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薄荷香冲天弥漫|臧博返乡画像

三伏天,薄荷香冲天弥漫|臧博返乡画像

等到蝉鸣交错,汗出不歇。

by:臧博

很多年前,也是如今天这样燥热的夏,三伏天中难得的几天清凉,是伴随着村里数处熬薄荷油的炉火。一家人大半年的汗水,在蒸汽中缓缓滴入桶内,变成了薄荷油。

——题记

知道薄荷的人很多,种过薄荷的也不少,但像我老家太和那样,把薄荷种出规模、种出名气的就少了。

太和是全国有名的薄荷种植大县,从有记忆开始,庄子周围地头的薄荷就一直绿绿油油。

二十多年前的太和县人为何都爱种薄荷?简单说原因有三:一是土地和气候适宜种植,二是薄荷油收购价格可观,三是薄荷油可以直接卖成钱补贴家用。

在那个大多数人还没有选择出门打工的年代,卖掉二三十斤薄荷油的钱,能让一个四五口家庭一整年的生活得到极大改善:男人有了抽一口、喝两盅的烟酒钱,女人有了扯布做衣裳和买鞋样子纳布鞋的钱,孩子有了上学的学杂费,家里时不时还能打打牙祭吃顿肉或饺子。

总而言之,对80、90年代的太和农民来说,薄荷油是地里能长出来的东西中最具变现功能的作物了。

薄荷油的诸多优点,并没有扩大它的产量,80年代到90年代的三次剧烈价格震荡伤怕了种薄荷农民的心。以我家举例,我爷爷最低卖过8块钱一斤,到小姑出嫁后就已经卖到了150块一斤,而小姑的女儿出生后的那两三年,价格又从400每斤的最高峰降到了100以下。这样的巨幅震荡对普通农民而言是无法掌控和预知的,因而存在着赌博般的风险。与此同时,种植薄荷的成本越来越高,偶然性因素也在增大。

首先在薄荷生长期间,雨水不能多不能少,雨水多叶子不蓄油,雨水少容易旱死;其次,肥料也要讲究,肥上多了薄荷整株长得高大,底下的叶子见不到阳光,在没收割之前就沤烂了,而上少了肥薄荷长得矮小,不足以支撑到收割;其三,薄荷一般只收夏季一茬,天气不错的话秋天可以再割一茬,但产量和出油量大大不如夏天;其四是最关键的原因,薄荷根很耗土地肥力,种了薄荷的土地第二年再种别的庄稼几乎必然会大减产,而化肥、磷肥各种肥料都在涨价,种薄荷成了普通家庭饮鸩止渴式行为。

仔细算算账,农村土灶熬薄荷油的成本对普通家庭而言太过高昂,且造成了污染和资源浪费,新的炼油和提纯工艺的出现更是极大冲击了农村土灶熬油的风潮。

在九十年代开始的轰轰烈烈打工潮中,诸多因素的累积让精打细算的太和乡亲达成了一个共识:种薄荷、熬薄荷油不如打工实惠。于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家乡,东去江浙沪或南下珠三角,留下的老人们再也折腾不动薄荷这一费工费时又费心费力的作物。小姑跟我说,老家那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熬薄荷油的了,种薄荷的人家也越来越少。

种植薄荷的愈发少见,将我记忆中熬薄荷油的场景封存成了回忆、破碎成了画面,在父亲和小姑的共同追忆下,我终于将一个个遥远的画面拼接成了熬薄荷油的完整影像。

回想起来,臧庄三伏天火光焦躁、薄荷香冲天弥漫——带着浓烈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与乡土气息的场景——视觉冲击、味觉冲击与闷热的天气一道,构成了无法消散的立体记忆。对我来说,拼接童年记忆中仅有的几次熬薄荷油的画面,就成了我对故乡最深的记忆。

预 备

薄荷可收割的时节,常在一年中最热的伏天。根据老人们传下来的经验,清晨收割不行,叶上露水多,出油率低,最适合割薄荷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间,这个时间段光照足,温度高,薄荷植株旺盛干燥,出油率比较高,同时又大大减少了收割后的鲜薄荷在熬油前的晾晒时间。

作为收割薄荷前的准备工作,也简单也不简单。首先是自家要将已经经受过麦收考验的镰刀仔细再磨一遍,提高镰刀的锋利度;其次是找帮手,这仅限于当年种的薄荷比较多而家里劳动力不足的情况,一般会叫自家近亲或关系好的邻居;第三是凑钱买大锅的几户人要碰碰头,商量好熬油的先后顺序,并将凑钱提前买的煤炭根据每户种薄荷的量提前备好;最后就是将熬薄荷油的大锅和锅盖洗刷干净,将大锅内的篦子备好——熬薄荷油用的篦子不同于家庭蒸馒头用的尺寸,而是用铁锹把儿一样粗的实木棍,横竖用麻绳绑紧的加大加强版。

准备妥当之后,就是按照定下的日子准备割了。前一晚早睡,准备好第二天要用的镰刀、木叉和板车。农具准备妥当,一身的行头也不能含糊,下地干活不是参加晚宴,不需要光鲜亮丽,所以一般都是旧衣服、草帽和厚底鞋,割完后的薄荷茬子非常硬,普通的泡沫底布鞋容易扎穿伤到脚心。

早晨起床,一家人先饱饱吃一顿早饭,再找个阴凉的地方聚在一起,扇着蒲扇聊聊闲天,等着割薄荷时间慢慢接近。等到蝉鸣交错,汗出不歇,村子里所有的烟囱都不再冒早饭的烟,就差不多到了可以出发的时间。一家人戴上草帽,拉着板车,板车上放着木叉、绳子和与人数相等的镰刀数把,在与邻居的打招呼声中穿过小巷走向自家薄荷地。

收 割

到了地头,有经验的老人都会先进去趟趟地,看看裤子上有没有露水,确定没有露水,简单分工之后,就可以正式开始干活。

黄淮平原的田野平坦如镜,一眼可望三五公里开外,薄荷地作为伏天唯一大面积的绿色色块,也在太阳的炙烤下热气蒸腾。几家、几十家等着割薄荷的人家,会有默契地在一家开始动镰刀之后陆陆续续全部行动起来。那个年代如果有无人机,一定可以拍到收割薄荷时这一极有仪式感的场面。

割薄荷过程中,年轻人往往前期速度较快,约摸割到半亩地的位置,年长者慢慢再追了上来。毕竟,比力气年长者不如年轻人,但是比起经验和耐力,年长者在割薄荷上的优势很明显。

一家人先后往前割的时候,一般都是蹲着挪鸭子步,横着一把攥住几株薄荷,镰刀靠近离地面约10公分的薄荷根,横起刃一扫,一把薄荷就被割下。在收割过程中,全家会有默契地将薄荷每隔四五米拢成一小垛,待到全部收割完了之后方便拉着板车来收。

收薄荷的过程中,周围明亮无比,温度也越升越高,割薄荷的人在机械性的劳动中很快汗透了衣衫。伏天的太阳又让空气愈发燥热,年青人常不听老人们的劝告,脱去上衣扔到薄荷垛上,戴着草帽,只在脖子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阳光下闪着红光的黝黑皮肤、背部和手臂隐隐跳动的肌肉、裸露皮肤上渗出又迅速滚下的汗珠,与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排薄荷垛形成了鲜活的收割场景。

没有看过类似场景的人,是无法理解“面朝黄土背朝天”和“汗滴禾下土”所描绘的场景的。

熬 油

收完薄荷,用木叉将薄荷垛叉到板车上,踩实捆紧,一车车拉到庄里的土灶旁,摊开晾晒。晾晒过程中,一家人终于可以忙里偷闲吃个夕阳中的午饭。

时间来得及就下个凉面条,家中一般由母亲擀面条,儿女剥蒜头捣成蒜泥,面条煮熟出锅,放到瓷盆里用凉水拔凉,沥水后放进大碗,将加了醋、盐和香油的蒜汁淋上两三勺,筷子搅拌匀了就可以吃。时间赶不及,需抓紧生火熬油,这顿迟来的午饭也只能凑合了,家里种的洋葱、大葱、蒜头,就着凉馒头就吃了,吃得撑了就从缸里舀半瓢水灌灌缝,然后直奔地灶。

熬薄荷油开始一般都在黄昏,西下的太阳威力不减,嘲弄似得将冒着它怒火割下的薄荷高温拷打,一遍又一遍,薄荷躺在地上茎叶无力,越来越蔫巴。

几个男劳力合力将口径约两米五的大锅架上土灶的凹槽,从井里打水倒入锅中四五桶,支上箅子后,就可以一层一层往锅里叉薄荷了。薄荷经过曝晒已轻了许多,但一叉下去的劳动量仍然很大。

年轻力壮的男青年在锅外叉薄荷往锅里送,弟弟妹妹就在大锅里站着,一叉薄荷送上来之后,先铺匀,再一圈圈在锅里转着圈踩实。等到了大锅到了能容纳的极限,勉勉强强能盖上且不得不在锅盖上压几块青砖的时候,不论叉薄荷还是踩薄荷的人,都已是汗透衣裳。

太阳西沉,臧庄被夜色接管,此时是熬薄荷油正式实施阶段。先引着麦秸塞进灶膛,再往里添玉米秸秆和细树枝,火越来越旺后就可以加入更大一些的劈柴和碎煤块。当煤块完全成为炉膛中的主要燃料,薄荷的刺鼻香味也渐渐被高温逼出。此时,就是熬薄荷油最精彩、最要紧的部分——出油。

如果用纪录片拍摄的手法拍摄出油的过程,会发现出油的过程是由几个快速切换的镜头构成的,这是个奇妙的过程。镜头一是特写加拉伸:炉膛口忽闪忽闪的火光打在守灶人的脸上,他光着膀子,蜷蹲在凹下的土坑里,紧紧盯着炉膛中的火,眼中闪着熊熊的火光;镜头二是一组有逻辑顺序的长镜头:蒸汽顶得锅盖“哐哐”作响,顺着锅盖上弯曲伸出的铁导管,一滴滴薄荷油开始在铁导管壁上积攒、汇聚,再滴滴答答落在油桶里;镜头三是缓缓升起的俯拍:臧庄全村各个地方近十个不同尺寸的地灶都在同时熬油,空气中弥漫着平日少见的煤渣味和浓烈的薄荷香。

在这一过程中,整个臧庄笼络在无形的、有味的、奇妙的薄荷香里。在这样有味道的夜里,臧庄乡亲三三两两抱着卷席筒,零零散散躺在离土灶不远的地方睡觉——一来,土灶周围薄荷味最浓,蚊虫最少,更主要的是,方便后半夜起来继续熬下一锅油。

随着出油量愈发减少,铁导管流出的潺潺细流最终变成间歇的滴答回音。至此,守炉人也不必再往炉膛中加煤,烧了半夜灶的守炉人可以起身活动活动四肢或抽支烟解解乏。

熬一锅薄荷油通常需要四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油熬得差不多时常常已是凌晨,此时叫醒家人,几人合力将锅盖抬下。往外叉薄荷是最累人的环节,干活的人必须忍着高温,快速将蒸得熟透、踩得紧实、冒着热气、浸着水汽的薄荷用木叉叉下去,每一叉都是几十斤的分量,没有一膀子力气根本干不动。叉出的薄荷就近摊在路边晾晒,晒干后收回家里烧火做饭。至此,熬薄荷油的整个过程得以完成。

一切结束后,辛苦了半夜的守炉人靠近熄火许久的土灶,用毛巾蘸着熬着锅里的温水,先冰冰凉凉地擦个身子,然后拎着薄荷油桶,回到自家屋,一觉睡到太阳升起。作为辛苦熬薄荷油的特权,守炉人睡多久都不会被打扰,醒来还有准备好的饭菜。

尾 声

每亩薄荷根据收成不同,多的能熬二十斤油,少的只能熬六七斤,这既与天气有关,也与肥料有关,既与收割的时机有关,也与熬油的技术有关。

二三十年前,薄荷油对缺少额外营收的大多数臧庄人而言,是一家人最保值的财产。尤其在农村盗窃行为屡抓不绝的环境下,一桶薄荷油可藏在粮食屯里,可埋在麦秸垛中,实在是比麦子玉米保值得多、安全得多的财产。

薄荷油为太和或者说臧庄的多少个家庭带来了盐、油、鞋样子和学费已无法统计,但通过一件事就可以知道薄荷油在普通农民心中的价值:90年代中期,近门大爷攒了三年的50斤薄荷油被贼偷走,大娘知道后直接哭昏过去差点抢救不过来,这50斤薄荷油当时的收购价是4000块钱,几乎是他们家整三年的收入。

如今,臧庄的土灶与太和县的诸多土灶一样,都被黄土掩埋,那些造型粗犷的大锅、锅盖和箅子,也在时间中变成了破烂儿。现在,臧庄的户籍人口和年轻人越来越少,老人也越来越少,坟茔越来越多。

熬薄荷油的场景,彻底封存在了二十世纪的记忆里,封存在了三十岁以上人的心里,封存在了那个笼罩在冲天浓烈香味的村庄里——没有影像,没有照片,没有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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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介绍:安徽省太和县,春秋时宋国建城,古称鹿上,元大德八年(1304年)改成太和县。地处黄淮平原,介于现亳州市和阜阳市颍泉区之间,地形皆是平原。一年中光照充足,四季分明,气温变化较大,雨水多了容易涝,雨水少了容易旱,祖祖辈辈在土地里讨生活,不易。

太和是中国最大的发制品原料加工基地,我们市场上常见到的假睫毛、假发,相当的数量都是产自太和。太和还拥有全国最大的薄荷种植面积,生产的薄荷油曾占全国总量的三分之一。特产中以香椿、樱桃和羊肉板面最为知名。太和贡椿在乾隆一朝是钦点的贡品,太和樱桃是中国四大樱桃名品之一,太和羊肉板面已形成品牌,鲜辣爽口。

太和人淳朴善良、能吃苦,每年有超过45万的太和人外出务工,遍布祖国各地。与近三分之一人口外出务工相对应的是,太和农村的空巢化情况越来越严重,伴随着空巢化出现的老龄化、医疗、子女教育等等问题,以后可能会成为棘手的综合性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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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薄荷香冲天弥漫|臧博返乡画像

三伏天,薄荷香冲天弥漫|臧博返乡画像

我是臧博,重庆大学新闻学院新闻与传播专业准研究生,安徽太和人。我生于农村,后随父母转到城市,上大学后,离乡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离开农村的时间多,回去的时间少,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虽然心内对家乡有强烈的情感,但总没有拿起笔记录的勇气。家乡这些年高速发展,道路通了,楼房起了,轿车多了,然而人们的心理和几十年前相比并没有明显的提升。我成长的村庄,像极了闫海军笔下的崖边村,有淳朴有道义,有勤恳的乡亲,有温厚的亲邻,当然,也有一些愚昧与可悲,有一些荒诞与无奈。我的爷爷奶奶、大姑二姑、大舅二舅,至今还生活在农村,终年难得相聚,偶然聚到一起,说起过去,也都大多唏嘘。

《返乡画像》让我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看到其他同学的文章后,想想自己出生的村庄逐渐变得暮气沉沉,产生了也要写一些东西给故乡的冲动,这种感受与阅读《碧山》时对乡土产生强烈的认同感一样,愈发强烈。自上大学起,算来离乡已十五年,期间每次回去都觉得虽然足迹上越走越远,但血缘上的亲近却越来越近。于是想用自己的文字写一写故乡的片段,让更多有相似经历的人身离故乡远而心离故乡近一些。

文 | 臧 博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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