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老北京建筑

老北京的城市设计,既有前文提到的万春亭、钟鼓楼、四牌楼等精心规划、刻意安排的杰作,也有不少无心插柳、妙手偶得之妙笔。在熙熙攘攘的旧京街头,偶尔邂逅这类小品,惊喜之余,亦给人以许多城市设计方面的启示——不妨称之为老北京的“街头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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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街头奇遇”(来源:据《中国古代建筑史》插图改绘)

万松老人塔

万松老人塔是北京旧城内难得的金、元时期的建筑遗存。该塔屹立在车水马龙的西四南大街西畔,位于西四路口西南侧的砖塔胡同口。今天的北京市民于不经意间,竟会在扰攘的西四街头、千百间现代商铺之间邂逅一座金元时代的古塔,这实在称得上是京城一大奇观——明代刘梦谦《万松老人塔》诗中有一句“居然遗塔在,扰攘阅朝昏”,正是这道独特城市风景的绝佳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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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万松老人”即万松行秀(1166-1246年),为金元时曹洞宗著名禅师,也是元代名相耶律楚材的师父。南宋淳佑元年(1246年)万松老人圆寂后,其弟子为他在此建造墓塔,原为八角七级密檐式砖塔。其时元大都尚未规划建设,此地为金中都东北郊。元大都建成后,该塔成了西四大街一景,处于元大都三大集市之一——西市(亦称羊角市)之中。元亡后,几经世变,该塔被圈在明北京城西四牌楼西南一处酒食店内,从此无人知晓。明万历中,僧人乐庵发现其所在,使之得以保存下来——明代《帝京景物略》一书曾详细记载此事:

“万松老人,金元间僧也。兼备儒释,机辩无际,自称万松野老,人称之曰万松老人……老人寄后,无知塔处者。今乾石桥之北,有砖甃七级,高丈五尺,不尖而平,年年草荣其顶,群号之曰砖塔,无问塔中僧者。不知何年,人倚塔造屋,外望如塔穿屋出,居者犹闷塔占其堂奥地也。又不知何年,居者为酒食店,豕肩挂塔檐,酒瓮环塔砌,刀砧钝,就塔砖砺,醉人倚而拍拍,歌呼漫骂,二百年不见香灯矣。万历三十四年,僧乐庵讶塔处店中,入而周视,有石额五字焉,曰‘万松老人塔’……”

塔于清乾隆十八年(1753年)重修时改为九级,通高约16米。民国十六年(1927年)叶恭绰等人集资修缮该塔并建东向大门,石门额上书“元万松老人塔”。1986年,西城区文物局在维修此塔时,发现清乾隆重修时将元塔包砌在内……就在几年前,古塔还被圈在民宅、商店围成的小院之中,市民不能接近。如今该塔又经修缮,将开放成为西四街头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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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老人塔及砖塔胡同(来源:《京城胡同留真》)

万松老人塔本身的造型朴实无华,体量也不大,绝非中国古塔中之杰作;但由于元大都在规划设计时,将这座原本位于荒郊的古塔有机地纳入新建的街巷胡同之中,并且与低矮的四合院民居及沿街商铺形成了富有趣味的对比,使之成为城市设计的一个佳例——直到七百多年后的今天,这种韵味依旧存在。值得一提的是,与这座古塔同样充满历史沧桑之感的是其所在的胡同——“砖塔胡同”(因塔而得名)。“砖塔胡同”之名早在元代就已存在:元人李好古的杂剧《张生煮海》中有“羊市角头砖塔儿胡同”的说法,可见在元大都已有砖塔胡同,当时称“砖塔儿胡同”。老北京的数千条胡同之中,从元、明、清、民国直至今天都有文献可考的胡同只有砖塔胡同一个孤例,因此有学者将这条胡同誉为“北京胡同之根”。

西四当街庙

除了万松老人塔,西四大街上原本还有一处相当独特的地标——当街庙。该庙位于西四北大街与石老娘胡同(今西四北五条胡同)交汇处的路中央,由于地处街心,车马皆绕庙两侧通行,故称“当街庙”——实际上犹如一座街心“环岛”。据《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记载:

“西四牌楼北,当年在甬路中间有一庙宇,坐南面向北,名当街庙。其址在石老娘胡同东口……内殿宇不广,当年车马皆由庙之两旁绕行,修马路始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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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旬万寿盛典图》中的西四当街庙(来源:《万寿盛典初集》)

该庙始建于明代,民国初期整修西四大街马路时被拆除,在车马行人川流不息的西四大街上待了五百余年。笔者至今尚未发现当街庙的照片。所幸在故宫藏有一幅《康熙六旬万寿庆典图》,该壮丽长卷表现了康熙六十大寿时,由紫禁城神武门直至西北郊畅春园的沿途风光。其中描绘了西四北大街当街庙的景象:小庙仅一进院落,坐南朝北,南面有沿街廊庑及老树一株,为西四街头一处奇景。

庆寿寺双塔

庆寿寺双塔比上述两地要有名得多——双塔为金、元间名僧海云、可庵(海云之徒)的墓塔,分别为九级、七级砖塔。海云为金元时期临济宗著名禅师,忽必烈的重要幕僚之一(被奉为国师),并且还是元大都的规划者刘秉忠的师父。因此双塔受到忽必烈、刘秉忠的高度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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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都南城墙在庆寿寺双塔处拐了个小弯儿(来源:据《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史》插图改绘)

元大都规划的南墙原本恰好经过双塔所在的位置,有人建议拆除双塔,忽必烈特地下旨,命城墙绕行,双塔得以留存——元大都的南城墙因此在双塔附近拐了一个小小的弯儿。明北京规划建设时拆除元大都南墙,在其位置建东、西长安街,但依然保留双塔,西长安街从双塔南侧经过。于是从元、明、清直至民国长达近七百年时间里,庆寿寺双塔一直是京城一景(尤其明代以后,双塔成为西长安街的重要地标),与西四万松老人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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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趣的是,据附近居民回忆,双塔尚存之时,在清早太阳将出未出之际,站在西单牌楼东南角的老长安戏院门外朝东望去,就会看到双塔一在路南,一在路北;而由西向东走,临近双塔的时候才发现双塔原来都在长安街路北的庆寿寺内,而且挨得挺近,仿佛长幼相依——这个因清晨光学作用而造成的景象,被民间称作“长安分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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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两座金元间佛塔在历经了七百年沧桑之后,终于在上世纪50年代拓宽西长安街时被拆除。梁思成先生为了保护双塔,曾经提出一个保留庆寿寺作为“街心环岛”——或者用古人的话说即“当街庙”——的设想,并由关肇邺先生绘制了效果图,可惜终究未能改变这两座历经元大都建设和明北京改造都得以幸存的古塔最终被拆除的命运,实在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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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保护庆寿寺双塔的设想(来源:《关肇邺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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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庆寿寺双塔即将拆除的景象(来源:《长安街》)

观音院过街楼

观音院过街楼位于宣南的官菜园上街,该观音院分为东、西两院,分別位于官菜园上街的东、西两侧,过街楼即连接东、西两院的通道:上建悬山顶廊屋,下为砖砌券洞,南北两面券洞上方置有石额,刻有“金绳”、“觉岸”字样,为道光十年(1830年)刻,过街楼整体造型接近老北京外城的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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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院过街楼(来源:《老房子:北京四合院》)

观音院的西院为主体建筑,系祭拜祈福之所;东院较小,仅一组院落,为僧舍及停灵处——因此在民间传说中,观音院过街楼就成了“阴阳界”,颇有点威尼斯著名的“叹息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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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叹息桥(王南摄)

中国古代庙宇由过街楼连接两组院落的例子还有泰山著名的红门宫(即泰山的大门),大红门上建廊屋、下辟券洞,连接东、西两侧的弥勒院和碧霞元君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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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红门宫(王南摄)

而北京城内的庙宇中这样的格局似乎仅此一例,至为宝贵——并且由于观音院这种因地制宜的跨街布局,使得这座过街楼成为官菜园街的重要对景和地标,见证了宣南地区的百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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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拆除的观音院过街楼(来源:《老房子:北京四合院》)

可惜1998年拓宽菜市口大街时,由于观音院过街楼恰在规划路中央,又不免遭到拆除的命运。如今北京旧城的过街楼早被拆除干净,京郊还有幸留存一些,如门头沟琉璃渠村的三官阁过街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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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官阁过街楼西面(王南摄)

以上四处老北京的“街头奇遇”,除了万松老人塔之外,其余皆因修建、拓宽道路而被拆除——不论当街庙也好,过街楼也罢,甚至是沿街古塔,只要在规划道路的红线范围之内,都难逃被拆除的厄运;如果某一天西四大街又要拓宽,万松老人塔的命运也将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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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街头的“当街庙”——古罗马时期的神庙被当作街心公园保留下来(王南摄)

相反,我们在西方的历史名城如古都罗马的街头,却随处可见梁思成理想中的“当街庙”式的规划设计,城市干道甚至为了给古老的高架输水渠让路而转弯……这类设计不仅保护了文物古迹,同时成为城市设计上的一抹亮色,并且增加了古城的历史沧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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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街头的古罗马高架输水渠,道路和无轨电车为古迹转弯(来源:《意大利古建筑散记》)

前面在“四牌楼”一文中论及老北京牌楼时已经指出:城市设计中街道对景的设置尤为重要,一味追求道路交通的畅通无阻,已经令我们牺牲了旧京绝大多数的牌楼;现在看来,除了牌楼这些规划设计时精心安排的对景,老北京街头许多妙手偶得的街道景观也在道路交通的无止境需求中纷纷牺牲。如果说北京的牌楼是古人“整体规划”思想的产物,那么这些“街头奇遇”则是古人“因地制宜”思想的产物——而它们最终的消失则是近、现代规划设计中“简单粗暴”的“交通至上”思想的牺牲品。在历史文化名城的规划设计中,我们何时才能多一些因地制宜,少一些简单粗暴,让我们的古城多一些诗情画意,少一些千古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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