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前不久在号子里的时候,认识了好多朋友,老王是其中之一。

因为手有伤,在号子里面大家对我都很照顾。给我腾出来最好的位置让我休息,也不让我打扫卫生做值日,连打饭和饭后刷饭盒的工作,大家都主动抢着帮我做了。老王就是经常主动帮我收拾床铺和刷饭盒的一位。

除了看电视和接受教育,里面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大家的主要消遣措施就是打牌和吹牛皮。

那天吹牛皮的时候,老王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我:宁医生,我老婆现在整天晚上回到家就浑身不舒服,非让我给她揉捏个半天,你说这是咋回事?

我乐了:是你交公粮交的不够勤快吧?多努力一下就好了,要不回头去药店买点万艾可试试。

大家一阵哄笑。老王有点不好意思,说:宁医生你真神,确实每次我们弄一回她就不折腾了。可我每天干活干到晚上九点多,实在没力气啊。

然后,我才知道,老王今年奔六十了,在北京送快递。每天晚上要工作到晚上九点多,他老婆则在一家健身房打工,每天得晚上十点下班。

我问老王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说:年轻人腿快,一天好了能挣一千呢,我不行,一天也就四百多。

我问他你那么大年纪了搞这么累干啥?每天少挣点多陪陪老婆呗。

他说:不行啊,我要给儿子买房。

我说你这收入干一年还不够在家里买房?

他说:我要给儿子在广州买房。我儿子在广州有正式工作,但是收入有点低,一个月几千块,我得给他在广州买个房子,不然娶不上媳妇。

我问老王怎么进来的。

老王告诉我,他已经是三进宫了。

老王一直在北京开摩托送快递,但没有摩托车驾照,只有汽车驾照。后来被交警查到了,因为证照不符,被拘留了10天。这是一进宫。

老王出去后,想给驾照做增项。但是12分已经扣没了,得重新考试。于是他跑到驾校申请考试,奈何申请人比较多,约的时间比较靠后。他觉得在家里闲着太亏了,于是又偷偷去开着摩托送快递。很快又被发现,因为无证驾驶,又被拘留了10天。这是二进宫。因为二进宫,他预约的驾校考试也错过了。

老王出去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然后他又被抓了。这次,因为“素有劣迹”,被拘了15天。

我说老王你这么做可不好啊,无证驾驶多危险啊,万一出了事咋办。

老王不好意思的说:我也知道,以前总是有侥幸心理,觉得时间短出不了事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回去赶紧把驾照弄好,继续挣钱给儿子买房。

后来我发现,老王是我们号子里心态最好的一个。

他头发花白,但是却非常勤快。号子里的事情,总是抢着做。谁有啥事情,他总是主动帮忙。脾气好,和谁说话都和和气气。寡淡的饭菜,他也从来不嫌难吃。而且心态极好,能吃能睡,从来不长吁短叹。

我忍不住问老王:你心态咋这么好?

他说:没啥好不好的,在家里也是过日子,在这里也是过日子。只是暂时换个过法呗。

我当时一愣,脑子里想起来一首苏东坡的词。

当年的乌台诗案后,苏轼最后侥幸脱身,被贬到黄州(湖北黄冈市)做团练副使(民兵副队长)。他的案子还连累了不少人,其中包括他好朋友王巩。王巩因为和苏轼过从甚密,也牵连了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对王巩的处罚,比对苏轼还狠。苏轼只是贬到了黄州,而王巩直接被贬到了宾州,宾州在现在的广西,在当年属于疫病丛生的蛮荒之地,仅仅比海南好那么一点点。

王巩被贬之前,家里有不少歌妓,其中有一个叫宇文柔奴,柔奴蕙质兰心,容貌俏丽,是京城大户人家出身,因为家道中落,后来做了王巩的歌妓,并被王巩纳为小妾。王巩也一直善待她,并未让她受过什么苦。

宾州是蛮荒之地,被贬宾州意味着九死一生。王巩被贬宾州的消息传来,家里的歌妓妻妾全都散了,只有从来没离开过京城的柔奴,毅然决定陪伴王巩前往宾州。

王巩在宾州的日子过的很艰难,他被贬期间,一个儿子死在宾州,另一个儿子死在家中。幸而有柔奴与他相濡以沫,相依相伴,才得以在最艰难的岁月中保持了乐观良好的心态,没有被流放的苦难生活击垮。

4年后,王巩终于奉旨北归,结束了流放生涯。并于苏轼再次见面。苏轼惊奇的发现,4年的流放生涯不仅没有是王巩苍老憔悴,反而愈发健康精神。

王巩让柔奴为苏轼唱歌劝酒。苏轼问:岭南的生活是不是不好?

柔奴顺口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一句淡然处变不惊的回答,令宦海沉浮而又才高八斗的苏轼听后,大受震动和感动,于是作词以赞: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比普通人聪明,比普通人懂道理。

其实,人世间最朴素也最宝贵的道理,很多时候其实就在老王和柔娘这种普通人的最朴实的语言中。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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