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保平、陳丹燕:24年後,「去北地,再去北地」|悅讀

陈保平、陈丹燕:24年后,“去北地,再去北地”|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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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書界奧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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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地,再去北地

1993年,作家陳保平、陳丹燕夫婦曾一同去俄羅斯旅行,以各自的視角闡釋旅途,留下了一本《精神故鄉》。2017年,一場赴波羅的海的旅行喚起了許多過往的記憶,他們將其作為當年俄羅斯旅行的延續,續寫當年相互映照的篇章,遂成此書——生活在不經意間偷走了24年,克里姆林宮的紅星還在閃耀,貝加爾湖依然淨澈明晰。故地重遊,普希金又浮上心尖,推開木箱,裡面是一張飽經滄桑的泛黃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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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保平

“蘇聯”在舊木箱裡

2017年5月30日陰轉晴

9:30驅車去特拉凱城堡,立陶宛的舊都。現在被稱作歐洲唯一的歷史國家公園。當地史學家認為,大概在1323年,維爾紐斯取代了特拉凱,成為永久性首都。沒想到我們進城堡的一段公路坑坑窪窪,打了不少補丁,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國家的窘態可見一斑。路旁是卡萊特小鎮,民宅都是三扇三角窗的小木屋。史導說:三扇窗象徵一扇對著神,一扇對著大公(皇上),一扇對著自己。這是傳統的風格,至今保留著。當然,這只是一種物質形態的保留,今天的窗外,除了天光日月,已沒什麼可對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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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凱城堡

說是古城堡,其實也早已毀損。今天看到的這座紅磚尖頂城堡,重建於1901年。所以,歷史也在被不斷修復當中,你看到的、聽到的歷史,是不是真實的歷史,是要打個問號的。比如:這紅磚是當時同樣的泥土嗎?是同樣的燒坯方式嗎?特拉凱真是這個模樣嗎?我們腦海中的特拉凱其實是一百年前的物質,並不是十三世紀立陶宛的舊都,甚至連複製品也談不上。只是,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對歷史要尋根究底,就像總有一些人要掩蓋或偽造歷史一樣。

我們在城堡內的照片上看到了原城堡殘存的地基(我想應該有一段實體保留著,可惜沒看到),這或許是城堡留下的唯一真相。也有一些藝術家,不願意一些重要的歷史事件被淡化、被抹去,用油畫的方式還原了歷史的瞬間。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爭奪王冠的大幅畫,畫面陰暗,人物詭異,只有那頂被拿走的王冠閃爍著金光。那時,立陶宛王國為了抵禦更強大的莫斯科大公國的入侵,與周邊的波蘭結盟建立了波蘭立陶宛大公國。可就在特拉凱城堡給國王加冕時,波蘭人拿走了王冠,加冕未成。

可見人君有時是多麼短視,為爭一席之上,也不顧大敵當前。歷史的轉折往往就定格在那一刻。

下午去步行街。在一家迷你烤肉店旁邊發現一個書吧,裡面有許多舊書、老唱片。櫃檯前有兩隻舊木箱,裡面全是老的明信片,0.3歐元一張。我們要了茶,我說:“挑挑看,說不定可撿漏。”“挑什麼呢?”陳丹燕問。我說看看有無蘇聯的,畢竟從1940年到1991年整整半個世紀由蘇維埃統治。果然,我們找到了二十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的蘇聯、東德、波蘭等曾經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明信片,紙質泛黃,色彩清淡。有些是標誌性建築物,有些是那時畫家的水墨畫,風格像列賓的插圖。

我們有一種久違的驚喜,挑了四十張準備回去送朋友。我還發現一張2013年中國郵政發行的有獎賀卡,上面是莫斯科紅場的照片,可能是俄羅斯的華人寄給當地友人拜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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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明信片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麼首先想到的是蘇聯?因為二十多年前我們去過,對那裡的風物有親切感?為什麼那時選擇了去蘇聯?有朋友在,蘇聯正發生著劇變,出於記者的本能?或許都是原因,但似乎不是主要的。可能還是出於兒時的記憶,是俄蘇文學的薰陶。

這些,二十多年前的《精神故鄉》中都寫到,今天,只是在一堆老明信片裡重拾記憶。當我們提起蘇聯這個詞的時候,它的內涵是極其複雜的。它包括保爾·柯察金,當然也包括歐根·奧涅金(即葉甫蓋尼·奧涅金);它有《青年近衛軍》的故事,也有多餘的人《羅亭》的故事;它有托爾斯泰,也有斯大林,有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維奇,也有契克、克格勃;它有白淨草原,也有古拉格群島;它有《列寧在十月》,也有《戈爾巴喬夫回憶錄》……這就是歷史,一部分歷史,我們只能生活在已知的歷史中。感情與理智的模糊,或者說不確定性,就像揀明信片一樣,你懷著有點興奮的心情說:看看有無“蘇聯的”,而“蘇聯”其實已被扔棄在一箇舊木箱裡。

陳丹燕

拉脫維亞:普希金又浮上心間

2017年 5月

在里加老城的一個尋常廣場上,普希金突然回到我的面前,他是我中學時代最喜愛的詩人。

里加老城的白樺樹下,我見到一座在波羅的海沿岸少見的東正教十字架式的小教堂。教堂前面難得有塊牌子,上面寫著英文。能看懂立陶宛的牌子到底想說些什麼,令我高興了一下。

原來這座教堂是普希金的曾外祖父造的。

普希金的曾外祖父,就是那個被彼得大帝一路帶回聖彼得堡的黑人小童。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普希金為他的非洲血統很自豪,他寫詩的時候有時畫自己的側影,著重畫了自己腮上鬈曲的絡腮鬍子,非洲式的。原來黑頭宮上的黑人頭,並不是漢莎商人圈裡的德國人和荷蘭人,更像跟著商船漂泊到天涯海角的非洲人。那個時代,黑人好像外星人一樣讓人好奇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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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加老城

白樺樹細小的綠葉在陽光裡哆嗦著,就像他的十四行詩裡的句子。

我少年時代抄寫了許多普希金的詩,從十四行詩,到長詩。跟所有喜歡普希金詩的少年一樣,我抄寫《我曾經愛過你》。在我結婚前那些寧靜漫長的晚上,我房間外面是我家陽臺,陽臺上母親的花盆裡種滿了橡皮樹、金邊吊蘭、澳大利亞草、小樟樹、紫葉、寶石花、含笑花、米蘭、君子蘭、瓊花、蘭花、仙人掌、蘆薈、喇叭花,甚至還有一棵小小的鐵樹。陽臺外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上海沉睡的街區,在夜晚無聲搖曳在竹竿上的的確良襯衣,滌卡中山裝,泡泡紗條紋床單,老女人的大襟藍布衫。在我耳邊的是短波干擾波的沙沙聲,一些溫和斯文的聲音越過干擾波傳來:“這裡是澳大利亞廣播電臺華語廣播。”普希金是那個時代裡我的果醬,使一切變甜蜜。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裡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比起他其他的詩,這首詩那麼樸素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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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陶宛舊都考納斯一隅

我的俄羅斯文學老師,更喜歡他的長詩,他是《葉甫蓋尼·奧涅金》的翻譯者。所以在他八十歲生日慶祝會上,我們這些已經很老了的女生們,都爭著為老師朗誦他翻譯的普希金長詩,達吉亞娜給奧涅金的信。大家都還記得老師最喜歡的段落。結果從前的學習委員組織好報名朗誦的女生,每人發了一片紙,上面有一小段詩,大家為老師接龍讀完了達吉亞娜的信。同學中總有風言風語,這個跑過八百米考試的女生還是生了重病,那個清秀溫柔的女生竟然不幸福,還有人終身未能生育,有人從未得償所願,這樣的,那樣的,共用一個教室四年的人,從充滿未來夢想的年齡一路行來,生活本身對同學的改變,就比後來半路上認識的人要來得震動。我們這些後來很老了的女生們,為老師的八十歲生日接龍朗讀一首情詩,老師和我們,都最難忘的情詩,普希金的。

在透明的夜裡,那可不是你,

親愛的影子,在屋中掠過,

在我的枕邊靜靜佇立?

可不是你在溫柔地絮語,

給我希望和愛情的安慰?

呵,你是誰?是衛護我的

安琪兒,還是騙人的魔鬼?

我在里加城裡一棵細長的溼潤的白樺樹下,想起上一次在聖彼得堡的郊外,大雪連天的時候,我和陳保平找到皇村中學,那是1993年。

那時候,我們相擁著,站在普希金讀書的教室門外,一起回憶起在1981年的中文系課堂上,老師高聲用俄語背誦普希金詩歌的聲音。

老師說的俄文帶著一股蘇聯的舊氣,一種讓我想起東北口音的俄文。

我想起我們在結婚的第一年,1984年的春天,我們一起去夜校學習俄文的往事,那時我們一心一意喜愛著俄羅斯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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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的陳丹燕(左)與陳保平

如今,2017年的初夏,在里加,我們一起站在那塊提起普希金曾外祖父的牌子前,恍然。這麼多年後,因為突然來到了他曾外祖父建造的小教堂跟前,普希金變成了一個真實的人物,不再是詩歌裡和年輕時代的回憶中那股溫柔清澈的感情。

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生離死別,玉碎瓦全,華髮叢生,然後,在天涯海角再次遇到普希金。

教堂已經關上了門,但一箇中年婦人從旁邊的鐘樓小門裡出來,夕陽照亮了她白皙的臉和栗色的短髮。

她搖頭,不說英文。但我還是解釋了自己的處境:少年時代對普希金的熱愛,達吉亞娜和奧涅金,聖彼得堡和皇村,不遠萬里來到里加,見到這座東正教堂的驚喜,總之:“親愛的夫人,能讓我進去看一下嗎?”

她微笑了一下,打開了白色柵欄的門。

這情形和1993年時一樣。當時,皇村中學也已經關門了,也是一個面色白皙的女士打開門,讓我們進去。

那是一座小教堂,和大多數東正教小教堂一樣,牆壁上畫滿了面容沉靜的聖人,耶穌穿著一件白袍子,默默睜著一對巨大的黑眼睛。教堂門邊裝飾著白樺樹枝,光滑的樹幹泛著少女般的潔白和青春活潑的氣息。夏天,在北方一切都不同了。

“紅帆”

圍著教堂走了一圈,聖彼得堡在我心裡洶湧,那裡有普希金最後的房子,被槍擊後倒下的河邊,有他寫進詩歌裡的光線。那裡還有烏蘭諾娃跳舞的舞臺,在濃黑中馬林斯基劇院前廳的一燈如豆,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白夜》的房子。他寫的是聖彼得堡的初夏,我上次看到的,是一個個雪後傍晚濃重的黑夜。在夜裡路過艾爾米塔什博物館,想起十二月黨人在雪中蒼白瘦削的臉,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黑色的裙子,想起柴可夫斯基的抒情,還有斯特拉文斯基的樂觀,還有放在走廊裡的康定斯基。

少年時代在上海,我看過一部蘇聯電影《紅帆》,一個關於聖彼得堡白夜的童話故事,紅帆船會從波羅的海駛來,帶來幸福。這個電影還是我小哥哥先告訴我的,我都還記得他住的小北屋,藍色窗簾,紅色的捷克式沙發椅,藍色的地毯,老式的,笨重的錄音機是他自己動手裝的,還有兩個低音喇叭也是。他脾氣一直不好,難得給我講個故事。他很容易崩潰,但卻是我們三兄妹裡吃苦最多的一個,而且早逝。他在短暫的一生裡並未等到他心裡的紅帆,和紅帆帶來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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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於皇村的普希金雕像

我想起普希金的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在皇村中學冰涼的臺階上,我和陳保平曾背誦過這首最好記的普希金詩歌,少年時代,我們各自都曾將它抄寫在自己的筆記本里。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裡需要鎮靜。

我的小哥哥也曾抄寫過這首詩。但是他甚至沒來得及看一下聖彼得堡,或者里加城裡這座不起眼的小教堂。

那個女人在白樺樹下等著我們,手裡握著一把大鑰匙。

“спасибо。”(謝謝)我在記憶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一句俄文。

她保持著微笑,下意識地微微點了下頭,但並不回答我。

我這才意識到,她不想說俄文,她是拉脫維亞人,她愛普希金,可無法愛俄文。

“Извини。”(抱歉)我在記憶裡的那個角落裡又找到一句俄文,不過我緊緊閉著嘴,不讓它發出聲音。老老實實說回英文,這是最乏味卻最安全。我只不過想謝謝她。

微笑再次回到她臉上:“Paldies。”(拉脫維亞語,謝謝)她教我這樣說。

夏季溼潤的白樺樹葉在我頭上沙沙響,這是著名的俄羅斯意象。普希金的詩歌裡有,契訶夫的小說裡有,蘇聯的青年歌曲裡有,里加此刻也有。只是有恩於我的,面容白皙的里加女士不見了,正像那個終於從里加撤離了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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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地,再去北地》

陳保平、陳丹燕/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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