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商城的花篮戏

家乡的花篮戏


河南商城的花篮戏


“村里演花篮戏在,你过来看看?”母亲在电话那头抑制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真的?怎么这时候唱?”

“唱平安戏——村里筹钱。连唱五天。听说黄老板又捐一本,一共唱六本!”母亲像只开心的灰喜鹊,“你哪天来——把你婆婆带着,在我这吃饭?”

“好,好,一定去......”我忙不迭地答应。

天热得像个蒸笼。早起一轮红通通的大太阳,像一个喷着烈焰的火球悬在中天。想着演员们穿着厚厚的戏服,脸上涂满油腻腻的油彩,感觉像坐在蒸笼里。

偏偏选这么热的天!不过母亲说了,正当暑假,农忙还没开始,正好看戏。

我眼前不禁浮现出小时候看花篮戏的情景。那时才八九岁。水稻割上来,在稻床用石磙脱粒、扬好、归仓后,稻床沸腾了一个月,热烘烘得像烧好的热炕。村里人把它扫干净,像给蓬头垢面的人挽起头发、洗净面庞一样,稻床露出白亮亮平展展的大圆脸。村里请来戏班子,搭好戏台。

唱戏从傍晚开始。太阳像一张羞红的圆脸,缓缓没入鲇鱼山水库。村里人早早吃罢饭,搬着小凳子,来到稻床。孩子们跟过年一样兴奋,难得清闲的大人放松了管束,个个像野马一样在山头追打跑撵。


河南商城的花篮戏


开演了。演员穿着鲜艳夺目的古装,满头珠翠,两只耳坠像秋千一样乱晃。脸抹得雪白,外层搽上胭脂,涂艳艳的口红。远看只见白脸、黑眼圈和红嘴唇。我最爱那两只长长的水袖,白色,猛地甩出去,像两匹白练凌空飞下,再一点一点收回,叠起。那动作优美流畅,让人心醉神迷。当水袖像飞瀑一样抖出去时,我感觉小魂都被勾走了。

我回家偷偷翻出两条豆浮子,土黄色,被浆水浆得硬邦邦的。浸湿,一端搭在手臂上,也一截一截往手腕收。当湿漉漉的棉布叠放在腕子上时,感觉爽极了。此后,或毛巾,或围巾,或纱巾,都成为甩水袖的材料。

我们学戏子的唱腔,捏着鼻子咿咿呀呀地唱,走路跟风摆柳,翘起兰花指。盛湾有个姓桂的女孩,家里大人会唱花篮戏,她耳濡目染,也会唱曲儿。每天放学,一群孩子簇拥着她,央她唱一段。她好歹同意了。几十双眼睛盯着她。她的细腰软得像面条。她轻轻巧巧走了两步,摆个造型,飞个媚眼,还没看过瘾呢,一扭身从人墙钻出去了。我就想怎么我妈不会唱戏呢,不然也能出出风头。

花篮戏一连唱三天。这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不用被我妈盯着干活,因接岳湾的干姥姥来我家看戏,每天都有好吃的。吃罢晚饭跟小伙伴们在稻床上捉迷藏,踢屋子,翻筋斗,还能嗑方瓜子,比神仙还逍遥。我就想,要是天天都唱大戏就好了。

时隔三十多年,村里又唱花篮戏了。现在的孩子看电视玩手机,精彩纷呈的节目层出不穷。古老的花篮戏不知对他们还有没有吸引力?

太阳落山了,暑气还没散。我带着婆婆、孩子来到鲇鱼山村部。田畈的稻子墨绿墨绿的,穗子沉甸甸的,弯成优美的弧度。大塘水清亮亮的,像一面镜子。塘埂边的泡柳、大叶杨、刺槐撑开浓绿的伞盖。山坎上,石缝里,长着凤仙花和紫花茉莉,粉蓝色的喇叭花散在草丛里,像一颗颗蓝星星。

老远就听到高音喇叭声。心跳顿时加快,血液直涌到脸上。树荫下一群人,停着几辆车。正面一个戏台,正搭在背阴处,高出地面五级台阶。一层层红绿帷幔,戏台铺着大红绒毯,摆一张罩着金黄缎面的供桌,一边放一把高脚靠背椅子。舞台左边放两台移动空调,呼呼扇着风。右边坐两个精瘦的老头,灰白的短发,白汗衫,黑裤子,膝盖上搭一块红布。外面的拉二胡,支在膝头的红布上。靠里面的老头同时掌管五样乐器——锣,鼓,钹,镲子,快板——面前一个铁架子,挂着大小两面铜锣。台子上放一只磬,还有镲子,身后一面鼓。他左手握快板,右手拿槌子,或击磬,或敲铜锣,或打镲子,或敲鼓。仅仅两个人,奏出的声音繁复多变彩,整座戏台热烈喧嚷。

演员有十人。生旦净末丑,角色倒也齐全。演包拯的是团长,个头不高,黝黑,但唱腔、动作都一板一眼。尤其声若洪钟,气沉丹田,从扩音器传出来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演小丑的男子黑得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嘴巴突出,龇着满嘴白牙。他说一口地道的商城方言。每场戏结束前都表演一段“杂耍”,就是幽默段子。黑丑男穿一身黄衣服,腰间系着白围腰,蹦蹦跳跳得像只猴子。他夸人长得高挑是“直流一条线”,说人模人样是“三个人抬个人——四(是)个人”,反说自己有本事“荞麦地里抓鲤鱼,深水塘里摸兔子”,被人揭了短处就骂“放你大的屁”......他只要一出场,观众就笑成一片。

最年轻最好看的是个高个子姑娘,身材匀称,白皙,圆中见方的脸,下巴很有棱角。她演旦角时千娇百媚,身子扭得跟水蛇似的,但扮起小生来,玉树临风,风流儒雅。她的唱腔清越洪亮,喜怒哀乐含蓄典雅。

唱的都是经典曲目,有《狸猫换太子》,《铡美案》,《包公认父》,《打龙袍》。唱词很文气,我问看戏的妗子能否听懂,她笑着说:“开始听不大清,慢慢就听进去了。昨个演包公认爹,连演包拯的都唱哭了,下面人都听哭了呢......”

这些传统剧目对老百姓永远有吸引力。往台下看看就知道了,老头老太太听得全神贯注。有从邻村赶来的,有走亲戚的,还有追戏班子的。

附近人家搬出家里所有的椅凳,给远客坐。本村的自带座椅,大多是小板凳和马扎。


河南商城的花篮戏


看戏的平均年龄在六十岁左右。几乎看不到年轻人。这是不会玩手机上微信的一群人。他们还保留着对传统曲艺的兴趣和热情。

这是最淳朴最本色的农民,花白头发浸满汗,皮肤黝黑,白汗衫结着盐碱,裤腿卷起老高,摇着大蒲扇。一头头银发在夕阳里闪光。汗气,烟气,地下蒸腾的热气,植物散发的青气,混合在一起。

紧挨戏台的是高湾的高老头,因为耳聋多年,村里人叫他“聋子”。一聋三痴,他见人笑笑,喃喃自语。他昂着头,一只眼睑外翻,露出血红的肉。你问他,“也听得见吗?”他茫然地笑着,一个劲点头,“看热闹,看热闹......”

何大娘的一头银发分外抢眼,像落了一头雪。她身子前倾,张大嘴巴,露出一嘴硬实的白牙,看得津津有味。

人群里几颗光头也很惹眼。油黑发亮,光可鉴人。几顶黄草帽在各自脸上投下阴影,有的干脆摘下来,卷起帽檐当扇子扇。

江芳婶子一头花白头发,像撒了一把青灰。她总是一副滑稽样,眯缝着眼睛,脸上挂着笑。她右手夹一支烟,吸一口,再慢慢吐出来,舒服地眯起眼睛,嘬起乌紫的嘴唇。

还有几个挽起黑头发、用蝴蝶夹子夹住的中年妇女,穿得花红柳绿。明亮的眼睛,丰乳肥臀,大嗓门,给看戏的人群增添了朝气与活力。

有几个识戏的。台上一句还没唱完,下面就接腔跟着唱起来。拖着长长的调子,像山路十八弯,弯到山顶又拐下来。演皇帝认母那一回,几个老头异口同声地说出来,“打龙袍!”引得一群老太太侧目。老头子得意地伸长脖子跟她们讲戏。

母亲远远坐在路边,架起二郎腿,肘子支在腿上,身子弯成一张弓。她不参与讨论,有点意兴索然。她成天忙得不可开交,猛可闲下来,颇不习惯。要是看种菜大戏,她一定兴致高涨。

孩子在戏台前后乱窜,像泥鳅一样钻进钻出。有时蹭到爷奶面前,像蛆芽子一样拱,一定是哼唧零钱。等到大人禁不住死缠烂打掏了腰包,马上喜笑颜开,一道烟跑到小卖部买冰棒去了。有几个在后台溜来溜去,好奇地盯着那些穿戏服的演员,胆大的还跟他们搭讪,搞恶作剧。

一连唱了六天。每天都是艳阳高照,知了在树上拼命嘶鸣,柳树的叶子晒白了,打蔫了。如果有风,大叶杨哗啦啦响成一片,像热烈的掌声。

最后一晚唱到九点半,山村黑黢黢像口古井,只有村部门口灯火通明,锣鼓喧天。《打龙袍》唱完了,村支书上台讲话,然后唱祭神歌,烧纸,放炮。

夜黑得像一桶漆。小山啦,树林啦,都成了一团团黑影。大塘黑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茶色玻璃。空气里满是稻子浓郁的香气和植物散发的油脂气。草虫的演奏会正式开始,拉二胡的,吹口琴的,扯大锯的,开织布机的,可着劲儿欢唱,那热情把墨染的夜渲染得五彩缤纷。

人群渐渐散去了,夜像一幅帷幕,缓缓合拢,热闹了几天的乡村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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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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