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沒有必要蹲下來跟兒童說話

沒有必要蹲下來跟兒童說話

曹文軒:沒有必要蹲下來跟兒童說話

我不是一個十分典型的兒童文學作家,因為我在寫作過程中一般較少考慮我作品的閱讀對象是兒童,更少考慮他們是我作品的惟一閱讀對象。在書寫的日子裡,百般焦慮的是語言、故事、結構、風景、意象甚至是題目和人名之類的問題。不時閃過腦海的可能是契訶夫的一句話:如果在第一幕掛上去一把劍,那麼在最後一幕務必要將這把劍拔出劍鞘;或者是卡夫卡的一句話:一本書必須是能砸開冰凍海面的斧子;或者是帕慕克的一句話:文學是什麼?文學就是用一根針挖一口井。我曾經許多次發表過一個偏頗的觀點:沒有藝術,談論閱讀對象是無效的。但我十分走運,我的文字引來了成千上萬的兒童。當那些書以每年每種十萬冊的增長速度被印刷時,我暗自慶幸我所選擇的文學道路。我要在這裡告訴諸位:兒童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讀者。

這一次,我想談論的話題是:兒童文學作家如何面對淺閱讀時代。這些觀點可能是非常個人化的,沒有普遍意義。

如果要討論今天的兒童文學寫作狀態,可能要從當下兒童的閱讀狀態談起。道理很簡單:生產出來的作品是供人閱讀的,閱讀狀態影響著寫作狀態,尤其是當世界運行到今天這個高度商業化,並將娛樂作為重要取向的時代,寫作狀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受到閱讀狀態的影響和制約。

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一個無處不在的事實:當我們用盡天下最優美的言詞去讚美閱讀時,我們卻同時面臨著氾濫成災的無意義的、劣質的、蠱惑人心的、可能會使人變得無知和愚昧,甚至會使人墮落的書。

童書的狀況也大致如此。

這些書幾乎與那些優美的圖書一樣多。它們也是書,問題就正在於它們也是書。書和書是一樣的面孔,我們無法說它們不是書。有時,它們甚至比書還像書。事情的複雜性一下子使我們陷入了似乎永不能走出的泥淖。

因為知識的多樣性與複雜性,因為道理的多樣性與複雜性,我們很難指認哪些書不是書而是垃圾。它們混雜在好書中間,甚至是冠冕堂皇地與好書堆放在一起,我們望著它們,卻根本不能判斷它們。加上當今世界的唯利是圖,這些書在被出版商們以及被出版商們賄賂過的媒體的大肆宣揚與輪番炒作之後,竟然都成了善書——甚至還被美化為經典。而那些養精神、長智慧的書則顯得默默無聞。這些書嚴重敗壞了兒童的精神世界,損傷了他們的心智。

這是我們面對的現實。

這一現實告訴我們:一個圖書豐富——豐富到氾濫的時代,卻有可能是一個閱讀質量嚴重下降的時代。

讀不讀書,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它甚至可以被解讀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人的文明程度。而我以為讀什麼書,卻是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對於兒童來說,這個問題則尤為重要。

曹文軒:沒有必要蹲下來跟兒童說話

什麼是“兒童閱讀”?

我的定義是:所謂兒童閱讀,應當是在校長、老師以及有見地的家長指導乃至監督之下的閱讀。道理很簡單:中小學生的認知能力與審美能力正在成長中。換句話說:他們的認知能力與審美能力是不成熟的,甚至是不可靠的。

我們在持有民主思想與兒童本位主義時,忘記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這便是:我們是教育者,他們是被教育者。這是一個基本關係,這個關係是不可改變的,也是不可能改變的。我們在若干方面——包括閱讀在內,富有審視、照料、管束、引導和糾正的責任。這是天經地義,既是一種現實,也是一種倫理。

我們可以在這裡張揚人權。但當人權成為教育與被教育這一關係的顛覆者時,那麼,這種人權要麼是錯誤的,要麼就是被我們曲解的。當我們沉浸在人權主義的高尚、正義的情感之中為今天的孩子仗義執言,擺出一副保護神、代言人的架勢,完全不加分辨地尊重他們的包括閱讀在內的若干選擇時,我們懷疑過自己行為的正確性嗎?

人的認知能力與審美能力,是在後天的漫長教化中逐步趨於成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他們的選擇,可以成為我們根本不需要疑惑的標準嗎?只是因為他們喜歡,我們就可以判斷這是優秀的作品嗎?因為他們喜歡,所以好,所以優秀,這個邏輯關係可以成立嗎?

如何確定一些書籍算是好的、優秀的,大概要組織一個陪審團。這個陪審團肯定不只是有孩子,還應當有成人、專家等。只有這樣,一個陪審團作出的判斷才是可靠的。

從讀書中獲得愉悅,甚至以讀書來消遣,這在一個風行享樂的時代,是合理的。對於一般的大眾閱讀者而言,我們大概沒有必要要求他們放下這些淺顯的書去親近那些深奧的、費腦筋的書。因為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有那麼多的過於深刻的人。對於一般人而言,不讀壞書足矣。

但一個具有深度的社會、國家、民族,總得有一些人丟下這一層次上的書去閱讀較為深奧的書。而對於專業人士而言,他們還要去讀一些深奧到晦澀的書。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閱讀階層的存在,才使得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閱讀保持在較高的水準上。

曹文軒:沒有必要蹲下來跟兒童說話

我們來說孩子的閱讀。

因孩子正處於培養閱讀趣味之時期,所以,在保證他們能夠從閱讀中獲得最基本的快樂的前提下,存在著一個培養他們高雅的閱讀趣味——深閱讀興趣的問題。他們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一個民族未來的閱讀水準。未來的專業人才,也就出於其中。如果我們不在他們中進行閱讀的引導而只是順其本性,我們就不能指望有什麼高質量的閱讀未來。

不久前,我曾在一次演講中有過一個發問:兒童文學的讀者是誰?聽上去,這是一個荒誕的問題——兒童文學的讀者當然是兒童。可是,兒童在成為讀者之前,他們則僅僅是兒童。他們是怎麼成為讀者的呢?什麼樣的作品使他們成為讀者的呢?回答這些問題就遠不那麼簡單了。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那些順從了兒童的天性並與他們的識字能力、認知能力相一致的作品使他們成了讀者。可是有誰能確切地告訴我們兒童的天性究竟是什麼?

古代並沒有兒童文學,但兒童們並沒有因為沒有兒童文學而導致精神和肉體發育不良。寫《紅樓夢》的曹雪芹沒有讀過安徒生,但無論從人格還是從心理方面看,都是健康的、健全的。魯迅時代,已經有了兒童文學,他甚至還翻譯了兒童文學,他與俄國盲人童話作家愛羅先珂之間的關係還是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但魯迅的童年只有一些童謠相伴。然而,這一缺失並沒有影響他成為一個偉人。從這些事實來看,兒童文學與兒童之關係的建立,其必然性就讓人生疑了:兒童是否就必須讀這樣的兒童文學呢?兒童喜歡的、兒童必須要讀的文學是否就是這樣一種文學呢?這種文學是建構起來的還是天然的?但不管怎麼說,後來有了一種叫“兒童文學”的文學,並使成千上萬的——幾乎是全部的兒童都成了它的讀者。問題是:他們成為讀者,是因為這種文學順乎了他們天性,還是因為是這樣一種文學培養和塑造,最終使他們成了它的讀者?一句話:他們成為兒童文學的讀者,是培養、塑造的結果還是僅僅是因為終於誕生了一種合乎他們天性的文學?一些兒童文學作家在承認了兒童自有兒童的天性、是還未長高的人之後,提出了“蹲下來”寫作的概念。可是大量被公認的一流兒童文學作家則對這種姿態不屑一顧。E•B•懷特說:“

任何專門蹲下來為孩子寫作的人都是在浪費時間……任何東西,孩子都可以拿來玩。如果他們正處在一個能夠抓住他們注意力的語境中,他們會喜歡那些讓他們費勁的文字的。”蹲下,沒有必要;兒童甚至厭惡蹲下來與他們說話的人,他們更喜歡仰視比他們高大的大人的面孔

經驗告訴我們:兒童確實有兒童的天性。但經驗也告訴我們:他們的天性之一就是他們是可培養、可塑造的。應該有一種叫“兒童文學”的文學,但這種叫“兒童文學”的文學應該是一種培養他們高雅趣味、高貴品質的文學,而不是一味順從他們天性的文學。

“讀者是誰”的發問,只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兒童文學的讀者並不是確定不變的,我們可以用我們認為最好的、最理想的文字,將他們培養成、塑造成最好的、最理想的讀者。

當下的中國兒童文學,大面積的文字只是停留在對兒童天性的呼應和順從上。至於文學性則更無從談起。而當下中國孩子的閱讀,差不多都是沒有引導的自在閱讀。他們閱讀著,但只是一種淺閱讀。無數的出版社爭相向他們提供著這些文本。有充足的淺文本供他們進行初級的享受。這些書也許是無害的,但卻並不能提升他們的精神和靈魂。簡單而輕鬆的快樂取代了一切具有深度的感受和思考。這種閱讀的過程是片刻的、短暫的,沒有閱讀的延伸與擴大。這些書給予的,會在那個閱讀者正在閱讀的那段時間裡全部結束,書合上之後,就像火熄滅掉一般,什麼也沒有了。

一種具有深度的閱讀仍然是愉悅的。不同的是淺閱讀的愉悅來自於閱讀的同時,深閱讀的愉悅來自於思索、品味與琢磨之後的剎那輝煌。閱讀者的樂趣不僅僅在文本所給予的那些東西上,還在於探究與思考的過程中。淺閱讀只給他們帶來一種愉悅,而深閱讀給他們的是兩種愉悅,而這兩種愉悅中的無論哪一種,都一定在質量上超越了淺閱讀所給予的那一種愉悅。

書是有等級的,是有不同用場的。儘管都是書,而實際上書與書是很不一樣的,得有區分。對於成長中的孩子而言,除去那些有害的不可閱讀的書而外,即使都是有益的書,也還是有區分的。這些有益的書,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用來打精神底子的,一種是用於打完精神底子再讀的書。這裡,我們不必去衡量前者與後者誰更有價值(當然,我個人認為,還是前者更有價值——前者是屬於文學史的,是與“經典”、“名著”這些概念有關的),只是說,它們在進入孩子的閱讀視野時,是有先後次序的,其情形有如用油漆漆門,先打底漆,而後才是面漆。

對於孩子而言,這所謂的打精神底子的書,簡單來說,就是那種大善、大美、大智慧的書。這裡,善、美和智慧,是用特有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它與孩子的認知能力是呼應的。它們的功能是幫助一個孩子確定基本的、合理而健康的存在觀、價值觀以及高雅的情調與趣味。

事實上,自有書籍以來,我們一直在為孩子的成長確認這些用於打精神底子的書,儘管因為時代的侷限、認識能力的侷限,有些時候,我們確認的這些書並不是十分理想,甚至還有害。但確認這類書籍的雄心和孜孜不倦的工作,卻是應當肯定的。

當一個善良的、充滿母愛並對自己的孩子的未來抱了巨大希望的母親選擇了某種書,我們基本上可以放心地說:那些書,就是用來為孩子打精神底子的書。相信一個母親的直覺。如果你這樣認為,那麼,當一個母親不願意自己的小孩去看某些書時,我們當對這些書表示疑問——儘管母親們的判斷並不絕對可靠。

但孩子自己對圖書的選擇,也許是最不可靠的。

我們在說這樣的話時,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忽略孩子的喜愛與厭煩。那些不能讓孩子喜愛,而只會讓他們厭煩的書,同樣也是不可靠的。

我們只是要指出一個不可取的局面:當下,並未用打精神底子的文字來為那些孩子打底子,而用本來是打完底子再讀的文字來打底子了。這一倒置,是很糟糕的。對於這一局面的形成,不要怪罪出版社,因為出版社完全有理由出版那些書,這是合法的。也不要怪罪作者,因為作者完全有理由寫那些書,也是合法的。需要檢討的,是我們——我們這些學者、批評家。我們缺乏對這一閱讀格局的剖析與解釋,缺乏理論上的辨析,更缺乏警鐘一般的提醒。

書是有血統的——這是我一貫的看法。一種書具有高貴的血統,一種書則血統不怎麼高貴。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但你得承認:魯迅的書、《紅樓夢》、《戰爭與和平》、安徒生的書、《夏洛的網》等,都是一些具有高貴血統的書。

我這麼說,並不是在說:我們閱讀具有高貴血統的書,而將一切非高貴血統的書統統排斥在外。我只是說:我們並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只是一味地讀那些書,而沒有機會去親近那些具有高貴血統的書。那些具有高貴血統的文字,畢竟是最高級的文字,它們與一個人的格調、品味有關,自然也與一個民族的格調、品味有關——如果一個人或一個民族,想成為高雅的人或民族,不與這樣的文字結下情緣,大概是不可能的。

一個願意成為高貴之人的孩子,讀一些具有高貴血統的書,這是無法丟失的前提。

如果一部兒童文學作品、一個兒童文學作家只屬於讀者的童年,而這個讀者在長大成人之後就將其忘卻了,這樣的作品、作家當然不是一流的。一部上乘的兒童文學作品、一個一流的兒童文學作家,是屬於這個讀者一生的。兒童文學由“兒童”和“文學”組成。在適當考慮到它的閱讀對象之後,我們應當明確:它的文學性,其實沒有任何特殊性。它與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所具有的元素和品質是完全一致的——兒童文學是文學。如果只有“兒童”沒有“文學”,這樣的兒童文學只會停留在讀者的童年,是無法跟隨這個讀者一路前行的。如果一個上了初中的孩子羞於談論他在上小學時讀的兒童文學作品,如果一個成人不願提及他的童年閱讀史,那麼,那些所謂的兒童文學一定是很糟糕的。

一部兒童文學作品,若能在一個人的彌留之際呈現在這個人即將覆滅的記憶裡,這部作品一定是一部輝煌的著作。一個兒童文學作家的最大幸福就在於被一個當年的讀者在晚年時依然感激地回憶起他的作品。

這個境界對我而言也許非常遙遠,但卻是我向往的。

備註:本文由曹文軒寫作於2011年,原題目為《面對淺閱讀時代——兒童文學應有的觀察和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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