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不在工 天機自動

明人論印曾有“五妙”:停妥,流動,典雅,丰神,古樸。印章如此,書畫亦然。停妥,筆畫妥帖也;流動,圓活生動也;典雅,自然文秀也;丰神,精神振作也;古樸,高古樸厚也。

項穆《書法雅言》評書之“老”為“結構精密,體裁高古”,書之“少”為“氣體充和,標格雅秀”,兩者實亦相通,精密而能充和,高古不失雅秀,斯為得書之味也。

書學一門,或歸於小學,或歸於藝術。以字書入小學門,《漢書》藝文志以來,多歸於《經部》小學類。六經皆本於字,篆隸真行草之實用者皆歸於小學。至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以書學列於《子部》雜藝類,重書之工拙,後與字學漸分離。《四庫全書總目》所云“古言六書,後明八法,於是字學、書品為二事”即指此分。一“書”而析為兩門,亦如銅板之兩面:小學重字形正誤,與金石、史學等相關聯;藝術重審美情性,與國畫、篆刻等相融通。兩者各有側重也。

書畫印章固為實踐之學,然其理論亦不可失。友生問何以入門?南皮張之洞所列書單可資也。論書者如《法書要錄》《墨池編》《書史會要》《書譜》《續書譜》《藝舟雙楫》等;論畫者如《歷代名畫記》《貞觀公私畫史》《圖畫見聞志》《畫繼》《圖繪寶鑑》《讀畫錄》《佩文齋書畫譜》等;論法帖者如《東觀餘論》《廣川書跋》《法帖譜系》《虛舟題跋》《蘇齋題跋》等;論印者如《學古編》《續三十五舉》《印人傳》等。此外,《東坡題跋》《山谷題跋》《畫禪室隨筆》《書概》等論書,《畫語錄》等論畫,《印說》等論印尤精,最宜精讀。

詩畫之通,不外神遇、自然、韻致、參禪、體勢、寄興等,詩意飄渺,畫風求得;畫裡雲山,詩外取象。近人傅抱石論石濤畫有“所為詩畫,排奡縱恣,真氣充沛”語,石濤之畫乃“詩畫”也,所求者,真氣也。

“筆墨”在中國藝術中漸進而變。從最早描繪手段至獨立審美語言,再至精神文化象徵,進而與人格修養相通。宋元以後,“筆墨”之精神理想與生命造化相呼應,趨向塑造“完美”之人。吾人論“筆墨”之造型與審美,此其一端;“筆墨”重“人”之修煉,又一端也。

明王世貞論書有“管束”一語,頗可玩味。若一字管二字,二字管叄字,如此管一行,一行管兩行,再管三行直至一紙,此實論精神團聚而不能分散。所謂顧盼、挪讓、大小、穿插等皆歸於“管束”之理也。

王澍論書曾雲“古人稿書最佳,以其意不在工,天機自動。”餘愛作稿書,每求涵泳不求鋒利,求自然不求作意,求樸厚不求纖巧,故合意者少矣。

清湘之後,冬心為自覺求詩書畫一體者。其《風柳生煙》《吳興山水》兩圖即可證也。前圖題詩“回汀曲渚暖生煙,風柳風蒲綠漲天。我是釣師人識否?白鷗前導在春船。”詩後款雲“曲江外史畫詩書”;後圖款雲“此詩餘題趙承旨採菱圖之作也,今餘畫此與詩有合,故復書之。”冬心畫作每每如此,拓清湘“詩畫”之風,融書法題識與詩畫一體,缶翁、白石亦承此傳統也。

姜白石《續書譜》論“筆鋒”雲“有鋒以耀其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是為的論。“有鋒”者,“顯”而外耀,多妍美秀逸,二王一脈多用之,求其“精”;“無鋒”者,“藏”而不露,多蘊藉含忍,篆籀法多用之,求其“味”。

日本書家青山杉雨藏缶翁《幽蘭圖》題詩云“臨橅石鼓琅邪筆,戲為幽蘭一寫真。中有離騷千古意,不須攜去賽錢神。”缶翁以篆籀入畫、以文心寫意可見於此也。

曾讀缶翁題古器有“摩挲一過,雖文字磨滅,而真樸之氣自在”語,觀其書畫印章皆在“真樸”二字,吾人所求者亦在此也。

“倒薤葉”法常見於漢碑撇鉤筆畫,《天發神讖碑》中“於”“宇”等字末筆皆如此。金冬心、齊白石善用此法,新意出於古法也。

吾揚阮芸臺喜鐘鼎彝器銘文,時以篆入書,曾見其用二李法臨石鼓,頗有風其“造字更溯秦前庶得周訓,設身不在晉後故無佛言”篆書聯,秦前求字,晉後求佛,多見其妙。書參隸意,更增方勢,可補二李圓熟之弊。

清代隸書起於谷口,盛於墨卿;篆書起於頑伯,盛於缶翁。康南海稱碑學之興,墨卿、頑伯為開法門者,推重如此。曾見缶翁臨石鼓冊跋雲“(頑伯)剛柔兼施,虛實併到,服膺久之,茲參獵碣筆意”,知缶翁篆書用筆高古雄樸實啟於頑伯也。

山谷道人得草書三昧,力去芒角,以痩勁圓筆窺筆法之妙。自雲與張長史、懷素悟得草書與“科斗篆隸同法同意”,即求篆籀古意。觀其《李白憶舊遊詩》《廉頗藺相如傳》卷等與魯公行書氣息亦通,惟山谷長線取勢,魯公短線取質也。

《壇經》論“法”雲“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漸頓。”以此“法”論藝亦復如斯。遲而漸進,疾而頓悟,皆通藝途也。

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以鐘鼎銘附以釋文,南京博物院藏八大臨《石鼓》即用此式。陸心源《千甓亭古磚圖釋》以古磚附以釋文相合,亦此形式。此類篆隸楷行相雜用於創作,可增書體之變,大小相融,奇正相正。

筆有“淨”,有“毛”。“淨”得勁爽,多見其秀;“毛”得筋力,多見其樸。右軍得“淨”,魯公得“樸”,米南宮小字得“淨”,大字則“淨”“樸”之間也。

曾見今人作畫臨古,如賈家做假,力求形同,實大可不必也。得古人精神命脈處,品味得其意,或取局部,落筆臨寫,得其佳處即可。若謹守其形,刻舟求劍,掩卷輒忘,何能得真古耶?!(作者為北京語言大學教授、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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