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襪子一瓶酒

大約二十年前吧,也就是1998年深秋的一天,我失散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堂叔從臺灣回來了。

堂叔凌廉寶,是我父親凌生寶的堂弟。他們從小在一個院子裡長大。鹽城解放前夕,正值國民黨部隊徵兵,高中畢業的堂叔不知所以,稀裡糊塗地揹著父母報了名,隨即就被迫跟著國民黨軍隊乘船去了臺灣。誰知自此一去,便象斷了線的風箏,石沉大海,音訊全無了。

堂叔走後,我叔祖父全家便背上了臺屬的罪名,往後的日子可想而知了。有意思的是,我叔祖父家的另一位叔父凌文寶,也就是廉寶叔的三弟,解放後卻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於是,一個家庭就有了兩種顏色了。我小時候印象最深的是,每當春節前夕,街道辦事處總得敲鑼打鼓給叔祖父送上“光榮人家”的匾額大紅花。可是前腳人馬剛走,後一撥人馬又到了,氣勢洶洶的居民幹部不由分說地將叔祖父帶走。剛剛喜慶的鞭炮煙味還未散盡,叔祖父又被帶到街道辦事處去低頭認罪,接受教育了。若干年後,在大陸當解放軍的三叔父被轉業分配到北京椿樹整流器廠。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鹽城電視臺工作期間,出差去北京,來到三叔父家,三叔父詼諧而又略帶酸楚地對我說,我們本該是同行的。因為三叔父文化程度較高,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他本來轉業應該是到北京新華社從事新聞工作的,就是因為臺灣大哥的關係,被分到工廠了。聽了三叔父的話,我哭笑不得,心中也是說不上來的一股滋味。

一雙襪子一瓶酒

我們凌家世代經商,一直恪守誠信為本,和氣生財的原則。叔祖父又生性膽小怕事,哪裡經得起如此折騰,尤其是文革動亂期間,批鬥遊街,認罪檢查輪番進行。長期鬱鬱寡歡,使他老人家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改革開放後,海峽兩岸大門洞開,過了很久,臺灣的廉寶叔父才得以回家探親,這已是近五十年後的事了。這時,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叔祖父母都已在天堂安息了。可惜他十幾歲離家出走後,就再也未見到父母親的面,真是終生的遺憾。

離家四、五十年的叔父回家,淩氏大家族熱鬧起來了。各個門頭輪流做東宴請。北京的文寶三叔也專程回鹽團圓。

記得那天,輪到我父母做東。我祖父排行老大,廉寶叔的父親是老三。過去淩氏家族都住一個四合院,他們統稱我父母親是大哥大嫂,稱我兩個姑母為大姐二姐。那天下午大約四、五點鐘光景,淩氏兄妹大家庭陸陸續續來到我家門口的飯店集中。幾十年不見,少小離家老大回,兄弟姐妹相聚,真是有說不完的話,敘不完的情……不一會兒,我快近七十歲的大姑母顫顫巍巍地走過來了(她老人家腿不好,走路不方便),廉寶叔與她雖四、五十年不見,但今天一眼便能認出已是滿頭白髮的我大姑。這時,也已六十出頭的叔父,不由分說,一下子跑過去緊緊地抱住我大姑,竟像個孩子似的,頭伏在她的肩上,失聲痛哭,泣不成聲地說著:“大姐啊,那一年,我在輪船碼頭臨上船時,特別想見到家裡的親人,你那個時候,急急忙忙跑過來,硬塞給我一雙襪子,我當時心裡真是說不上來的感動,我當時就想哭……”,“我在臺灣,一直記住大姐的那雙襪子,儘管只是一雙襪子,但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叔父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兩位老人很長一段時間抱頭痛哭,淚流滿面。在場的每一個人也都在不停地用手帕暗暗地抹著眼淚。事後在飯桌上,叔父對大家說,在臺灣幾十年的日子裡,特別特別地想家,大姐在碼頭上送他一雙襪子的情景,就象刀子刻在他腦海裡一樣,隨便怎麼樣也抹不掉。每次想到那雙襪子,就想到了幾千裡以外的家鄉親人,就想到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這一說四、五十年過去了,人生能有幾個四、五十年呢。

就在 五、六年前,我因參加臺灣鹽城書畫聯展開幕式,隨鹽城市政府代表團去臺灣,到了叔父臺灣的家。叔父是去臺灣後結的婚,嬸嬸是臺灣高山族人。他們共生兩個兒子,大兒子大學畢業後是某科技公司職員,媳婦是小學教師,孫子漂亮聰明可愛。二兒子臺灣政治大學畢業,現役軍人,未婚妻哈佛大學剛畢業,算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了。在他家的短暫一聚,叔父回憶了許多許多家鄉的往事,他清楚地記得鹽城老家的登瀛橋,記得奇園飯店,記得我們凌家的中西大藥房……臨別時,叔父讓他兒子送我回賓館,並特意送我兩盒茶葉一瓶臺灣正宗的金門高粱酒,說是做個紀念。分手的時候,他反覆對我講,他還想回家鄉鹽城看看,小時候,鹽城的小街,凌家大院屋前的小河,鹽城家裡的那些往事一直都印在他的腦海裡……

歲月象小河的水一樣靜靜地流淌,又是多少年過去了。臺灣的叔父今年已是八十多歲高齡了,而我的父母,以及當年送襪子給他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姑母也先後分別離開了我們。幾年前,從臺灣回來後,我一直將叔父送我的這瓶臺灣產的金門高粱酒珍藏著,捨不得喝,因為,每每看到這瓶酒,我就會想起海峽對面的叔父,想起那些塵封已久的,遙遠而辛酸的往事……

一一2018年9月18日,農曆戊戌年八月初九。

【作者簡歷】:

一雙襪子一瓶酒

凌震三,1951年生,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鹽城市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鹽城標準草書研究會會長,原鹽城電視臺副臺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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