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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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钧戏院
古商城人爱看戏，城內有四十八个半戏台。其中半个戏台是现在的洪江区美术印刷厂的车间，当时因戏台太窄，演出只好在台下化妆，故称半个戏台。走在古城內，八十多岁的阿婆会指着某块空地说，这里曾经是个戏台，那里也曾是个戏台。节假婚庆时，戏院里挤满了人，整个古商城热热闹闹，可惜大都被大火烧沒了，只有天钧戏院保存完好。
推开敦厚、敛重的旧时天钧戏院大门，青石铺就的场地以空阔迎接了我。青石缝隙间已长了些绿苔，如果沒有一拨又一拨游客的到来，绿苔一定会疯长，她将用绿来叙写浮华苍桑。戏台离地面一米多高，两侧为厢房，供演员化妆、候场、休息使用。戏台的前方与左右两侧依着高耸的马头墙筑有两层看台，都设红漆雕花栏杆。戏院中央的上方是紧凑的一方湿天井。目光穿过湿天开，那时青瓦面镶嵌出一泓蓝，纯净的蓝正好滴落我的眸子，渗入我的灵魂。在来去无尽的历史时空中，天就这样一直蓝在那里，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蓝得似乎很近，似乎又很远。
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戏院内，有达官贵人、商贩、阔太，有手捧书卷的看戏小姐，也有肩挎装有烟丝的大布包、手拿一支长2尺多的铜管烟袋的“笼子客"，他们拥堵在戏院里，或吸烟，或喝酒，或嗑瓜子，或叫卖。随着锣鼓声起，台下倾刻噤了声，齐刷刷的目光都望向了戏台。戏台上花旦轻扭着碎步出场了。她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用手在脸上左遮遮，右掩掩，而后在原地兜转起了圈子，接着兰指左一点，右一指，眼波流转，一转身，一驻足，唱词起：“丫环呀——带路呀——往前走啊——”。那表情极为夸张，粉嫩的脸蛋映衬着柳般眉目，樱桃小嘴念着歌样的戏词。彼时，看戏的人被剧情紧紧拽住吸引，深深陶醉在撩人心魂的唱腔里。曾经不断蜂拥而入的一个戏院，承载着人间多少恩恩爱爱，离愁别恨，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只有挂在戏台上的巨幅花旦依旧在孤独地演唱。来天钧戏院看戏的人一茬一茬地生生死死，戏院也翻新过好几次，只是，再也不请戏班的人来唱几出悲喜欢愉。天钧戏院在岁月的舞台上静默端肃地站立，见证了不朽的、永远处在消逝中的时光，阅尽了戏里戏外的人世冷暖。
小时候，我没经历过在戏院看戏班子的演出，那时的看戏就是看“露天电影”。农村公社时期送电影下乡，只要把柴油机往宽敞的平地一摆，就意味着要看戏了。这消息像风一样一下传开，带着柴油的香气，看戏的人们早早把板凳摆在放映的位置。老式柴油机轰然发动，接着，一道光齐齐整整码在挂好的银幕上，沸腾的人声顿时矮了下去，胶片转动的声音像蚕吃桑叶。那时，天上的星星快乐地眨着眼，村里的小狗趴在草地上，似乎也懂得其间的温情。黑白电视取代了露天有声电影后，戏台上的黄梅戏、京剧、粤剧等各种戏剧演出也就搬上了电视频幕。在电视还没普及的时候，不管刮风下雨，大人、小孩会聚集在有电视的人家里一块看电视。那时看过《穆桂英挂帅》《武松打虎》《西厢记》《算粮》等戏剧。《真假美猴王》印象最深，戏里的唐僧、八戒、沙僧等都难辨真假美猴王，看戏的在戏外为真美猴王干着急，戏台上那真假美猴王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的热闹过招，看戏的人手心潮湿，双眼发直。电视节目就在最精彩的时候戛然而止，撩得看戏的人意犹未尽，在脑海里回味着没人上演的故事情节。但是，戏里的恩恩怨怨，纠纠葛葛，爱恨情愁，家仇国恨，都得归到戏里，日子依旧过到现时，读书的照常读书，种田的照常种田。
现在，家家都有了彩色电视，电视屏幕也越来越大。看过《霸王别姬》这部电影。记得程蝶衣说：“师哥，就让你跟我，不，是让我跟你唱一辈子的戏行吗？”“不行，说好的是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一辈子。"这时，我无比震惊，却又恍然大悟。当演员入戏时，假戏也会真做。那个程蝶衣从此再也沒办法唱出“我本是男儿郎”。他一直沉睡在那场场春梦里，沒有谁能将他唤醒。之后，程蝶衣的扮演者张国荣的自杀，更是让我无比震惊，却又恍然大悟。我不由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诗句中的哲理告诉我们，本以为自己是在戏外，其实还是在戏里。入戏太深，有时会迷失自己。
每次我经过天钧戏院，我都会走进去，在蓝澄澄的一方天井下，昂着头旋转着自己。在人生的舞台，无论如何精彩，终将成为过眼云烟。而天钧戏院里不朽的老木建筑，她会留着我的身影，记得我曾来过。
杨云，曾用笔名拂袖飘香。湖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等你，在悠长悠长的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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