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滅「娘」能救中國嗎?|土逗

導語:處在缺乏安全感的社會中,很多人會條件反射般的感嘆“人心不古”,習慣性思維是退回過去。而人們解決問題的思維模式,也是從現有的男權和極權文化中學習到的,彷彿回到了男尊女卑的關係,重建“堂堂中華要讓四方來賀”的霸主地位,生活就可以穩定安康了。然而,此刻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女德班”和“陽剛教育”以便回到舊秩序,而是勇敢擁抱人類的複雜性摸索出少有人走過的路。

前幾天的《某節目》風波,將“娘炮”這個詞拉到了輿論漩渦。

節目播出後,公眾在譴責不恰當的廣告投放同時,也有大量的留言稱央視選擇的4位男藝人是“娘炮”、“沒有陽剛氣”、“不男不女”,希望節目“不要扭曲孩子的價值觀”、“畢竟,誰都不希望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那樣的人。”還有人提出:“少年娘,則中國娘”,對娘偶像的痛恨怒程度甚至超過了13分鐘廣告。

對此,節目製片人表示很委屈: “ 你們以為導演喜歡? 你們家孩子就想看他們……”今天,新華社也刊評論痛批“娘炮”,文章稱“‘娘炮’現象之所以引發公眾反感,因為這種病態文化對青少年的負面影響不可低估。”

說起來,中國一直以來都很喜歡唇紅齒白的書生,為何現在具有“女性氣質”的男性頻頻受到攻擊,甚至還被上綱上線。問題本身,很需要解釋與反思了。

由於大部分類似的留言都是用家長的口吻表達的,而官媒的評論也是一種“家長”口吻,姑且用“家長”來稱呼這些批評者。

通過“家長”們的留言,可以看出這裡所說的“娘”指的是:“瘦弱”、“沒有肌肉”、“化妝”……主要都是外表氣質的“女性化”。最近幾年人設溫和、妝容精緻的“花美男”成了男偶像發展的一個大走勢。95後出生的男藝人新媒體指數排名靠前的幾乎都是“家長”們厭惡的“娘”男偶像。CBNData的數據顯示,TFboys在2016年的商業價值高達19.7億,如果能成功激活2016年的這些粉絲,到2018年他們產生的商業價值可以達到300億。

這和中國偶像工業的發展脫不了關係。有突出個性或才華的明星的成功很難複製,而且前期投入大,風險高。對公司來說,最好有個流水線,只要偶像本人外貌基礎不差又肯努力,主要依靠團隊包裝推廣就可以紅起來,這樣利潤和主導權主要在公司手裡。日韓的養成系偶像產業已經很成熟了,自然的要借鑑過來,而人家二十多年前都開始流行很“娘”的男偶像了,到現在這種類型還很受歡迎。

相比美國文化中受歡迎的漫威式肌肉男,東亞溫和清秀的男偶像有獨特的文化背景,這可能主要還是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家長”們概念裡的“陽剛之氣”,可能還是歐美進口貨。

中國古代講究“陰/陽”和西方的“男/女”的概念有區別,雷金慶在《男性特質論》中曾提出,中國古代男性存在“文、武”兩種男性氣質,也是兩種不同的男性策略。“英雄”要通過證明自己不受美色誘惑,甚至厭女的行為才能表現自己的陽剛,例如武松殺潘金蓮故事。這和西方故事裡英雄愛美人很不一樣。“才子”則通過獲得女性青睞並且完成對女性的責任,來顯示自己的男子氣概。歷史上著名的美男潘安不僅有大量女粉以至“擲果盈車”,而且忠於妻子,妻子死後寫了大量滿含感情的悼念文。

由於中國歷史大部分時期重“文”輕“武”,所以“才子”總體上比“英雄”更受歡迎。西廂記裡寫張生是:“臉兒清秀身兒俊,性兒溫克情兒順”。《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放現在“家長”們可能也會覺得太“娘”吧。

此外,“娘”的男偶像也滿足了現代女性的需要。這種氣質讓人感覺比較柔和,沒有那麼暴力,讓女性更有安全感。在一個性別不平等的環境裡,女性的情慾投射對象不是一腳能把人踹飛的李小龍,而是是溫柔體貼的“小哥哥”,這也不難理解。如果在“娘”的基礎上身材有些肌肉,那是錦上添花,但這種肌肉不能過度,要追求穿上衣服顯瘦脫了衣服有肉,達到微妙的平衡。目前看來,有肌肉的“娘”男偶像既能符合大眾對歐美陽剛氣質的期待,又能滿足花美男溫柔“小哥哥”的人設,是路數最廣的。

作為一種成功的商業模式,為了獲得最大利潤,自然要精心選擇最顧客喜愛的產品。但在這樣的大資本運作下,受眾一定程度上也失去了選擇自己偶像的權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廣告和電視劇上都是差不多的偶像,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喜好,最後都不難從中選擇一兩個自己喜歡的吧。

看到家長們的聲討,還以為節目裡只有這4個男嘉賓,或者所有男嘉賓都很“娘”。特意看了一遍節目,數了一下主持人和嘉賓(包括在臺下站起來被介紹的)共計21人,其中總共只有3位女性。

3位女嘉賓分別是:世界珠心算冠軍王桐晶,她表演了驚人的計算能力,分享了從6歲開始別的小孩放假她還在練習的勵志(悲慘)童年經歷;8歲的小女孩表演了怎麼讓小動物睡著的節目,有點像古老的迪斯尼動畫中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和大自然的互動;還有一個是臺下站起來的四個航空專業專家之一,她一句話都沒說,另外三位男嘉賓都發了言。女性嘉賓如此少,“家長”不去關注女性形象的缺乏和單調,反而最在乎這麼多男人裡面有幾個很“娘”,可見“家長”的焦慮是以男孩的立場出發的。

在一篇名為:《把這些娘炮們當成四害除了吧》的微信文章中,作者從“他們只知道追求所謂的時尚、品味……精緻生活”推出“漸漸忘了……頂天立地”,“娘們兒幹事磨磨蹭蹭,畏首畏尾”。將外表的女性化直接等同於不果斷、不能承擔責任、膽小。反應出的是認為男人強大優越而女人弱小落後的性別觀念。但“頂天立地”、“果斷”、“有責任感”、“勇敢”這樣的美德,並不是男性特有的,也不是留短髮、曬黑、練肌肉、打籃球就能擁有這些美德。

對“娘”男偶像的厭惡本質上是對女性化氣質的厭惡,即一種“厭女”行為,將與女性相關的行為視為低於男性一等的,是一種性別歧視。

攻擊男性“娘”,另一個動力是要懲罰性別規範的越軌者。波伏娃闡述過,女人被視為“他者”的文化建構,男人將女人作為一個參照物,用以證實自己的是“主體”和自己的優越。所以男女有別,男高於女成了一種“自然法則”,自然到人們都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但是,沒有人真的可以達到男人的所有標準,總會在某些方面懷有男性氣質的焦慮。當一些不符合當下主流性別規範的男性出現時,他們可能是高調的男偶像,也可能是班級裡聲音比較細的男孩,這些人被選中成為男人中的叛徒。通過攻擊這些“叛徒”,可以維持這一套男強女弱的秩序,讓自己遠離性別氣質焦慮,獲得力量感和安全感。這樣就不用去真的瞭解那些“娘”的男人了,也不會使自己的三觀受到衝擊。

95後和00後是伴隨著網絡長大的,漫畫、遊戲、追劇、追星……他們不再像看電視長大的一代人,換來換去就那幾個臺,接觸的信息更多元,並且對亞文化的接受程度高,見識可能比爸媽還廣。節目一邊讓 jiao*yu部出通知,用權力要求學生和家長必須看,另一邊請來流量明星想要討好學生,使學生對這些意識形態不那麼厭惡。男偶像們也特別積極合作,跟著喊“正能量”,“中國夢”。這種被命令看的節目本就讓觀眾充滿怒氣,而節目的吃相難看連播了13分鐘廣告,徹底激怒了觀眾。學生和家長的代溝太大,本來計劃給學生觀眾當“蜜糖”的小鮮肉,沒想到成了家長的“砒霜”。既想賺錢、又想搞意識形態宣傳、還想討好差異性很大的兩類觀眾,最後哪樣便宜都沒佔到,還不得不出來道歉。

歷史上每每遇到艱難混亂的年代,社會問題總被引向性別問題。早在三千年前周武王就用“牝雞司晨”來討伐商朝,意思是,女性做了男人該做的事情國家就要衰敗。褒姒、西施、趙飛燕、陳圓圓……都為亡國背鍋。現在只要女性的考試成績好一些,工作能力強一些,就會有人大喊“男孩危機”。

實際上,不是男性變弱了,而是女性變強了。這並不能使他們受到鼓舞,也沒聽見誰說“少女man,則中國man”,因為在他們看來,男性才是國家的脊樑。男性沒有全方面的比女性強是不正常的,打破了性別秩序,所以男孩需要的不是更努力,而是“陽剛教育”。

有趣的是,我們通常不是稱中國為“祖國母親”的嗎,母親“娘”一點為什麼不好呢?

這個比喻最早出現在1925聞一多的《七子之歌》裡,他將祖國比作“母親”,將被殖民的地區比作失散的“子女”。2017年人民網的一則新聞標題為:《wai*jiao部搞了件大事情:你走到哪 祖國爸爸就跟到哪》。這種比喻當然是基於性別刻板印象,即“母親”是相對被動的,充完情感的等待;“爸爸”則是主動的,總是有力的出擊。對國家的想象已經從對內的照顧養育,轉向了對外的防禦或進攻。例如“帝吧出征”時口號是:“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這種改變與中國經濟實力變強,外交態度的變化有關。

眼下中國國強而民弱,社會處在高壓而失序的狀態。看看最近的社會新聞:租房住出白血病,坐滴滴被姦殺,孩子讀不到義務教育,專家建議不生孩子多繳稅……有人開玩笑說:黑社會都惹不起路人了,一不小心就碰到一個路人絕望得比黑社會還狠。處在缺乏安全感的焦慮和憤怒當中,很多人會條件反射般的感嘆“人心不古”,習慣性思維是退回過去。人們解決問題的思維模式也是從現有的男權和極權文化中學習到的。彷彿回到了男尊女卑的關係,重建“堂堂中華要讓四方來賀”的霸主地位,自己的生活就可以穩定安康了。這其實是接受了掌權者的價值觀,並站在他們立場上的發出的幻想。

這樣的時代是壞的時代,也是好的時代,我讚美它的“禮崩樂壞”。此刻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女德班”和“陽剛教育”以便回到舊秩序,而是勇敢擁抱人類的複雜性摸索出少有人走過的路。

幸運的是,更多人在這方面比上一輩少了包袱,多了理解。2016年中國跨性別就業歧視第一案勝訴;多家LGBT機構都在高校裡都開展關於多元性別氣質的工作;高壓環境裡Metoo運動仍在爆破更高的天花板;這次攻擊“娘炮”已經激起了從未有過的關於女性化氣質討論。也許我們沒法說服男權思想的頑固維護者,但至少這樣的討論可以使更多人察覺到這些原先和空氣一般自然的規則,並對它們進行思考。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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