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七點鐘，來哥的鬧鐘響了，他一咕嚕翻身把鈴聲關掉，在矇矇亮的天色中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給身邊的老婆孩子掖了掖背角，隨後翻身起床。
八點鐘，他在寬窄巷子街口買了豆漿油條和兩個大包子，一邊吃一邊往換衣服的地方走去。他早飯吃得很飽，因為今天是週日，拍照的人應該很多，他沒空吃午餐和晚餐，只能等下班。
到了地方，他的搭檔穿上衣服開始往臉上塗油彩了，兩人互相問候著昨天的收益，約著今天下班後去家門口的燒烤攤喝一杯。
吃飽喝足後，來哥拿出自己的銅人衣服。銅人的道具和服裝都是定製的，衣服款式定下來後，要經過“上色-做銅-做舊”三道工序，穿上才能像個真真兒的銅人。
來哥這套衣服穿了一年多了，除了散不下去的油彩味道，還有隱約的汗味，穿在身上厚重而且悶熱。冬天還好，一到夏天，悶在裡面讓人不得不常備藿香正氣液。
穿好衣服後，來哥開始往臉上上植物油彩，這個過程大概50分鐘。他把大部分裸露出來的皮膚都塗上古銅色的油彩，兩頰、眉心、鼻尖、嘴唇和下巴的地方再塗成金色，最後再戴上一副復古的圓形墨鏡，配上一頂帶著古銅色辮子的帽子，這才算裝扮完成了。
早晨九點，成都的天已經亮了很久了，溫度也漸漸開始上升。來哥和搭檔提著鳥籠、扇子等道具熟門熟路地向拍照地點走去。今天他們打算把寬窄巷子裡那個星巴克的旁邊作為攝影地點，因為地勢很寬敞，人流量也大。
這個時候，寬窄巷人兩邊的商鋪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
做成都小吃的陸陸續續把食物擺放在門口的玻璃櫃裡，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銀飾店的夥計坐在門口的工作臺前擺弄工具，操作時手裡的工具偶爾碰撞出悅耳的聲音；三三兩兩的採耳匠也把太陽傘支起來；還有幾個畫素描的人，揹著自己的畫板，提著沉重的工具箱......
寬窄巷子於遊客而言只是旅途的一部分，他們的眼中總是閃爍著好奇與驚歎，而於來哥他們而言，他們閉著眼睛都能在寬窄巷子裡穿梭。看似曲折複雜的幾條巷子，他們來回太多次了。
2
上午十點半，遊客大量湧入這條小巷子，來哥和搭檔也進入了工作狀態。一開始，他們倆一站一坐地固定在一個位置，擺好一個姿勢，不仔細湊近看就像真的銅人一樣。
慢慢地，會有遊客湊近看他們，或者站在旁邊把他們當真銅人讓同伴幫忙照相。這時，來哥就會稍微動一動手或者頭，把旅客嚇一大跳急忙跑開，這時，來哥就會咧開一口白牙問一句：“美女，照個相嗎？”人群就會接二連三地發出“這是真人？！”的驚歎聲。
但是來哥從來不會嚇小孩子和老人，雖然這種套路很逗趣，但是他害怕把小孩兒嚇出心理陰影，或者把老年人嚇出個什麼毛病。所以，偶爾有小孩和老人把他們當真銅人，他就會一動不動地任別人拍，等他們走遠了才動。
十一點半，遊客更多了，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遊客走到星巴克門口，就會聽見“唰”的一聲展開扇子的聲音，視線會不由自主地被聲源吸引。
這時，來哥就會抄著一口川普說：“美女，你那麼好看不來照個相嗎？”，或者叫帥哥，如果是小孩兒就是小公子、小公主，老年人就喊老佛爺，圍觀群眾總是能被他輕易地逗笑。
來哥說，做這行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不管你說什麼，都一臉冷漠，有的人覺得很新奇，拿著相機一直拍，但就是不合照。拍照的時候有的人正襟危坐，什麼大動作都不敢擺，有的人把我們當活道具，有擺不完的創意姿勢。”
好像三秒鐘的照面就能想象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合照一般有固定的pose：他們會另外拿出一副墨鏡和黑色的帽子給顧客，然後像兩個小二一樣圍蹲在顧客身邊；或者是讓顧客手拿算盤、煙桿，扯著銅人的小辮子；最後乾脆站起來，一腳踏在凳子上，撐著銅人的肩膀。三個動作下來，一套霸氣十足的遊客照就完成了。
來哥他們雖然穿著還算舒適的平底鞋，但是往往一天要站滿十二個小時，而且經常彎腰、半蹲，腰和腿都有了職業病，可是沒辦法，只要有客人他們就得站著，沒客人的時候也要大聲吆喝，一天下來口乾舌燥，腰痠背痛是常態。
3
下午一兩點的時候，太陽火辣辣地曬在身上，太陽傘也遮不住。來哥銅人服裡面的內襯已經
溼透又幹重複了好幾次。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層層汗水從帽簷邊上滴落下來，緩緩滑過臉頰，來哥卻只慶幸油彩夠厚不會花妝。有一個外地遊客是微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在休息的來哥問能不能讓他們拿著她的產品錄個小視頻，來哥爽快地答應了。面對小姐姐的鏡頭，來哥表現得自然大方，可能是因為他早已習慣了面對鏡頭。
來哥本人並不外向，他話不多，回答問題的時候很精煉，也不怎麼直視我。他喜歡看著地上，或者擺弄自己手上的繭。
可是當他是銅人的時候，一把扇子舞得唰唰生風，跟路過的顧客打趣嬉笑，拍照擺姿勢也毫不扭捏，像是換了一個人。
問起他這種反差，來哥思考了一會兒，問我有沒有兼職過發傳單的玩偶。“我曾經很喜歡做那種兼職，把自己包裹在可愛的玩偶裡，我所有的行動好像跟我本人沒關係了，暫時活成另外的樣子。”
他可以擁抱圍在他身邊可愛的小孩，他可以藉機和路過的好看姑娘牽一牽手，他能直直地看進別人的眼睛裡，也完全不會有發傳單被拒收的尷尬，所有的行動都不代表自己，而只代表那個玩偶。
來哥說，臉上的油彩就像是一層面具，把自己本身的面目層層遮蓋下來，有時候覺得自己扮上相之後就大膽許多，敢去做很多以前不敢做的事，說很多不敢說的話。
他很享受那種時候，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和世界隔了一層，以一種上帝視角看著來往的人群,直視他們的快樂與好奇、冷漠與厭棄。
4
下午五點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陣雷聲，來哥望望天，說估計是要下太陽雨了。
下雨的時候，穿梭在寬窄巷子裡的人群大多都坐進了餐館或者咖啡廳。
路邊敲鼓的小哥依然和著音樂拍鼓，清脆的敲擊聲和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相應和，賦予寬窄巷子一絲朦朧雅緻的氣息。來哥跟著音樂輕聲哼起來，聲音有點沙啞，可能是因為今天喊了很久。
晚上八點過，雨才漸漸停了下來，兩邊的商鋪都開了燈，花花綠綠的燈光倒映在路旁的水窪裡，五彩斑斕。來哥三兩口喝完了一盒牛奶，繼續站起來招呼客人，夜幕籠罩下，“銅人”看起來越發逼真了。
這時，從巷子那邊走過來一位老婆婆，雖然佝僂著背，但走得很急，看起來氣沖沖的。來哥身旁的路邊有一塊“地雷”，踩到就會濺水，於是他急忙伸出手攔住老婆婆。
正專注走路的老婆婆冷不防被伸出來的這隻手嚇一跳，嚇得失聲，連連後退，撞到了追上來的老爺爺。老太太連忙挽住老爺爺說：“嚇死我了，這是活的！”來哥連忙道歉。
老爺爺看著驚慌失措的老奶奶笑得停不下來，一邊拍著老奶奶的背把她攬進懷裡，笑完衝著來哥眨眼睛：“幸好你嚇她一跳，不然就因為我剛才沒跟她買糖油果子能一晚上都不理我。”
老奶奶這才回憶起生氣這回事，錘了錘老爺爺的手臂，然後好奇地圍著來哥打量，一邊說著：“太像了，太像了。”來哥連忙擺開架勢，說讓老奶奶跟自己合一張影，不收費，當做剛才嚇著老人家的賠罪。
老奶奶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還比了“耶”的手勢，兩個銅人就像對著太后一樣弓著腰，老爺爺用手機給三人拍了一張。拍完後，兩個老人就有說有笑地離開了，來哥凝視著他們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的爺爺奶奶了，兩個老人在鄉下，沒有見過他扮銅人。好幾年沒回老家過年了，因為過年的時候是遊客最多的時候，他們都會選擇留在寬窄巷子工作。
今年，來哥準備帶老婆孩子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把那身扮相帶回去，也讓爺爺奶奶樂呵樂呵。說起爺爺奶奶，來哥眼裡閃耀著想念的光芒，他說自己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理解他支持他的人。
5
晚上十點半，遊客越來越少了，來哥捂著胃，有點胃疼，今天就吃了一頓早飯和一盒牛奶。
正準備收拾東西，來哥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一接通，是孩子稚嫩的聲音，問爸爸什麼時候回家。
來哥聽到兒子的童聲，嘴角就漾開了幸福的笑，說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了。他問兒子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看書，好好聽媽媽的話，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承諾會給兒子買他最愛的蛋烘糕回家。
掛了電話，來哥就開始收撿他的鳥籠、扇子和算盤。他跟搭檔抱歉說今晚喝不了酒了，下次再約，今天要給兒子買蛋烘糕回去。告別之後，他才慢悠悠地往巷子口走去。
路上還有稀稀疏疏的遊客，看到他仍然會好奇地竊竊私語，而來哥腳下生風，瓜皮帽後面的辮子在背後來回甩著。
寬窄巷子終於恢復了清晨的寧靜，賣老四川雪糕的婦女抱著箱子，坐在路邊敲鼓的小哥也收起了鼓，畫麥芽糖的師傅也背起了自己的糖板，大家都靜靜地，將這忙碌的一天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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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駐守寬窄巷子的他們來說，時間就這樣一日日地重複著，而就在這一天天中，寬窄巷子因為他們充滿特色和活力。
褪去了那身服裝和那些油彩，來哥他們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和家長裡短，他們也旁觀著也參與著過路者的生命片段。
來哥說迎來送往的人多了，心也不會變得麻木，他珍惜每一個因他而生的笑容，縱然只有一面之緣。
當銅人是為了養家，但這份工作還能給人帶來快樂，能代表成都把熱情傳遞給外地遊客，這賦予這份工作更多的意義。
他們見證了成都的日新月異，從寬窄巷子的荒蕪蒼涼到今天的人頭攢動，外國遊客也越來越多，作為小人物的他們彷彿也參與了成都的發展變化。
我不會忘記，扇子“啪”地在我身旁展開，兩個銅人半蹲著簇擁著我，我隱隱聞到油彩的味道，然後聽到他們說一句：“恭喜發財，事事順意，您請好！”
這是來哥的祝福，是銅人的祝福，是寬窄巷子的祝福，是成都的祝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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