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樓」命案(1)《塵封檔案》

一、軍官猝死

1951年深秋,青島。

青島解放伊始,全市有四個區:市南、市北、臺東、臺南。1951年8月16日,經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批准,青島市區調整為市南、市北、臺東、臺西、四方、滄口六個區,其中市南區為機關、學校、住宅區,市北區為商業區,滄口、四方、臺東為工業區,臺西為碼頭區。市南區西側緊挨著膠州灣,在冠縣路南側距海岸大約一華里,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樹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個名叫安格拉·默克爾的德國商人出資,在林中草地上建造了一棟兩層樓,當地人稱之為“小洋樓”。

此後二十餘年,房主幾易其手。到1951年6月由現在的房主柏新仁買下時,其價格便宜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只有七百萬元(系舊版人民幣,合1955年發行的新版人民幣七百元,下同),還包括了小洋樓內的全套傢俱。那些傢俱是當初默克爾從歐洲託運過來的正宗德國貨,如果放到當時青島的舊貨行去出售,價錢肯定不止七百萬元。因此,小洋樓等於是上家白送給柏新仁的。至於白送的原因,容稍後再作交代。

柏新仁購下小洋樓後的三個多月裡,本人和幾個親朋好友曾去住過,也就不過兩三天時間就離開了。1951年10月8日,入住了一個途經青島前往諸城的親戚。當晚住進去時還是活生生的—個健康人,可是在小洋樓主臥室的那張德國銅架床上躺下後,卻永遠也起不來了!

不幸猝亡的死者名叫賈典珉,身份在當時有些敏感,系一名解放軍軍官。賈典珉1925年出生于山東諸城的一個小商人家庭,十六歲讀初中一年級時因家庭經濟困難而輟學,後以搬運夫、小販、倉庫看門人等職業為生,1944年3月參加八路軍。在那個年代,像賈典珉這樣的文化水平在部隊已經算是知識分子了,於是被部隊選調從事情報工作,曾在濟南戰役、渡江戰役和上海戰役中立有戰功。上海戰役結束後,賈典珉在華東軍區松江軍分區擔任情報參謀。這個位置,論級別相當於副營級。

那麼,賈典珉怎麼從松江跑到青島來了呢?那是因為他在諸城的父母為他張羅了一門親事。女方姓丁,是個小學教師,賈典珉的父母看著覺得很滿意,就寫信給兒子讓他回家一趟。父母的這封信早在勞動節後就寄到兒子那裡了,可是,由於賈典珉工作忙,不能立刻成行,估計要推遲到國慶節以後。當時從松江到山東諸城的交通路線是:從松江坐火車去上海,再從上海乘海輪去青島,從青島坐汽車到諸城。這樣,賈典珉就得在青島稍作逗留。想起姑夫柏新仁家住青島,於是就決定屆時去看看姑夫,住一兩天再回諸城。於是,賈典珉就給父母寫信,又給青島的姑夫柏新仁去信,說他可能於十月份回鄉探親。

柏新仁給內侄回信,說非常歡迎他來青島。然後,又跟諸城賈家聯繫,說屆時他將陪同賈典珉一起前往諸城。賈典珉的姑姑賈桂芝早年嫁到青島,生了兩個兒子,六年前患病不治而歿。當時,兩個兒子都不滿十歲,獨自經營著一家紗廠的柏新仁又要忙碌事業,又要照料年幼的兒子,其艱辛可想而知。因此,一應親朋好友都勸其續絃,連諸城亡妻孃家方面也再三相勸。可是,柏新仁對亡妻卻念念不忘,絕不作再娶之想。為此,他贏得了諸城賈家方面的敬重。這次柏新仁擬與途經青島的賈典珉一起前往諸城,對於賈家來說,屬於喜上加喜。

柏新仁於是開始做接待賈典珉的準備工作。正好這時有個朋友向其推薦冠縣路那邊的小洋樓,柏新仁聽說價錢便宜,便動了心,不過同時也覺得有點兒蹊蹺,就追問原因。朋友說房主是個外國商人,此時的形勢漸漸不適宜外國人在華經商,就變賣資產準備回國,此為其一;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此宅向有鬧鬼的傳說,少有人問津,房主就想便宜點兒處理掉算了。柏新仁原是舊軍人出身,不信世間有鬼神,當下便去看房,然後跟德國人簽約付款,辦理過戶手續。

9月下旬,柏新仁又接到賈典珉的來信,說他將於國慶節後回山東探親,屆時有一濰坊籍戰友同行,兩人一起從上海坐海輪到青島後,小住一兩日,再分別前往諸城和濰坊。於是,柏新仁就派人前往小洋樓打掃了一番,準備讓賈典珉和他的戰友人住。

賈典珉和戰友小黃於10月2日離開松江駐地,於10月5日晨抵達青島。柏新仁放下手頭的事務,親往碼頭迎接,兩人久別重逢,自有一番親熱。當日中午,柏新仁在市北區“大富豪飯店”設宴款待客人,請了幾個親朋好友作陪。不過,賈典珉的戰友小黃並未出席,因為他在碼頭登岸時,意外與其當年一位姓汪的首長相遇。這位首長1944年時的職務是營長,如今已是青島駐軍的旅長。汪旅長是去碼頭送客的,遇到小黃,大喜,二話不說就邀其去做客了。這樣,柏新仁的宴席上就少了一位客人。

賈典珉在“大富豪飯店”大啖了一頓海鮮,哪知樂極生悲,不到兩小時就腹痛、瀉肚,折騰個不停,無奈,只好進了醫院。病人是一位解放軍軍官,醫生問長問短很是仔細,得知中午吃了海鮮,而同食的其他幾位均無症狀,便認為是水土不服加上腸胃不適應,而非食物中毒,化驗結果也證實了這個診斷。醫院對這個軍官病人比較重視,就將其留下住院觀察。這一觀察,就是兩天兩夜,直到10月7日下午醫生才允許賈典珉離開。

戰友小黃在老首長的部隊招待所裡住了兩天,受到了熱情款待,想想應該顧及一下柏新仁這邊,於是告辭。他趕到柏新仁所在的“東昇紗廠”,方才知道賈典珉在醫院待了兩天,今天可以出院,柏新仁正要去接。於是,小黃就和柏新仁一起前往。柏新仁把兩個軍官送到冠縣路的小洋樓,安排他倆今晚就住這裡。兩人一看,說這麼漂亮的一棟小樓,只有我倆下榻,太奢侈了吧。柏新仁於是就說了這樓有過鬧鬼的傳說,如果覺得不合適,那咱就換地方,住旅館去。賈、黃聽了,大笑說,既然這樣,那倒真該住一住了,看看世上到底有沒有鬼。如果有鬼的話,試試子彈對它是否有效—一當時現役軍官是可以隨身佩槍的。

當日,即10月7日,賈、黃兩人在小洋樓住了一宿,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10月8日,柏新仁安排紗廠的庶務科長唐芝豪陪同兩個客人遊覽了青島的幾處景點,因次日兩人就要離開青島了,當晚柏新仁便在自己家裡搞了一桌菜餚為他們餞行。飯後,柏新仁讓唐芝豪駕駛他的私家車把客人送往小洋樓下榻。臨出門時,柏新仁跟賈、黃約定,次日上午去接他們,到附近的茶樓用早餐。早餐後先把小黃送往長途汽車站,然後,他和賈典珉一起驅車前往諸城。

10月9日清晨六時多,小黃醒後悄然起床,聽聽隔壁賈典珉的房間還無動靜,就下樓去院裡打拳活動筋骨,然後洗漱。一個小時後,柏新仁驅車抵達,聽說賈典珉還沒起床,就上樓去喚。因為之前曾有鬧G之說,賈、黃臨睡前都是門窗緊閉,裡面上了閂。柏新仁又是叫喚又是敲門,足足有兩分鐘,‘房內竟然毫無動靜,於是感到不對頭。這時,小黃也上來了;果斷砸碎了窗玻璃,爬窗而入。進屋一看,賈典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色如常,似是熟睡一般,但呼吸、心跳均已停止!

柏新仁喟然長嘆:“唉——看來這房子還真是邪門啊!”

柏新仁讓司機去公安局報案並向松江軍區發了份加急電報,然後小黃和柏新仁退出了房間並脫下了鞋子,以便公安到現場後甄別腳印。

一會兒,公安局來人了。由於是命案,而且死者是現役軍官,因此警方非常重視,不但市南分局主管治安條線的副局長錢運聞帶著刑警出動了(當時的刑事偵查部門歸治安部門領導),連市局治安處也派了刑偵中隊長邢端陽帶著技術員和法醫一起前來。

刑警對小洋樓、特別是死者下榻的二樓房間進行了周密勘查,並無什麼發現。房間門窗緊閉,無任何撬痕,而且房門上的那把德國司必靈鎖從裡面上了保險鈕,外面就是使用鑰匙也打不開。死者仰臥於床上,神情安詳,宛若熟睡,絲毫沒有遭受過痛苦的跡象。他睡前脫下的衣服,都整整齊齊地置於床前的一張椅子上,衣袋裡的錢包、證件都在。兩個旅行包也端端正正地放在房間一側牆邊,拉鍊、鎖具完好無損。睡前放在枕頭底下的左輪手槍也還在原處。光滑如鏡的打蠟地板上,只有戰友小黃、姑夫柏新仁以及死者的腳印,而房間內的衛生間裡,則只有死者的腳印。這些跡象是否表明,昨晚庶務科長唐芝豪把兩位客人送回小洋樓後,再沒有第二個人進入死者的房間?刑警認為基本上可以這樣認定,當然,還有一個證據需要鑑定,那就是指紋。市局的技術員在房間各處提取了多枚指紋,準備帶回市局與死者本人以及柏新仁和小黃的指紋進行比對。

刑警對小洋樓其他位置包括小黃下榻的那個房間也進行了仔細勘查,並未發現異樣痕跡,代替圍牆的一人多高的竹籬笆也完好無損。市局法醫對死者遺體進行了外觀檢查,結論是: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外傷,口腔、鼻腔內也無血漬,死者神情安詳,表明是在熟睡中死亡的。至於死亡的原因,這必須解剖才能搞清楚。

那麼,是否立刻解剖遺體呢?市南分局錢副局長征求市局邢端陽和分局刑偵隊張進隊長的意見,三人商量下來,認為目前還是暫不解剖為好,待軍方派人過來後再作決定;當然,按照當時不成文的規矩,還得徵求家屬的意見。三位領導交換意見時,幾個刑警也在客廳的另一側談論賈典珉的死因。只有刑警老許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抽菸,什麼意見也不發表。年過四十的老許出身子警察世家,其老爸當年曾是德租界巡捕房刑事部的捕探,後來德國戰敗被迫放棄租界,他又在北洋政府和國民政府管轄下的青島市警察局當刑警,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可是破案頗有一套。二十年前,老許還是小許時,考入舊警察局,在刑偵隊一直幹到青島解放。舊警察局被接管後改稱青島市人民政府公安局,軍代表在逐一甄別舊警察時,特地在其名字後面畫了一個圈,點名要把這個查無劣跡但業務上很有點兒水平的舊刑警留下來為新政權服務。現在,其他刑警討論賈典珉的死因時,當然要聽一聽老許的意見。老許嘿嘿一笑:“你們難道沒聽說過這小洋樓的別名嗎?”那幾個刑警還真沒聽說過,忙問是什麼別名。老許輕輕地吐出兩個字:“G樓!”

這時,正在商量如何驗屍的錢運聞副局長聽見了老許說的那兩個字,馬上引起了注意,轉頭盯著老許道:“什麼‘G樓’?”

二、屍檢結論

老許對於“鬼樓”之熟悉,甚至勝過小洋樓頻頻更換的每一個房主。因為他二十年前初當刑警時所接觸的第一起案件,就是在小洋樓裡發生的。

小洋樓竣工於1930年底,出錢蓋這棟房子的德國西藥商人安格拉·默克爾的業餘愛好竟是建築設計,之前,他用了半年時間設計了這棟小樓。請營造商建造時,自己還親任工程監理,據說要求之嚴,令營造商杜老闆頭痛之極。工程驗收合格後,杜老闆就住進了醫院,足足待了兩個多月方才緩過勁兒來,出院後發誓:今生再也不想看見默克爾的那張胖臉了!

不過,這時杜老闆即使想見默克爾的面也無法遂願了。怎麼呢?因為默克爾死了!他是被一個姓辛的中國人手刃的。辛某是默克爾西藥銷售鏈上的長期合作伙伴,兩人合作多年,關係非同一般。默克爾成了辛家的常客,辛某的那個美貌妻子就給默克爾看上了,幾番努力,終於得逞,小洋樓就是應辛妻的要求建造的,為的是有—個穩妥的幽會場所。哪知,有時穩妥過頭了反倒不安全。小洋樓落成後,默克爾時不時把外地生意推介給辛某,辛某出差期間,默克爾就開車將其妻接往小洋樓住上數日。

試想,這一幕別說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了,就是放在現在,也必定會引得街坊鄰居議論紛紛。議論之後,自有好事之徒悄悄告知辛某。對於辛某來說,銀子想賺,“綠帽子”可不想戴。他決定寧可放棄賺錢的機會,也要出這口氣。於是,當默克爾再次把辛某打發去天津出差時,悲劇發生了。辛某白天佯裝離開,晚上就潛回青島。先回家看妻子是否在家,不在!拔腿就奔小洋樓,越牆而入,把這對野鴛鴦堵在床上,二話不說,拔刀就捅。將姦夫淫婦幹掉後,辛某自忖難逃罪責,就在院子裡的那株槐樹上上吊自盡。這樁血案,當時就是新刑警小許跟著他那名探老爸一起調查的。

該案當時不但轟動山東,還傳到了默克爾的老家德國。不過,再大的案子也不過熱鬧一時,不久就會被其他新出爐的社會奇聞所湮沒,因此過了些時日,媒體也就漸漸把這樁血案給忘記了。可是,冠縣路這邊的老百姓卻依然對小洋樓議論紛紛,眾口一詞稱小洋樓鬧鬼了。據說不止一人曾在陰雨濛濛之夜看見小樓內有鬼影飄忽不定,更有人竟在月色清朗的夜晚看見默克爾和辛妻在小洋樓的陽臺上舉杯對酌。那年頭坊間對於鬼神的傳說多如牛毛,沒有人特別當一回事,警察局更是聞而不問。舊警察老許也聽說了不少這方面的傳言,他半信半疑,曾約了兩個同事去小洋樓實地查看,還住過幾個晚上。奇怪的事情確實發生過,倒不是看見了什麼,而是夜深入靜之際聽見過小洋樓或內或外、或上或下幾處不同的位置發出令人驚悸的奇怪聲響。其中有一天晚上,老許等三個刑警懷揣手槍在小洋樓院內喝酒聊天,樓上一個房間裡的電燈竟然沒來由地突然亮了,而據老許所知,這個房間的電燈數天前就已經壞了。次日,更不可思議的情況發生了,年輕力壯不知疾病為何物的老許三人相繼發燒,病了七八天方才痊癒。從此,別說探究了,哪怕閒得發慌,老許也不敢再去小洋樓了。

血案發生時,小洋樓還是一棟新樓,房主默克爾死後,由於其妻早已病亡,又無子女,房產歸屬其德國的父母。其父母就委託在上海的一個德國親戚代為處置。那個德國親戚也是事務繁忙,一拖再拖,直到一年半後方才來青島處置房產轉讓之事。而那時,“鬼樓”的傳聞在青島已經散佈甚廣了,其價格頓時一落千丈。可能經紀人也在其中做了點兒手腳,反正最後基本上是豬肉當豆腐賣了。

最初撿了這個便宜的是一個名叫陳寶善的富商之子,他買下小洋樓的本意倒並非為佔便宜,而是想金屋藏嬌。當然,他吸取了前房主默克爾的教訓,不去碰有夫之婦,也不在青島當地尋“嬌”,而是從省城濟南物色了—個頗有姿色的戲子來。不過,好景不長,那美貌女戲子住進小洋樓也就不過個把月時間,忽然有一天就懸樑而歿了!陳寶善報警後,老許對小洋樓心有餘悸,拒絕接受上司的出警指令,被扣了一個月薪水。女戲子最後被警方認定為自殺,至於為何自殺,大概是精神有點兒問題,用現在的說法大致上就是患了抑鬱症。

這件事發生之後,陳寶善對小洋樓心存畏懼,不敢再住。他不缺錢,也不動轉讓的腦筋。最初是空關著,後來僱了個遠親住進去順帶看房子。這個親戚住了一年多,平安無事,就把鄉下的妻兒都叫來住在一起。半年之後,一家五口中競有四人患了各種各樣的怪病,嚇得他們趕緊逃回鄉下去了。陳寶善大驚之下,把小洋樓賣給了—個日本商人。日商不知傳聞,看著小洋樓覺得蠻喜歡的,價格上還被陳寶善宰了一刀。日商一家住進去後,初時無恙,後來卻一個接—個地生起了毛病,這才知道原來小洋樓還有點兒名堂,只得搬離。這時,日軍已經侵佔了青島,小洋樓成為日本駐青島憲兵部隊的軍官宿舍。軍官人住後,也出現了精神恍惚、無端自殺的現象。特高課對此進行了調查,最後不了了之。而小洋樓也就空關了起來。

抗戰勝利後,小洋樓作為敵產被國民政府沒收,由於無人敢住,就廉價拍賣掉了。買下房產的是個歸國華僑,迷信得很,初時不知“鬼樓”之事,正準備裝修時,聽說了傳聞,馬上賠本出讓。之後又三次易主,其中一位房主買下後入住過,沒有生病,也沒有人自殺什麼的,就是覺得精神不爽,整天鼓不起勁兒,去醫院查,卻什麼毛病也查不出來。

以上,就是刑警老許所瞭解的關於“鬼樓”的情況。他說的內容有根有據,時間、地點、事件、人物都說得清清楚楚。錢運聞等人乍聽之下笑稱是“無稽之談”,可是聽著聽著就笑不起來了,覺得“鬼樓”可能確實有些名堂,不過並非鬧鬼,但具體是什麼,一時還不好說。邢端陽問:“青島解放時,這房子在誰手裡?”

老許指指柏新仁:“那是他的上家,問他就清楚了。”

柏新仁說:“我是從關思財手裡買下的房子。”

關思財就是那個全家入住後覺得渾身沒勁兒的房主。他是1948年3月買的房,4月入住,住了九個月不得不搬離。搬離後三個月,原先的不適就什麼也沒有了。那麼,柏新仁買下小洋樓後是否入住過?是否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呢?柏新仁說,他和不同的幾位朋友曾在小洋樓住過幾個晚上,至於白天在這裡聚會的次數就更多了,從來不曾有過不適。說到這裡,柏新仁強調,他買下小洋樓,一是貪便宜,二是為了接待賈典珉。因此,他肯定要對小洋樓的鬧鬼傳聞進行考察的,每次之所以都叫上朋友,說實話那是他心裡感到不踏實,有人做伴膽子就大些。正因為他住了幾次都沒有異常,這才讓賈典珉和小黃入住,人住前,他還向兩人說明了情況。小黃在旁邊點頭,說確實是這樣,他和賈典珉為此還在頭天仔細擦拭了手槍呢。他們本不信有鬼,即便有,一扣扳機,無論是人是鬼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也統統解決了。

錢運聞、邢端陽、張進三人商量下來,認為鬧鬼肯定是沒有的事,但是,也許有一些目前的科學還不能解釋的奇異現象,針對小洋樓來說,可能還有人為製造的異象之類。因此,在法醫尚未對賈典珉的遺體進行解剖得出結論之前,有必要對小洋樓之前的一系列鬧鬼事件進行調查,相信這樣做對於下一步的調查是有好處的,最起碼可以排除不必要的障礙。

當天下午,青島市人民政府公安局作出決定,由市南分局主持對賈典珉猝死事件進行調查,市局治安處指派刑偵中隊長邢端陽作為市局代表參與調查。市南分局隨即抽調刑警三名、小洋樓所在地的冠縣路派出所民警兩名組建了調查組。調查工作由副局長錢運聞主持,邢端陽和分局刑偵隊張進隊長具體負責,刑警老許被指定為調查組成員之一。當晚,市局治安處指紋股告知現場指紋鑑定結果:現場只有死者、柏新仁和小黃三人的指紋,柏、黃的指紋遺留位置符合證詞中他們進入現場後的活動情況。

第二天,10月10日,對“鬼樓”的調查正式開始。由於老許熟悉一應情況,加上涉及鬧鬼傳聞的當事人基本都在青島,原日軍青島憲兵隊特高課對於小洋樓的調查檔案也找到了,因此進行得比較順利。調查到的情況如下——

關於小洋樓出現已死去的那對中德野鴛鴦“鬼影”的情節,一共找到了四個證人,他們還是保持著最初的說法,稱十多年前確實見到過“鬼影”;關於數位人住者出現不適現象和疾病、死亡情況,確有其事,但沒有一例表明與“鬼”有關,這些當事人中沒有一個親眼目睹過“鬼影”;日軍青島憲兵隊特高課的調查檔案中的確記錄了三名軍官在人住小洋樓半年至一年後先後出現過精神恍惚、神經錯亂現象,其中一人自殺,不過未能找到原因。

10月11日,賈典珉的父母等親屬從諸城趕到青島。調查組向他們介紹了相關情況後徵求其對解剖檢驗的意見,遭到家屬的拒絕。這使調查組很為難,因為弄清賈典珉的死因乃是將調查繼續下去的唯一途徑,家屬不同意解剖,那就簡直無路可走了。

10月12日中午,兩名軍方人員——松江軍分區保衛處李朝誠科長和華東軍區保衛部幹事陸惕墨風塵僕僕趕到青島。他們出示了軍方的公函,要求青島警方與代表軍方的李朝誠、陸惕墨聯合對賈典珉的死因展開調查。這也正是青島警方所希望的,於是當場決定李、陸二位充實進調查組,由市南分局錢運聞副局長擔任組長,李朝誠和張進為副組長,邢端陽為顧問。

李朝誠、陸惕墨在聽取調查組的情況介紹後,決定立刻會見死者家屬,一是表示慰問,二是做工作希望家屬同意對賈典珉的遺體進行解剖。軍方出面的效果果然不同,賈典珉的家屬終於轉變了態度,說賈典珉是部隊的人,部隊就是賈典珉的家,部隊首長就是家長,我們聽領導的。

檢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沒有發現死因!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結論。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猝然死亡,總是有原因的,要麼本身的某個器官原本就有隱疾,那天晚上隱疾突然發作,於是就死亡了;要麼由於外界原因導致其突然死亡—一這種外界原因,包括自然的和人為的,如果屬於後者,那就是他殺了。可是,法醫檢驗下來,竟然什麼也沒發現。就是說,賈典珉那天晚上躺下睡覺後,睡著睡著就停止了呼吸。

調查組對於這個結論頗覺意外。而法醫呢,解剖時調查組所有成員都待在旁邊,法醫一邊解剖一邊逐個環節進行解說,就像醫學院上解剖課一樣,所以他們認為這個過程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於是,李朝誠、陸惕墨兩人交換意見後提出,請軍區出面聯繫技術精湛的法醫前來青島檢驗屍體,找出死亡原因。

在等待外地法醫趕來時,調查組決定對小洋樓進行徹底的科學調查。正好這時中國科學院有個專家會議在青島嶗山舉行,調查人員於是前往向出席會議的物理學家、化學家請教。幾位專家在聽取隋況介紹後,認為有可能是小洋樓內存在著一種肉眼看不見的隱患——射線。與此同時,調查組還派老許尋訪到了二十年前承包建造小洋樓的那個營造商杜老闆,獲取了小洋樓的建築圖紙,並找到了當初參與施工的兩個工匠。然後,邀請了一位退休的建築學教授沈先生、營造商杜老闆、工匠以及市立醫院一位姓楊的醫學器械工程師,前往小洋樓進行實地勘查。

這一查,終於有了新發現!

三、可疑之舉

沈教授查看了圖紙,並.向營造商、工匠瞭解了當年的施工情況,實地查看了小洋樓各處,認為小洋樓的建築質量方面沒有問題,如果確實存在射線威脅,那無非是由兩種原因造成的:一是有人在該建築物的某個位置故意放置了放射性物質;二是當年所使用的某種或者數種建築材料本身帶有放射性物質。於是,就請楊工程師出場。楊工程師用便攜式蓋革計數器對小洋樓各處進行了檢測,果然如沈教授所說,發現建築材料有問題——小洋樓的主體是用石材建造的,這些石材帶有放射性物質,由此產生了射線。從理論上來說,入住小洋樓的部分人發生的種種反應,應該是與人體遭受射線輻射有關。由於個體的不同,反應也有差異,有的則尚未形成反應。

楊工程師把各處測得的數據記錄下來,當場給調查組進行了解釋,說從目前測得的數據來看,現在這裡的射線比較弱,不足以對人體構成傷害。這是因為放射性物質經過多年的衰變,其輻射已經大大降低。但是,從目前測得的數據可以推測,小洋樓建造伊始其輻射相當大,確實是可以對人造成多種危害的。

調查組認為,這個檢測結論可以解釋為什麼曾經入住小洋樓的一部分人出現不適症狀,但是,這應該跟賈典珉之死沒有關係。楊工程師說得很明白,目前小洋樓內的放射性物質不可能對人體造成什麼影響,即使住上幾年,也不會致病,更不可能要人性命。所以,賈典珉的猝死應該是另有原因。至於是什麼原因,那就只有指望法醫來幫助尋找了。

10有13日傍晚,上海與南京的兩名法醫結伴趕到青島。聽取青島方面的情況介紹後,顧不上用晚餐,立馬開始了屍檢。這二位法醫,一姓寧,一姓桂,當時在上海、南京頗有名氣。重新檢驗後,寧、桂二位法醫推翻了之前青島法醫的結論,指出賈典珉死於心臟驟停—一就是說,10月8日晚上他睡得好好的,也許還在做夢的時候,心臟忽然就停止跳動了,於是死神降臨了。那麼,賈典珉的心臟為什麼突然停止跳動呢?寧、桂二位對死者業已凝固的血液成分進行了化驗,發現其血液中有一種特殊的化學元素大量超標,導致了賈典珉的猝死。

二位法醫對此作了進一步的解釋:組成人類心臟的細胞分為兩種,一類為自動節律細胞,一類為工作細胞。自動節律細胞可以自動地有節律地自我興奮;並且可以傳遞給工作細胞,使工作細胞興奮、收縮,最後導致心臟的搏動。而如果發生了上述所說的那種化學元素大量超標的情況,就會出現在心臟自動節律細胞外液中,從而破壞原有的電解質平衡,導致心臟停搏。法醫告訴在場的青島法醫和公安局領導,這個發現並非表明他們本領高強,而是因為他們帶來了一種進口的化驗劑,能夠檢測出這種化學元素在死者血液中的含量。

那麼,這些導致心臟停搏的特殊元素是如何進入賈典珉體內的呢?法醫認為,這種高濃度化學元素進入人體的途徑只能是直接進入,通常是以注射的方式,在注射不便的情況下,也可以通過口服方式。總之,死者生前肯定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下了毒藥。法醫估計這種毒藥中另外還摻入了某種特殊藥物,這種藥物能夠作用於中樞神經系統,從而使人體對疼痛、不適等刺激的反應明顯變弱、變遲鈍。因此,死亡時基本感受不到痛苦,死亡後人體姿勢、臉部神情甚至臉色都保持原狀,看上去就好似熟睡時一樣。

調查組對法醫的他殺結論極為重視,連夜上報市局。次日上午十時,市局作出決定,對賈典珉死亡事件立案偵查,原調查組改為專案偵查組,正副三位組長及顧問人選不變。午後,專案組進入駐地——小洋樓。首次案情分析會的議題是:賈典珉是在什麼情況下被人下毒的?

大家認為應從賈典珉10月2日離開部隊開始查摸,將其踏上探親之途後每天的活動情況一一列出,鎖定有可能被人下毒的時間段進行重點調查。這方面的情況,在柏新仁和小黃的談話筆錄裡是有記載的,只是缺少10月2日賈典珉和小黃離開部隊駐地松江至10月5日抵達青島這段時間的內容。小黃因為要配合專案組調查,探親假順延,還是住在小洋樓。於是指派偵查員小吳、小穆下樓去向其瞭解一下。這樣,專案組很快就列出了一份賈典珉從10月2日離開部隊至10月8日晚身亡期間的活動時間表——

10月2日上午八時許至10月5日晨七時二十分,賈典珉與小黃離開松江前往上海,在虹口公平路碼頭上輪船,部隊替他們買的是四等艙船票,這段時間賈典珉和小黃始終在一起。兩人未去餐廳,幾頓吃的都是自帶的部隊伙房提供的饅頭、滷蛋、鹹菜疙瘩,喝的開水是船上提供的。

10月5日上午七時二十分至下午三時許,小黃與賈典珉暫時分別,去汪旅長處做客。賈典珉先被姑夫柏新仁接往家裡,十一時至下午一時十分,在市北區“大富豪飯店”接受柏新仁的宴請。餐後,前往“譚家順茶館”喝茶,一個多小時後腹痛、嘔吐,隨即被送往市立醫院,經檢查診斷為“水土不服”,住院兩天,至10月7日下午出院。

10月7日下午二時許,跟老首長告別後的小黃前往“東昇紗廠”欲與賈典珉會合,方才得知賈典珉前天住院了,今天下午可以出院,於是就和柏新仁一起前往醫院接賈典珉。之後,賈典珉、小黃入住小洋樓,晚上由柏新仁陪同前往“大德西菜社”吃的西餐,餐後回小洋樓下榻。

10月8日,賈典珉、小黃由紗廠庶務科長唐芝豪陪著驅車遊覽了青島的幾處景點,午餐是三人一起在嶗山下的一家路邊小飯館吃的,晚上在柏新仁家裡吃了餞行宴。飯後,賈、黃回小洋樓,兩人閒談至九時許各自回房歇息。10月9日凌晨三時至五時許,賈典珉在熟睡中身亡。

偵查員隨即對賈典珉在青島逗留期間除住院兩天以外的時間內所接觸到的所有人員進行了排查。彙總分析下來,沒發現有人有下毒的嫌疑。這樣,專案組的注意力就投向了賈典珉住院的那四十八個小時。

賈典珉入住的那家醫院,是青島市的一家著名醫院——青島市市立醫院。這家醫院的前身,是1916年強佔青島的日本人建造的新町醫院,三年後,日本人又在新町醫院旁邊建造了普濟醫院。1921年,新町醫院與普濟醫院合併為膠澳商埠普濟醫院;1931年1月,該院改稱青島市市立醫院。

10月15日,張進、小吳、陸惕墨、小唐四位專案組成員前往該院調查。當時,這起命案已經全市皆知,不過是以“鬼樓”內容為主的小道傳聞,具體案情坊間當然不可能知曉。因此,醫院保衛科對於偵查員的登門調查有點兒意外,他們甚至不知道死者賈典珉生前曾經入住過市立醫院。偵查員說明來意,要求提取賈典珉的醫療檔案。根據檔案的記錄,隨後傳喚了10月5日下午三時接診並主張讓賈典珉住院治療的內科醫生沙公品。

沙公品二十五六歲樣子,身材壯碩,乍一看似一赳赳武夫,簡直無法把他和醫生職業聯繫起來。據他回憶,那天身穿軍裝的賈典珉被人攙扶著前來門診部看病時,臉色慘白,冷汗淋漓,手捂腹部,神情極為痛苦,根本無法回答醫生的相關問題,由一個姓柏的先生代為說明情況。沙公品當年7月才從醫科大學畢業,到市立醫院不過兩個半月,還是—個新醫生。新中國成立初期沒有實行醫生執業證制度,人職了就算是醫生了,就有資格為病人診療了,當然也包括完全的處方權。沙公品瞭解到賈典珉午餐是在“大富豪飯店”吃的海鮮,於是認為其症狀是食物中毒,就按這個思路處置,立刻讓去化驗。化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未檢出病菌,排除食物中毒。

於是,沙公品就另外考慮致病原因了。詢問了患者的籍貫、經歷、平時飲食等情況後,認為可能是水土不服。如果患者是一般老百姓,沙醫生也就開點兒藥,打打止痛針就完事了,可賈典珉是回鄉探親的軍官,要慎重對待。於是就說你這毛病恐怕不是立馬就能治好的,還是在我院住下,觀察一下再說吧。這時賈典珉的腹痛稍稍緩解,能夠回答醫生的話了,當下就說我聽醫生的,你說要住院就住吧。這樣,賈典珉被市立醫院收治了。沙公品是門診醫生,病人收治入院後就不歸他管了,所以,他跟賈典珉的接觸就到這裡為止。

偵查員認為沙公品沒有作案嫌疑。然後,就該找住院部負責給賈典珉治療的主治醫生朱傳瑞了。朱傳瑞四十歲,是青島醫科大學畢業生。朱醫生的外形跟沙公品正好相反,瘦弱斯文,戴著一副玳瑁架眼鏡。刑偵隊隊長張進一看對方這副模樣,就從關心其身體健康開始談話,問他身體怎樣。對方答稱一向很好,從無疾病。其實,朱傳瑞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向調查人員隱瞞了他患有遺傳高血壓症的病史,從而發生了下文要說到的不幸。

張進言歸正傳,向朱傳瑞瞭解賈典珉住院的情況。朱傳瑞竟然已經記不起這個患者了,他解釋說,進入10月份以來,住院的內科疾病患者劇增,他日班連夜班忙得不可開交,一般病人根本不可能給醫生留下印象:偵查員於是就拿出了賈典珉的醫療檔案,朱傳瑞略略一翻之後,馬上回憶起這個病人了,說那是一個軍官吧,我看了化驗單和門診醫生的診斷結論,是因為水土不服吃壞了肚子,住下調養調養就會恢復正常。不過,肯定是要吃些苦頭了,不但海鮮、肉類不能吃,連乾飯、麵食什麼的也不能吃,只能喝點兒米湯,讓腸胃保養保養,至於能量補充,那就輸液吧;當然,另外還得吃幾樣西藥和維他命什麼的。他是10月5日下午住進來的,到10月7日下午出院,住了兩天。偵查員又問,賈典珉住院期間,與其相關的治療和護理等活動中是否有過與醫院規章制度不符的情況。朱傳瑞說沒有,醫院在這方面一向抓得很嚴,怎麼會允許出現這種情況呢!

偵查員把上述談話做了一份筆錄,就讓朱傳瑞回病區去忙碌了。張進這時想起醫療檔案裡沒有朱傳瑞開的處方,就問了陪同的保衛科長老程,老程說處方肯定有,不過按照規定得留在藥房那裡,他們要作為做賬憑證。張進說先去拿過來吧,記錄後再還給藥房就是。

處方送來之後,幾位偵查員一邊核對,一邊聊案情。張進提出了—個問題,如果死者生前確實是在醫院住院過程中讓人下了毒的話,那麼案犯是通過什麼途徑下的毒?小吳等人說,這方面只有老程最有發言權了,還是請老程說說吧。老程說我聽下來,看來也只有醫務人員最方便了。因為醫院對住院部管得很嚴,非探望時間一律不準任何人進入病區,更不用說進病房了。醫務人員包括醫生、護士,內科醫生只管檢查、診斷、開處方,其他比如輸液、注射、發藥、送水送餐等等,都是護士的工作職責,所以說如果要做手腳的話,護士實施起來更方便。

張進從護理記錄中查到了對賈典珉進行過護理的四個護士的姓名,問老程這四個護士的情況。老程說只有小劉我認識,她家住得離我家比較近,有時上下班遇到她會跟我打個招呼,至於她的具體情況,我就說不上來了。不過,可以讓護理部把她們的檔案送來。

護理部送來的四份檔案雖然像模像樣地裝在牛皮紙檔案袋裡,甚至右上角還有—個紅色方框,內印“機密’’兩字,不過,那時還剛開始在學校、醫院等事業單位建立檔案制度,所謂檔案,也僅是一份履歷表而已。這份表格是由小劉等四名護士自己填寫的,然後醫院人事科在上面寫個意見,蓋上公章就是了。偵查員查閱了四名護士的履歷,沒發現有什麼歷史問題,家庭成員以及社會關係也都是清白的。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偵查員於是去醫院食堂用餐。那個時候沒有“客飯”之說,別說公安局的警察了,就是市立醫院的頂頭上司青島市衛生局官員去辦公差,到點了也只有自己掏錢購買飯菜票去食堂排隊用餐,回去後再去財務室領出差補貼。張進等人用餐後,在食堂旁邊的小花園裡圍著一張石桌坐下,商量下一步應該怎麼走,是分別找小劉等四名護士談話瞭解情況呢,還是先對她們進行外圍調查。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意見,華東軍區保衛部幹事陸惕墨忽然輕呼一聲:“咦——”

先前討論時,陸惕墨髮表過自己的意見後就打開賈典珉的病史及醫院治療檔案,並不是想從中發現“新大陸”,就是純屬瞎翻翻,因為檔案袋是他拿著的。不想,這一翻竟然有所發現!發現了什麼呢?10月5日晚上值班的是一個名叫趙嬋娟的護士,按照規定,她把對賈典珉的護理情況都一一記錄在案,哪個時段做了些什麼都清清楚楚。可是,陸惕墨髮現這份值班記錄的筆跡竟然是不同的。這說明,那天晚上有兩個人進行了對賈典珉的護理工作。一個是趙嬋娟,另一個是誰呢?這不是違反醫院的規定嗎?更使陸惕墨感興趣的是,另一個筆跡記錄的恰恰是對賈典珉進行輸液的內容!

這是一個重要發現,眾人也不再商量了,先找那個叫趙嬋娟的護士調查吧!請老程一打聽,趙護士昨晚上夜班,今天回家休息了。張進說這事兒一刻也不能拖,別說回家休息了,就是去外地了也得把她找到。於是就從趙嬋娟的檔案裡找到了她的家庭住址,立刻前往拜訪。

趙嬋娟已經結婚,家住膠州路富民坊,距市立醫院不遠,步行十多分鐘就到了。這個二十六歲的女護士長得漂亮,讓人一眼看著就覺得入護理行業實在是委屈她了,應該去當電影演員的。她對於偵查員的來訪感到有些突兀。

張進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只是生怕嚇著了對方,沒提她一週前曾經護理過的那個軍人患者已經被害的事。趙嬋娟說:“有這事兒,那天我有事離開了一會兒崗位,是當班醫生幫著代的班嘛。”

“當班醫生?那是誰呀?”

趙嬋娟說:“那天的當班醫生是朱醫生——朱傳瑞。”

偵查員聞之—個激靈,先前調查時朱傳瑞怎麼沒說到這個情節呢?於是就讓趙嬋娟把具體情況詳細說一說。

趙嬋娟的丈夫是火車司機,經常在鐵路上跑車。去年,她生了一個兒子,他們夫婦上班不在家時,孩子由婆婆帶。最近,婆婆骨折,去女兒家休養,而十四個月大的兒子這當兒卻生起病來了。10月4日,兒子高燒不退,丈夫跑車在外,趙嬋娟把兒子送到自己供職的市立醫院,醫生說患了肺炎,得住院。這麼小的孩子住院,趙嬋娟雖不放心卻又無可奈何。10月5日輪到她上夜班,她思念幼子心切,想溜出去到兒科病區看看。她六年前從護士學校畢業進市立醫院工作時就在兒科病醫,一直幹了四年才調到內科病區,那裡相當於她的“孃家”,不管何時都能進去。但有一個問題很難解決,醫院有嚴格規定,護士上班時不能離開自己的崗位。

對於趙嬋娟來說,這個問題的難度簡直大得沒邊。這天值班的朱傳瑞是全院屈指可數的幾位不通人情的醫生之一,在他手裡,無論事大事小,於公於私,從來沒有通融的餘地,即使是院長周亞伯抑或市衛生局領導有什麼事兒跟他商量,他開口閉口也是“規定”、“制度”,不合制度規定的,根本沒有商量餘地,立馬轉身離開。而正上夜班的趙嬋娟此刻如果想離開一下,只要出病區,就得經朱傳瑞批准,否則,“吃不了兜著走”絕對不是一句空話。以市立醫院自建院以來一直保持著的嚴格制度,如若違反規定,再加上可以想見的朱傳瑞的強烈反應,醫院沒準兒把她開除了也難說。因此,趙嬋娟不敢跟朱傳瑞開口。

不料,這天太陽竟從西邊出來了。晚上七點,趙嬋娟給患者賈典珉掛上—瓶五百毫升的葡萄糖生理鹽水輸液,通常輸完這樣一瓶藥液至少需要兩個小時。八點鐘,趙嬋娟去病房巡視,在走廊裡遇到朱傳瑞,朱傳瑞竟主動關心起趙嬋娟兒子的病情,說小趙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去兒科病房看看。趙嬋娟聞聽此語,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激動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說:“這行嗎?要不,我就往兒科病區打個電話詢問一下?”

朱傳瑞說:“沒關係,你過去吧,這裡現在就一個病人在輸液,我替你處理就是。”

就這樣,趙嬋娟去了兒科病區。其實,兒子在病房裡待得挺好的,那裡的護士一是出於責任,二是由於趙嬋娟的關係,三是這孩子非常可愛,醫生、護士對他都很關心。趙嬋娟過去時,孩子正在熟睡,她也沒敢打擾,看了看,又跟值班醫生和護士說了—會兒話,就返回內科病區了。她回來時,朱傳瑞告知那個病人的輸液已經結束,他處理了,連護理記錄也已經寫好。趙嬋娟自然心存感激,對朱醫生謝了又謝。

偵查員聽了趙嬋娟的陳述,互相交換眼色,意思盡在不言中:這是一個明顯的非正常情節,朱傳瑞為什麼要刻意隱瞞呢?

陸惕墨問:“賈典珉當時住的那間病房,是否還有其他病人?”

趙嬋娟說:“那是一個三人病房,我記得當時還有另外兩個病人,姓名我想不起來了,你們去醫院問一下就清楚了。”

偵查員向醫院方面瞭解下來,10月5日晚上的確有兩名病人與賈典珉同住一間病房,目前都已出院,於是就抄下了他們的住址。次日,偵查員分兩路調查,證實了10月5日晚上朱傳瑞醫生確實去該病房處理過賈典珉的輸液。至於具體做了什麼動作,他們沒有留意。

這是一個可疑之舉,專案組於是決定再次傳喚朱傳瑞。

四、嫌疑人當場昏迷

10月16日下午三時,以張進為首的四名偵查員前往市立醫院保衛科,請科長老程往內科病區打電話,把正在上班的朱傳瑞叫過來接受調查。其實,當時市立醫院內除了保衛科之外,還沒有人知道在全市已經傳播開來的“鬼樓”事件的死者就是曾在該院住院治療的那個軍官,朱傳瑞自然也不清楚。他對於公安人員連續兩次找其瞭解10月5日值夜班之事既不解,更不耐煩。這種不耐煩,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舊社會留下來的舊意識。舊時的西醫乃是一門高檔職業,只有有錢的家庭才有資本將自己的子弟送進醫科大學。醫科大學的畢業證書並不是花錢買的,在交納了昂貴的學費之後,還得靠自己的刻苦努力方能獲得。如此苦讀加上投資,正式成為一名西醫之後要想不牛也難。而再用舊觀念去看舊警察隊伍,其整體素質即使不說腐敗成風,但這班兄弟平日裡的做派也是十分讓人瞧不起的。所以,西醫和警察這兩個行當,在舊時人們眼裡屬於一高一低。當時新中國成立雖然已經兩年有餘,可是在從舊社會過來的西醫朱傳瑞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舊觀念還在,他依然是看不起警察的。

因為看不起警察,所以他就很牛,不再像前天那樣配合偵查員的工作,至少還肯回答問題。現在呢,乾脆是隻聽不張口,還時不時對著偵查員瞪眼。對於偵查員來說,內心已經有些鎖定這主兒是犯罪嫌疑人的意思,此刻你不說話,就是心虛的表現,於是態度就強硬起來,比如說話聲音響了些,偶爾還有人拍拍桌子什麼的。偵查員態度的改變,使朱傳瑞的態度也有了相應的調整,開口是開口了,但不是就範,而是對抗。張進一看這樣下去不是事兒,於是就說:“朱醫生,看來這裡不適宜我們跟你進行談話交流,那就換個地方吧,你跟我們走!”

朱傳瑞一怔:“跟你們走?去哪裡?”

“去分局吧,市局也可以。”

朱傳瑞大怒,一躍而起:“你們要抓人?你們憑什麼抓我?嗯?!”

張進見他氣急敗壞,於是緩和了語氣:“當然,不去局裡談也可以,不過你得配合我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沒有就說沒有,像剛才那樣老是不吭聲就不行嘛。朱醫生你考慮一下吧。”

朱傳瑞想了想說:“那就在這裡談吧。”說到這裡,他忽然眉頭一皺,“哎喲!我的頭怎麼這麼痛啊?可能是血壓升高了!”

張進關心道:“那就趕緊吃藥吧。”

朱傳瑞說他的降壓藥在住院部內科醫生辦公室他的寫字檯抽斗裡,張進就請老程派人去取一下。話音未落,又多生了一份心思,尋思對方是醫生,如果真是他作的案,別另外準備了用於自殺的藥物什麼的,取來吞下去,當著我們的面自我了斷了,那可麻煩大了!於是改變主意道:“老程,你給藥房打個電話,讓那裡給他拿降壓藥過來,處方回頭補上就是。”

老程問:“朱醫生,你平時吃什麼降壓藥?劑量多少?”

朱傳瑞說:“施必降,一天三次,每次一片。”

老程於是就給醫院西藥房打電話準備一片施必降,讓保衛科內勤小曾姑娘去拿。小曾快去快回,拿了藥就回來了。朱傳瑞服藥後,頭痛症狀卻不見減輕,甚至像是加重了些。偵查員初時還以為他是故意偽裝,但仔細看看他的神色,似乎不像。張進問:“朱醫生,是不是需要叫人來給你量一下血壓?”

朱傳瑞搖搖手。偵查員小吳就給他面前的茶杯里加了開水,說:“那就先喝點兒水吧。”

朱傳瑞說了聲“謝謝”,端起茶杯正要喝,手忽然一抖,杯子落地,身子一歪,雙手捧住腦袋輕聲呻吟。

張進連忙問:“你怎麼啦?”

朱傳瑞想說話,但已經說不出來了,接著身子一歪,倒在沙發扶手上昏迷過去了。張進馬上讓老程給急診室打電話。片刻,急診室派來的醫生、護士各兩名急急趕到,他們在給朱傳瑞做檢查時,急診室主任帶著護士長,雜役推著氧氣瓶、扛著擔架也趕來了。當場診斷的結果是:急性腦溢血!

偵查員聽著一愣,說前天我們找他談話時問過他健康狀況,他說什麼毛病也沒有啊。急診室主任是朱傳瑞醫科大學的同班同學,當下就說,朱醫生有高血壓家族遺傳史,中學時血壓就已經不正常了,工作後不久就被正式診斷為高血壓,長期服藥呢。

醫院當即對朱傳瑞緊急救治,用現在的說法就是開了“綠色通道”,一路綠燈,立馬送進了手術室。幾位全院醫術最好的專家組成了一個手術組。專案組領導錢運聞、李朝誠接到張進的電話,立馬趕到醫院,和院長周亞伯一起待在手術室外等待結果。朱傳瑞的情況的確非常危險,說已經到了九死一生的境地一點兒也不誇張,好在搶救及時,醫生醫術高超,用的藥物也好,手術後總算保住了一條命。但以後能恢復到什麼程度,那就很難說了,變成植物人也不是沒有可能。參與治療的那幾位專家說,最起碼三個月內根本不可能恢復正常的神志思維,開口說話那更是別想了。這樣,專案組好不容易查摸到的一條可能有價值的線索就暫時斷掉了。

10月17日上午,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對下一步棋應該怎麼走展開了討論,最後取得一致意見:之前對朱傳瑞一反常態主動提出代替趙嬋娟值班這一舉動產生懷疑,進而對其進行調查的決定應該是沒錯的,現在朱傳瑞發生了意外,導致對他的直接調查無法進行下去,那麼可以採取迂迴的方式,對朱傳瑞本人的歷史、家庭情況、社會關係和其在醫院的表現予以調查。當天下午,專案組全體出動,啟動了對朱傳瑞的全方位調查。

朱傳瑞的檔案顯示,他早在上中學時就參加了“三青團”,還是中學的團部委員之一;上青島醫科大學時,在大一的時候加入了國民黨,大二時出面發起組織了“風花雪月讀書會”——該會被當時的中共青島地下黨定性為國民黨反動派外圍特務組織。大學畢業後,朱傳瑞進入市立醫院工作,在其自己填寫的履歷中寫著:“脫離國民黨,從此再未跟國民黨分子有過接觸。”

根據新中國成立伊始各地軍管會的規定,朱傳瑞應當去軍管會登記自己那段跟國民黨有聯繫的歷史。軍管會公安處(與公安局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會把登記材料建立一份單獨的檔案,之後,凡是在處理其他案子時涉及此人的,就會把相關材料謄抄一份放人其檔案袋,以便以後需要時查閱。因此,市公安局應該有一份朱傳瑞的檔案。專案組特地去市局檔案室調取了這份檔案,未發現朱傳瑞有其他異常情況。

朱傳瑞的社會關係原本應該是比較複雜的,因為他的老爸曾經出錢捐過清朝的五品官,後來人補為正式官員,在廣東那邊做過知府。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朱老爺子是自己掏錢買的官帽,自然要考慮收回投資並且穩賺一票。據說朱老爺子卸任回鄉時,貴重細軟裝了十七八車,外加五房太太。五房太太都有生育,所以朱傳瑞的兄弟姐妹特多。不過,和舊時同類大家庭一樣,待到老爺子伸腿走人,就樹倒猢猻散了,大家奪得若干財產後各奔東西,大多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此刻偵查員能夠調查的也不過是與其還保持著來往的三個同胞兄妹。據他們說,朱傳瑞在大學畢業後確實不再涉足政治,一心做他的內科醫生,這與其曾經被國民黨特務揍了一頓是有關係的。

朱傳瑞捱揍是為了一個名叫陶錦蘭的女性。陶錦蘭是市立醫院的護士,蘇州人氏,長相俊美,說話聲音甜糯。朱傳瑞在畢業前來市立醫院實習期間,跟陶戀上了。這使旁人感到吃驚不小。因為以兩人的相貌,陶錦蘭肯定是看不上朱傳瑞的,而後者這時也早已沒了昔日的富貴榮華,不過比一般人家好一些,屬於中等偏上。陶也並非平民家庭出身,她的老爸是米行老闆,她是獨生女。而且,陶錦蘭在認識朱傳瑞之前是有對象的。對象名叫譚相,與朱傳瑞同歲,也是青島醫科大學畢業生,不過他讀的是藥學專科,所以學了一年就來市立醫院工作了。陶錦蘭跟朱傳瑞接觸兩三個月後,就毅然決定與譚相分手轉而投入朱傳瑞的懷抱。

陶錦蘭的決定,譚相坦然接受了。他說他和朱傳瑞既是同學又是摯友,還一起創建了“風花雪月讀書會”,現在既然陶錦蘭願意跟朱傳瑞好,那就認命吧。可是,譚相的哥哥譚鎮卻惱火了。譚鎮是國民黨“中統”青島站的一個什麼組長,在當時乃是一個惹不起的人物。朱傳瑞於是收到了一封信箋上印著“中統”字樣的警告信,讓其立刻停止與陶錦蘭的交往,否則要他好看。朱傳瑞其時既是國民黨員,又是“風花雪月讀書會”的組織者,跟國民黨青島市黨部打得火熱,自我感覺甚好,哪裡把這封信放在眼裡?根本不答理。於是,三天之後的一個夜晚,他在和陶錦蘭看了場電影把陶送回家後自己步行回家的途中,被人打了個鼻青臉腫,還斷了兩根肋骨。

朱傳瑞咽不下這口氣,立刻向警察局報案,又向市黨部告狀,出示警告信,指明此次遇襲顯系譚鎮指使,要求組織為其做主。警察局、市黨部初時都說得好好的,說一定立刻立案偵緝,抓獲兇手,繩之以法。可是,之後就沒有下文了。朱傳瑞反覆催促,最後市黨部方面反倒勸他息事寧人忍下這口氣算了。朱傳瑞這才覺得國民黨這個組織是靠不住的,好在陶錦蘭倒是忠於愛情,在朱傳瑞傷好後立刻舉行訂婚儀式,當年年底正式結婚。朱傳瑞從此就不再涉足政治。譚相對於其兄策劃、指使的襲擊行動不以為然,朱傳瑞住院治療時,他數次前往探望;朱傳瑞和陶錦蘭的訂婚、結婚儀式,他都應邀參加了。兩人的友誼一直保持到現在,整個市立醫院都知道譚相是不善交往的朱傳瑞最好的哥們兒。

當天晚上,專案組在彙總各路調查情況時,偵查員胡敬奎、小穆彙報了上述內容,當時還沒有人將當年的這一事件跟朱傳瑞眼前的遭遇聯繫起來。新的線索,是在次日上午發現的。

10月18日上午九時許,專案組十一名成員悉數來到市立醫院,除錢運聞、李朝誠之外,其餘九名偵查員分頭前往預先擬定的科室調查摸排。錢運聞、李朝誠二位也沒閒著,待在保衛科跟科長老程貌似閒聊地瞭解情況。正聊著的時候,來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醫生。錢運聞一眼就認出這是前天參加救治朱傳瑞的內科老專家郝醫生,腦子裡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念頭:他有情況要反映!

果然,郝醫生說出了連日縈繞於其心頭揮之不去的想法——朱傳瑞的高血壓症已經持續多年了,朱本人雖然是醫科大學畢業的內科醫生,可是出於對他這個留英專家的信任,一向是來找他診斷和開藥的。郝醫生相信自己對於朱傳瑞的診療是沒有問題的,他查閱了朱傳瑞的病歷記錄,發現每年的這個季節,是朱血壓最低的時候,相應的用藥量也會減少,一直要到11月中下旬入冬以後血壓才會漸漸升高。即使那天朱傳瑞在跟偵查員談話時情緒激動了些,血壓也不至於升高到腦血管迸裂的程度。因此,郝醫生懷疑其中可能另有原因,比如據說之前朱傳瑞曾服過降壓藥,不知那藥是否有問題。如果不巧正好吞了片升壓藥,那可是會送掉性命的!

郝醫生這麼一說,錢、李馬上想起那個藥劑師譚相。這人歷史上跟朱傳瑞一樣參加了國民黨,辦過“風花雪月讀書會”,兩人關係又那麼好,如果朱傳瑞是命案涉案者的話,譚相會不會是同謀?見朱傳瑞受到了懷疑正接受調查,擔心撐不住牽出同黨,於是就利用發藥的機會把朱傳瑞給打發了?

送走郝醫生後,錢運聞和李朝誠交換了意見,決定立刻調查此事。從老程那裡得知,那天奉派前往醫院西藥房給朱傳瑞取降壓藥的是保衛科內勤小曾姑娘,於是就把小曾召來,問她前天去藥房替朱傳瑞取藥是怎麼個過程。

小曾原是化驗員,其老爸是中共地下黨員,青島解放前夕給國民黨特務機關暗殺了,新中國成立後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小曾於是就作為可靠分子調到保衛科做了一名內勤。這個二十二歲的姑娘性格開朗活潑,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因此全醫院上下都很喜歡她,人際關係沒的說。她把前天去藥房取藥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一

藥房屬於醫院重地,門口通常都掛著一塊牌子,上書:藥房重地,非請莫入。小曾在醫院幹了四年了,自然知曉規矩,因此即使處於如此緊急的情況下,也沒破壞這個規矩,而是站在取藥窗口排隊取藥的病人後面,對著裡面喊了一聲:“我是保衛科小曾,你們裡面誰落空的,出來一下,有事兒要說!”

說完,她就直奔藥房門口。門開了,出來的是藥劑師譚相,小曾說要取一片施必降。譚相說降壓藥不是隨便可以拿的,得憑醫生處方,你這是拿給誰吃的?小曾於是就說了朱傳瑞在保衛科接受公安人員調查時血壓升高之事。譚相聽了顯得非常緊張,連臉上的肌肉都瑟瑟發抖,對小曾說了句“你稍等”就返身退回藥房。片刻工夫,譚相就把藥拿給她了,於是她就趕緊往回跑,只想趕快幫朱醫生控制住血壓。

錢運聞就請老程立刻查一查西藥房的降壓藥和升壓藥的庫存。西藥房的人得迴避,因此需要請幾個醫生幫忙,錢運聞說乾脆就請剛才那個郝醫生負責吧。老程立刻照辦,當然先得報告院長,周院長立馬批准了,並且親自趕到西藥房去督陣。查下來的結果是:施必降的庫存數加上處方數的數量與賬目上的總數相符,就是說,前天小曾給朱傳瑞拿的那片藥並非施必降。再查升壓藥,按說應該是少了一片,可是查下來卻一片也不少!

難道當時小曾從譚相手裡取得的那片藥既不是施必降,也不是其他升壓藥,而是另一種什麼藥片?錢運聞、李朝誠兩人問郝醫生:“您估計還有什麼藥能夠立馬使朱傳瑞腦溢血發作?”

郝醫生說:“能夠使朱傳瑞中風的.只有升高血壓的藥。現在升壓藥沒見少,可能是發藥的人做了手腳,把按照處方發給病人的升壓藥偷偷拿了一片交給小曾姑娘了。”

—語提醒了錢、李兩人,於是,請郝醫生查前天有升壓藥的處方,同時直接找譚相談話,問他那天交給小曾的是什麼藥。譚相說的情況使錢運聞、李朝誠吃了一驚。那天雖是他接待的小曾,但那片藥卻不是他取的,而是另一個藥劑師小康取的。為什麼不是他取的呢?譚相解釋說,朱傳瑞既是他的同學,又是鐵哥們兒,冷不防聽說朱傳瑞被公安找來談話導致犯了血壓高,他就像被人往頭上砸了一錘似的一下子懵了,如果他也患有高血壓症的話,只怕當時也得立馬吞藥了。所以,他就只好讓別人給小曾拿藥了,因為小康的位置離門口最近,就隨口叫她取藥了。至於藥名,他記得自己說得清清楚楚,確實是施必降。

於是就把小康找來談話。小康的說法跟譚相倒是一致,施必降確實是她拿的。問她是從哪裡拿的,怎麼這施必降查下來的總數一片也沒少呢?小康經這一問,神色變得緊張起來,皺眉道:“哎喲!我忘記啦——糟糕!”

原來,小康是個既大大咧咧又膽小如鼠的姑娘,平時沒心沒肺,一有事兒就恨不得天塌了似的立馬鑽到桌底下去。昨天,她輪到的活兒是核對發給病人的藥,就是由其他藥劑師根據處方把藥一一取來後,集中到她那裡,由其核對是否有誤。她核對好後,把處方和藥送到每個收取處方的窗口,由別人把藥發給病人。昨天譚相讓她取一片施必降時,小康正好遇到了兩個“正好”:前面已經核對過的那批藥裡,有一張處方上正好開有二十一片施必降;幾乎是譚相吩咐她取藥的同時,正好有人喊“小康接電話”。最近小康正談戀愛,前天和男朋友見面時說過今晚去看電影的,不過由於是新進口的蘇聯片,青島還是第一輪放映,電影票不一定搞得到,男朋友讓聽他的消息。小康為此已經等候了一個上午半個下午了,這會兒的電話是不是男朋友打來的呢?她恨不得馬上知道。於是,就從已經核對過的藥裡取了一片施必降先拿給譚相,尋思接聽電話後再補上也不遲。接下來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由於男朋友已經把電影票搞到,她非常開心,回來時就把要補進二J片藥的事兒給忘了。

小康所說的“糟糕”就是這個意思:少發給病人藥,和多發藥、發錯藥是一樣的,屬於藥劑師的失誤,是要受批評的。

但是,這番陳述仍然未能解決偵查員的困惑。郝醫生說得很清楚,導致朱傳瑞中風的原因只能是升壓藥。可是,小康說她拿給譚相的是施必降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問題,還得請郝醫生來解答。郝醫生說可能是小康慌忙之中把升壓藥當施必降拿了一片給譚相。這種情況,通過查處方是能查出來的。有一種叫“格萊特”的升壓藥,外形、大小、顏色跟施必降一模一樣,如果放在一起,根本就沒法分辨。

於是,立馬查閱處方。這回查起來快捷多了,就找有格萊特的。很快就查到前天下午那個時段有一個患者前往西藥房取格萊特片劑,一共開了二十一片,一日三次,一週的量。如果郝醫生的判斷準確無誤的話,那麼這個患者取回家的藥片應該只有二十片。要確認這一點,就必須迅速找到這個患者。

患者的病歷卡是交由醫院保存的,掛號處在每天上下午門診結束時前往各科室收取,拿回掛號處後按病歷卡的編號分門別類放在大立櫃的一個個格子內。患者複診時只要報出自己的病歷卡編號,就可以拿到了。如果患者忘記了編號也沒關係,報出姓名,掛號處的工作人員會從登記本上按照四角號碼翻查到編號。現在,就是通過那張處方上的姓名從掛號處登記本上查到了患者的住址,偵查員和醫院派出的工作人員一起趕去,順利找到了患者本人。一查他從醫院取來的格萊特藥片,果然少了一片,不過他自己還沒發覺。

這樣,藥劑師譚相的嫌疑被排除了,而線索也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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