形成統一戰線。我們只需要解開我們身上的層層束縛,充分表達我們的個體訴求。然後,讓每個個體訴求去衝撞融合,最大化的求同存異。異是必然要存的,這是客觀規律。麻柳鄉的智慧是求同85%。它給了“異”一定的空間。但是,為了大同,就得犧牲小異。結果,是和諧。
外力橫加的團隊建設,或者更高效和科學。但團隊成員的天然排異也好,不能很快地理解也罷,都會使求同存異中的“異”擴大化,矛盾加劇,團隊分崩離析。而我們自己最樸素的生活經驗,工作的熟悉程度,智慧和其他常識,讓我們就能夠創造和決定我們自己的方式。儘管這個方式或者並不完美,甚至看起來好笑。但是從今而後,我們將生活在自己親手創建的世界。
麻柳鄉的共識形成,讓我深刻地認識到:只要是一個一個的具體的人,就會有一個一個的具體的訴求。團隊建設中,我們要關注甚至是警覺這些個性鮮明的訴求,讓每一方的論訴都能與共識達成和解。
但是,一個團隊的建設真的必須是這個樣子麼?
2005年到2010年間,因特網在中國普及的最典型表現是網吧和網絡遊戲。當時,最令全社會頭疼的是青少年的網癮問題。中國衛生部一度把青少年網癮列為精神病的一種。
我在2008年有幸接觸並參與了關於網癮的社會調查和戒除網癮的實驗活動。我其時是赤峰鐵路中學的老師。我跟校長去山海關參加國家青少年網癮調研會議時,觀看了一家網癮電擊治療中心的錄像課程。這家治療中心應該是設在一家精神病醫院裡頭,我們觀摩了他們一部分課程。我們大家都為其中的某些課程環節感到震驚。
那是一個在所有的整齊劃一的類軍事操練中的一個近乎殘忍的鏡頭:孩子們要在簡單地陳述完自己因網癮帶來的壞處之後,一排排站好,接受電擊。並且錄像裡還安排了受戒學員跪下來向醫生感恩的痛哭流涕的鏡頭。一聲令下之後,學生都面向授課醫生下跪,有抱著醫生腿的,有摟著醫生腰的,少年們都做仰面嚎啕大哭狀。因為與會的人都有注意到:絕大部分學員都是臉上乾乾,沒有淚水,聲音很大,表情木然。
錄像中,也有個別的採訪。一個女孩在記者面前對著鏡頭說,電擊一點兒都不疼,就像蚊子叮一下,她特別願意留下來戒除網癮,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孩子的話說得很流利,應該是事前有所準備。但我有注意到女孩子流淚了。就在她說自己不痛苦,很幸福的時候,一滴眼淚,緩緩在從她的呆滯的眼中流出,流過面頰,重重地落下。
最後,錄像是長鏡頭,鏡頭裡的學員們繼續整齊劃一地接受著各種訓練。
當我向校長質疑這個電擊治療中心裡學員們的假裝感恩和脅迫表演時,校長面色凝重,好長時間沒有說話。最後重重地喟嘆一聲:能裝一輩子不是也很好嗎?校長的沉重嘆息,讓我想到了荀子:“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我相信這個治療中心,很快就能以治療為目的,與家長和社會達成共識:採用極致的治療手段,快速地戒除網癮。這是一次出於善的目的,但導致了普遍的明知故錯的認識。這其中,有電擊治療中心之外的社會團隊和家長團隊對那種違悖人性的教育的認可,所以沒人站出來反對。這其中,還有被治療的青少年面對暴力暴行的屈服和偽裝,從而形成鏡頭裡整齊劃一的良好的團隊效果。所以,這個網癮電擊治療中心也敢於把這種作法當成經驗向社會介紹。
我想說什麼呢?我想說,達成共識能高效地完成一件事情。哪怕那種看起來無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在全體共識達成之下,也能被快速治癒。即使,那件事情可能只在表象的層面被完成,看起來很完美。這或者是緣於人性有無盡的可能。因此,團隊建設基於人性的設計也有無盡的可能。
當然,寫完這篇文章後,我的心情無比的沉重。因為,通過這些日子的思考,我竟然發現團隊建設或者是一種違人性的建設。但是,出於人類社會文明的需要,快速進步發展的需要,我們又必須進行團隊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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