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爲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在父親的九個子女中,我與他長相最為相似,也陪伴他最久。昨夜猛然看到鏡中的自己,恍惚以為看到了父親,那絕望悲哀而痛楚的眼神,半個世紀以來一直留存在我腦海中,隱隱刺痛,揮之不去,成為我一生都不敢觸碰的無奈之痛……

父親的一生,是從巔峰跌落深淵的一生,是被時代的洪流打壓迫害的一生。一次次“運動”層層剝去他榮耀的外衣,時代的荒誕殘酷地剝奪他的成果和財富,命運的無情將他高高舉起又狠狠摔落,在無奈與絕望中,父親被反覆碾壓折磨,這個高傲卓越的金融家最終被打壓到了灰暗無望的人生絕境。

下圖為我的父親

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下圖為我年輕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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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得志,父親曾年輕有為

父親的前半生充滿了傳奇的光輝色彩,完全是寒門貴子、少年得志、年輕有為的典範。

祖父原本是一個鐵路工人,因工傷致殘後靠扎糊紙活餬口。父親幼年家境貧寒,出身窮苦,但天資聰穎、奮發向上,靠自己的一步步的努力考入了大連工學院。大學三年級時父親跳級參加了當時的研究生考試,在面向東三省選拔外國留學研究生的考試中獲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十年寒窗,一朝提名,才華和勤奮給父親帶來極大的榮耀,父親的人生由此踏上了看似繁花似錦的道路。當時的政府全力資助優秀人才留學,父親帶著母親求學海外,享受著優渥的生活條件,安寧幸福的求學生活。

求學歸來,父親更是成為尖端的金融人才,成為了北京準備銀行副總經理,父親有學識又有膽識,後來與人合開了榮生百貨公司,後來在北京組建了北京石棉廠。留學歸來,年輕有為,父親靠自己過人的才能成為一名年輕的企業家,積累起了可觀的財富。

那也許是父親一生最為志得意滿的時刻,在三十而立的年紀,獲得了事業的成功和家庭的美滿,作為一個窮苦出身的孩子,在多年打拼和奮鬥中,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業,也為國家工業的發展貢獻了力量。

在眾多子女當中,我與父親最為相似,父親在幼時常與母親玩笑,希望我能像他一樣,未來有所成就。父親當時是自信的,自信能夠為家人帶來榮耀,自信能夠以一己之力為我們帶來更好的生活條件,帶來更好的教育條件,帶來更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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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裹挾下走向絕望

然而,父親沒有料到,他帶來的,竟然是每個子女命運的災難。

父親瑰麗而燦爛的前半生,很快在各種“運動”中結束了。作為一個金融家,父親沒有做出最”正確”的政治選擇,留日學習的經歷成為了“歷史問題”,父親變成了“運動員”,成為了每次運動被整的對象,猝不及防地走上了命運的下坡路。

從1950年到1965年的15年間,父親從北京石棉廠的廠長,經歷公私合營成為車間主任,到股長,最後五十多歲的父親淪落至推礦石的礦工。

原本事業有成,功成名就的父親由自豪自信,轉入了深深的內疚和遺憾:他不僅未能給子女帶來更好的前程,反而成為阻礙子女發展的障礙。

如今回想起來,似乎仍能聽到父親的聲聲嘆息,驕傲優秀的父親才能卓越、年富力強,原本大有可為。但突如其來的一系列變故卻剝奪了他的榮耀,埋沒了他的才能,也踏碎了他的驕傲,完全改寫了他的人生。這對於一個天資過人、才能卓著的人來講,無疑是最殘酷的傷害。父親的意志在反反覆覆的打擊中逐漸被打倒,曾經明亮銳利的眼神逐漸呆滯無光,記憶中歡快而富於激情的語調也變成了無奈而絕望的嘆息。

文革期間,父親被劃分成“黑五類”,更是從全家人的榮耀,成為了整個家族的恥辱。因為“歷史問題”,父親成年的七個子女都無法邁入高等教育的大門。我坎坷的青年經歷,三次“高考”的失敗,也源於父親的“政治問題”。只有十幾歲的我不理解這一切的根由,更不懂得時代發展的邏輯,政治運動的始末,在當時的“革命”氛圍的“教育”和影響下,只知道一切都是因為父親。年少的我對父親心存責備,甚至對父親犯下了一生無可饒恕的錯誤。

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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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無可饒恕的錯誤

抄家那年我15歲。

因為聲音洪亮,我經常被選中模仿播音員的聲音去唸紅衛兵的通告。那天我正站在東單念通告,突然聽到一個消息:“張紀中,你家出事兒了”

我腦袋嗡地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家裡。

紅衛兵們站在院子裡“抄家”,院子裡一片狼藉。父親正跪在地上,看見我回家,他站了起來,指著我說,“這是我的兒子。”

我腦袋訇然作響,本能般地逃避地說了一句“我不是”,衝出了家門。

這句話,成為我對父親犯下的一生無可饒恕的錯誤。

我離開時,瞥見了父親那失望沮喪痛苦無奈交織的眼神,成為我一生的痛。

時隔多年,我們更能看清那個時代的痛,看清那個時代的慘劇,每個個體都被一股洪流裹挾著向前,對於年幼無知的孩子來講,根本無力面對如此劇烈的變故。

然而,時隔多年,我依然不能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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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父親說出愛,趁還來得及

由於“歷史問題”,子女的前程都被生生割斷。曾心懷宏圖大志的父親對我的期望也由“有所成就”變為“做一個手藝人,比如做一個木匠”——父親對這個世道感覺到深深的絕望,看不到奮鬥和才華的意義,只希望我一生平安,有所依靠。

這次關於我未來道路的討論卻點燃了我追求文藝的夢想之火,我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而是隨心而動向夢而行,一路走來也達成了父親最初對我“有所成就”的期待:世上少了一個熱愛文藝的木匠,多了一個還算不錯的製片人。

因為鬱郁不歡和繁重的礦工勞動,父親54歲就患上了半身不遂。

在父親患病的幾年間,我每天給他做飯,陪他聊天,在兄弟姐妹中是與父親交流最多的。

然而在我陪伴父親的日子裡,誰都不曾提起過那件事——那是我們父子之間心知肚明、也彼此都不敢觸碰的傷痛。

我不知道父親最終是否原諒了我,或許自知錯誤深重,我也不敢開口請求他的原諒……

也許中國的父子之間,多的是這種不去觸碰的默契,甚至對於愛的表達,也最終變成了默契的沉默。

而未能及時說出口的愛,也許會變成永久的遺憾。

我是深愛著父親的,尤其在父親臥病在床之時,我能更深切地感受到對父親的深愛。

父親去世的四年之前,患上了一種多囊腎的疾病,醫生採取保守治療的方式,其中的一個囊積蓄了二十斤尿液,高高隆起的腹部擠壓了其他器官,父親在病床上呼吸困難,異常難受,醫生則通知我準備後事,“熬不過今天了”。

看著父親的樣子,我也異常難受。我無法忍受父親如此痛苦地死去,連夜找來了醫生,以我僅存的生理衛生知識與醫生確定了冒險的手術方案:對腎囊做穿刺,放積存的尿液。在我的堅持下醫生實施了穿刺手術,父親的排尿也恢復了正常,一切生理機能重新恢復,父親多活了四年。

我努力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想多愛父親一點。但即便如此,那未能說出口的抱歉和愛,也成為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只希望父親在天之靈能夠聽到我的懺悔和對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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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父親活著

晚年的父親變得沉默寡言,很多時候我借各種方式想跟他多說話,多交流,卻最終收效甚微。

“我這一輩子,算是不成功。”父親說

“成功不成功,看你怎麼去看待,有一個成功的兒子,也算是成功。”我回答

父親又一次陷入沉默

……

大多數的交流都類似這般無法深入,我知道父親的絕望和晦暗已經深入骨髓。這一生受到的折磨,讓他的眼神無法再明亮起來。

父親彌留之際,正是《三國演義》看外景地的時候。我讓其他工作人員先行,自己在醫院裡陪伴了父親18天,陪伴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

1992年,父親離開了這個曾給他榮耀和屈辱的人間。

我的父親年輕有為,少年得志,他是一個成功的金融家、企業家:我是他的兒子。

我的父親1916年生人,76歲去世,如果我父親活著,今年102歲了……

如果我父親活著,我會告訴他我愛他……

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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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紀中憶父親:不讓沒說出口的愛和抱歉,成為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張紀中

暢飲古今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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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I 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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