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王朔《致女兒書》

王朔《致女兒書》全文

《致女兒書》

內心強大到混蛋比什麼都重要!王朔《致女兒書》

王朔

關於咱家我這一方的來歷

有一天夜裡,看見這樣一個畫面:夕陽下,一座大型火車站的道口,很多列車在編組,在進站,層層疊疊壓在一起,像有人在拉巨大的手風琴。

你從暗綠色的一節車廂露出身子,跳下路基,圓圓的笑臉,戴著嵌有藍琺琅圓帽徽的無簷帽,穿著沉重長大的俄式黃呢子軍大衣,帽簷和雙肩披著一層光芒,是一個遠方歸來休假的女兵,滿心歡喜,迫不及待。

這是你出生的那一刻,你在宇宙洪流中,受到我們的邀請,欣然下車,來到人間,我們這個家,投在我們懷中。每個瞬間都是一幅畫,美好的,死亡那一刻也是如此。

你是從畫上下來的,我們都是,我們為人之前都是在畫中。永恆是一幅無涯的壁畫,我們是其中的一抹顏色。

這之後也要回到畫中,所以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鏡頭倒放。

向天上飛去是不疼的,因為你不會撞在一個結實的平面上,是一個沒有落點和終點的過程,不結束。是融在裡面,像黃油抹在一片烤熱的麵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經滲透開來,在燦爛之中。

你就是燦爛,如果燦爛有眼睛的話。你會看到自己的出生,看到一切,因為這一切原封不動一五一十擺在你眼前。

你會忘了人間的愛恨情仇,因為你已經不是人,無法再動哪怕一下人的感情。

失去感情怎麼再記住這一切?在永恆中,人生沒有長度,因為永恆沒有時間,都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像人可以留意,有屬於自己的回憶。

那就是善,泰然的,不針對任何東西,又包羅萬象,因而壯美,可叫世界。也可叫我,我們,反正一樣。

我們都是上帝,人這一生,是我們精神分裂時的一個浮想。

人生的意義止於人生,你不要悲切,有不做夢的,沒有夢不醒的,你要這麼看。

我是你叫爺爺奶奶的那一男一女帶進夢裡的,和你一樣,也是別無選擇。

我來的時候是步行,沿著一條大江走了很久,也是在夕陽中。

波濤洶湧的大江高出地面,懸浮列車一樣閃著光從我頭頂無聲輕快地掠過。遠處的平原是黑暗的,有大塊雨雲在上面飛播。雨點是閃亮的,移動的,集中射向一塊塊地方,竟然像探照燈把一片片湖泊、房子和曠野照亮。

中間一度我在水裡,那樣厚而有彈性的江,伸出很多張臉和撅起來的嘴撞到我皮膚上,在水下也不需要氧氣。那時我想,我是淹不死的。

我們生在中國,就是中國人,不必多說。

中國是最早有人的地方,北京這一帶就有猿人坐地演化。

最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披頭散髮坐在樹梢上,喝西北風,一年四季吃水果。忽然雷劈下來,大樹一棵接一棵燒起來,像盛大的火炬接力賽。大火過後頭上全是天空了,那敞亮,那浩蕩,真叫猿猴崩潰,像咱們現在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只得蹲在草稞子裡,鬼鬼祟祟地行走,一步一望,脖子短的,羅圈腿太嚴重的,撞進大野獸設下的局,對這個世界的最後印象就是一張血盆大口。腰長的逃進山洞,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

那實在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局面,相當於一聲令下咱們都要回到樹上或海里生活。根本不是有決心有毅力就能做到的,要從進化做起,重新把自己變一個樣子,要調整骨骼,改變比例,換牙,換人生觀,從一個吊環冠軍有水果吃的飛賊變成一個寬肩膀全世界走路最慢的柺子。

相信整整一代猿人思想都轉不過彎來,都是在生活貧困和絕望中悲憤去世。也不止一代了,幾十萬年都是這個情況,身體條件不好,一生下來就是食物鏈中比較靠前那種。幾十萬年啊,人類作為大野獸菜譜上的一種食物,像今天的豬羊和果子狸,存在著。誰要在那時候被生下來,真是倒血黴了,多少代的猿人精英還沒來得及發展就被吃掉了,或者自殺了——那時如果有人想對這個世界進行思考只能是狂奔出去縱身跳崖或者跳河。

幾十萬年啊,人類作為大野獸菜譜上的一種食物,像今天的豬羊和果子狸,存在著。

再困難也要活下去,像今天依然能看到那樣,最愚昧的人活得最好,是一批傻子支撐著人類,或者用阿諛人民的人愛說的話——是人類的脊樑。

那時候哪有正經吃的,說是打獵,其實是撿剩飯,冒死跟在真正的獵人劍齒虎後面,人家吃完,揀些骨頭回家,敲骨吸髓,永遠是半飢半飽,哪裡談得上營養和健康發育。

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門就是一溜腳印,跟蹤別人經常被人家反跟蹤,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窩子堵著山洞像守著冰箱一樣樣吃。

那時的荒野就像油田,到處火炬,那是下雨雷劈著了野火的樹,很好看。

有手勤的,掰下一枝舉著回山洞,攏在洞裡,既暖了身子又照了亮,砸不爛啃不開的蹄頭獸腦也烤焦了,有烤雜拌的香氣。

也不用一晚上一晚上不敢閤眼守著動靜,劍齒虎聞著味兒摸來了,瞅一眼又走了。洞裡這幫就罵:操!你也知道怕呀。

這之後人類才有完整睡眠,睡眠好,大腦緊張才緩解下來,才有夢,有夜生活,悠閒、翻來覆去最終導致面對面的性生活,產生纏綿和美好的感受,有質量的性交導致出生率的上升和有嬰兒質量的上升,從生理上保證了領袖人才和理論家的出現。

再出來人多勢眾,舉著火把,大家臉上露出了微笑,重新有了冠軍的感覺。理論家審時度勢,指出:不要再跟著人家後面跑了,沒看到它們看到我們都跑嗎,我們來給飛禽走獸組織一場賽跑,金牌是活下去,跑不快的懲罰是都變成烤肉。理論家說完,點燃了腳下荒草,同志們一字排開,放火燒山。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場面呢,整個山岡、平原都變成烤爐和煎鍋,野獸跑著跑著就熟了,油汪汪地躺下,外焦裡嫩;鳥飛飛著就慢了,就熟了,外焦裡嫩;天空中成千上萬只鳥筆直地掉下來,像射肉箭,下肉雹子,山頭上猿人們歡聲雷動。

這回豐盛了,遍地宴席,最高興的還是小孩子,原來只能流著哈喇子含著手指頭看看的走肉,這回都吃著了,吃不了的做火腿和臘肉。

就有皮子了,做衣裳,做彈弓,做小鼓,做小船,睡軟和點;骨頭也省下了,做箭頭,做針,做鼓槌,做號,代替自個兒喊。

再開春,貼河邊走,打鼓吹號,一路放火,沿途吃著燒烤和魚生刺身。

有一天,北京猿人和藍田猿人會師了,兩大主力合為一股,十分自信,就在河邊住下了,搭棚子,洗洗涮涮。

兩隊身後已燒成一望無盡的平原,正有些彷徨,春風吹又生,野小麥從施了草木灰的地裡長出來了,一片金黃。

試吃員叫神農氏,把所有植物都吃了一遍,屢次中毒,上吐下瀉,接著胡吃,止了瀉,於是有黃連素。選舉國家領導人的那天,是小麥成熟的季節,放眼望去一片金黃,大家指小麥喜悅地結巴起來:黃、黃……轉臉看見剛選出來的這位,又一齊指著他結巴:黃、黃帝。

炎帝是一個縱火犯,到處放火,為黃帝所擒,發揮特長,管理火堆。

當時都不結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遇見其他野人,問起是哪兒的,都說是炎黃子孫。

也不排除這二老一個管吃的,一個管生火,哪個女的能睡在火邊第一排也是待遇,飽暖思淫慾,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女的也願意找他們,確實是他們生的孩子多,成活率高。

也可能炎、黃就不是一個人名,是官稱,職務,糧食局長、飯店總經理、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組長什麼的。求壯大嘛,剛從動物那兒發展過來,優秀傳統就是誰身體好誰上,一個成藥渣兒了一個接上去,位子不能空了,反正都是一臉泥,都是結巴,在女的眼裡都一個德行。那時女的也都是一臉泥,也都不好看,男女找對象都不看臉,談戀愛也就這幾千年陸陸續續聽說有這麼回事這幾十年蔚然成風,由此上溯炎黃五帝到山頂洞人幾十萬年都是強姦過來的。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說的就是當時那種原始選舉的草率和單一的標準。

王昭君去匈奴,跟完父親跟兒子,都叫單于。說黃帝活八百歲,那種衛生條件和惡劣環境,我就不信。

第一本房中術為什麼叫《黃帝內經》,那個認識,要經過大象量,根本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那是一個職業,一個行當的工作總結,類似《電工手冊》。古代的人總比我們離事實更近。

那時候喝麵湯,也叫糊糊,疙瘩湯。喝不了的,忘一邊了,天熱,隔了夜,發酵了,成酒了。有小氣的,捨不得倒,一喝,美了。

再喝,成醋了。也成。有時糊糊稠了,發酵了,大起來,胡亂再烤,成麵包了,巨香無比。從此知道吃乾的了。

那時也不論頓兒,餓了張嘴就要吃,來不及發麵,直接貼鍋上熟的,叫饃,陝西人今天也吃,掰碎了,泡肉湯裡。

饅頭是再後來,為了省火,下面燒湯,上面蒸麵。我小時候,食堂做米飯,都是擱籠屜裡一碗碗蒸出來的。

這是咱們北方人,四季分明,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要種地,養一些肉禽,挖地窖,燒土為磚,發展各種手藝和工具,到冬天才能忍過去。

南方人,永遠有的吃。果子也可以吃,蟲子也可以吃,餓了就上樹,一年四季見太陽,所以他們曬得黑黑的,面孔也不急於進化,到今天很多熱帶人民還處於自然狀態。

這是世界範圍。

中國南方人大都不是南方古猿的後代,基本是北方跑過去的難民。

潮州人是陝西人,秦始皇原來就講汕頭話。

杭州人都是河南人,西晉“五胡亂華”接著金兵南下一撥撥游過去的。剛去還牛掰,都是門閥世家高級知識分子,終日吸毒終日侃山,喝大酒吃豆腐乾,把河南那點糜爛和愛好都化為江南的紙醉金迷和繁管急弦。

廣東人、福建人、客家人也是河南人,可能還有山西人。他們那話都帶著宋朝味兒,今天是聽不懂了,一念唐詩就押韻。

你看廣東人,他們吃得那麼雜專跟野生動物過不去帶有強烈的難民特徵。翻山越嶺剛到一個地方,當年沒收成,只能逮著什麼吃什麼,貓和老鼠都吃 (有記載蒙古統治時期的奴隸動物蛋白補充主要靠鼠肉)。日後回憶起來津津有味,記錄在基因裡,遺傳給下一代。

他們開發南方有功,保存漢族風俗包括封建迷信有功,就一條,嘴賤。

咱們的餐桌上總是不如南方人豐盛。咱們急了眼吃土、吃樹皮、吃小孩和姑娘。文明的火炬就這麼一棒接一棒被他們傳到海邊上去了。

中華民族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漢族本身就是一個混血民族。北京猿人一個媽生的,流徙四方,五十萬年後都不認得了,再結婚也出現雜交優勢。

殘酷的過程啊,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活下來的都是冠軍代表隊。

到了漢朝,白人的隊伍,匈奴來了,全國都在馬背上。漢武帝有小布什那樣的抱負,在他這一任把所有仗打完,打了三十年,全國戶口減半,一個“法國”打成了“加拿大”。

經過三國演義,到晉,“天下不耕者二十餘年”,成“捷克”了。扒拉來扒拉去一千六百萬人,北方就剩八百來萬,一個“瑞典”。

移民吧,匈奴鮮卑羯氐羌中亞西域老外移進來小九百萬,匈奴和羯住山西,氐、羌住甘肅陝西,鮮卑東起遼東西迄青海,已然一半對一半,互相瞧著都新鮮。

新來的總是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到唐,“北京軍區司令”安祿山就是突厥人,土耳其系列的,河北已經沒人會說廣東話了,盡操胡語,婦女騎馬帶弓,揚臂可聞狐臭。

後來蒙古,那也是多國部隊,斯拉夫人、匈牙利人、薩拉森人、波斯人、維吾爾人、猶太人,進中國都叫回民,漢族人覺得他們的眼睛像寶石,給他們起名“色目”。

遊牧民族打仗像開嘉年華會,婦女兒童都出來觀看,趕著牛羊,馬隊前面走著五花八門的各國人士。

這之後,誰要說是漢族得脫襪子,小腳趾頭指甲蓋坡平的就不是,漢族都是兩瓣。還有一個辦法,看胎記,純漢族生下來屁股上都有兩塊青。據說還有錛兒頭眉際之分,大小雙眼皮,總之一筆糊塗賬。

皎皎者易汙。你看老薑的女兒老崔的女兒,蒙古人種和高加索種生的孩子,牛奶里加雞蛋,做出的蛋糕就是起司的,老牙色,就均勻。加黑人,怎麼做躲不開巧克力。

再往後,下死勁揉中國這團面的是滿族大師傅,等於不放奶多磕雞蛋,到咱們上好幾代,一盤子雞蛋糕——點倆黑葡萄。

咱倆的眼睛一單一雙分頭來自蒙古和高加索;大臉蛋子來自唐朝;煎鍋底一樣的後腦勺來自東北滿族;紅頭髮來自五胡亂中華。奶奶年輕時一頭紅髮,像宮牆的顏色,她們家五個兄弟姐妹加上父母都是黑頭髮,就她一人滿頭燃燒,應該是隔代遺傳。到大大,像一染紅鋼筆水;到我,像蠟燭苗;到你,忽成一頂小草帽。你媽媽深目尖鼻桃子下巴,膚色像可樂加冰,掉進德黑蘭卡薩布蘭卡閒人堆裡就找不出來,她們湖州古代也是水陸要道,元軍重點佔領的地方,可惜你一點沒繼承她。

奶奶家這一支姓薛的是從山西跑到遼寧的。從薛仁貴王寶釧開始老薛家就跟老王家聯親,到薛寶釵她爸媽是這樣,到奶奶她爸媽還是這樣。

奶奶她爸姓薛她媽姓王。老王家姑娘長得好看自古就很出名,曾經是中國出口的最著名的產品。

山東這塊兒有一家,跟江蘇姓劉的好上了,姓劉的在漢朝當皇帝,老王家就成了皇后專業戶。也是姑媽介紹侄女,一代一代肉爛在鍋裡。

老王家惟一一回坐天下就是這次吃軟飯吃出來的。老王莽,小舅子加老丈人加老外公三位一體,一高興把小劉的天下端了。開了一很不好的先例。後兩朝曹操、司馬兄弟都學會了這手,當了大將軍就把皇上變成姑爺,先搞成一家人再說。

第一個王朔是漢武帝時的國家氣象局長,官拜“望天郎”。知識分子型幹部,勤勤懇懇的。後來姑娘們惹出禍來,劉秀這樣挨不上邊的遠房親戚出來主持正義,朋友也沒得做了。

王這個姓,還是火到了南北朝,黨校一樣出幹部出會聊的,很牛逼地誰也不尿,之後一隻只飛入尋常百姓家。

“信口雌黃”說的就是西晉老王家一個最會聊的國防部長,“清談誤國”說的也是他。

這是往南跑的。比較慘比較沒覺悟的還有一些,“聞匈奴中樂”,和匈奴人對著跑。到晉,遼東地區“流人之多舊土十倍有餘”。

這裡有一孩子,在蓬萊下了海,本來是去看海市蜃樓,看見了,靠了岸,上去是大連。

這孩子就是爺爺家先人。

爺爺家先人上了岸,走走停停。奶奶家先人這時從張家口過來,也在找幸福。

也不知倆孩子誰先誰後幾百年當中,反正都走到鴨綠江邊,看見鳳凰城不錯,落下腳,都別吹了,種地為生。

鳳凰城出玉,小時候總聽爺爺奶奶說他們是鳳城人,到我上小學要填籍貫,爺爺叫我填岫巖,搞不清這地名變遷的由來,大概是解放後重新劃縣了吧。

爺爺他爸是鄉村小學教師,除了教書還種著幾畝地,今天說就是“民辦教師”。我懂事前這個老爺爺就過世了,家裡有照片,抱著大大,後排站著年輕的爺爺奶奶,二叔二嬸(從我論),是個留一圈山羊鬍子耷拉著皮瘦出骨相的老頭,眼神和爺爺晚年的眼神一模一樣。

照片上還有爺爺他媽,抱著我,老兩口並肩坐在兒、媳們身前。老太太個子不高,有些駝背,佝僂著,頭髮很多很茂密,整整齊齊梳在腦後;一張長臉,佈滿皺紋仍顯得五官疏朗,一雙踮起來的大腳。

這個老奶奶是滿族,依我看,從爺爺到我,到你,咱們平頭正臉一副正楷的樣子更多的是來自這個老奶奶。

東北很多滿族,岫巖就是一個滿族自治縣。看老歷史照片,民初時期一個滿族村莊的婦女兒童很鬱悶地坐在村頭曬太陽,那些滿族姑娘梳著大辮子或空心高髻,穿著沒腰身的大褂,唱戲的不像唱戲的,掃地的不像掃地的。

其中一個一身白挺俊的姑娘回頭看鏡頭,遠遠皺著眉頭,大概就是老奶奶年輕時的模樣吧。

這時滿族人眼睛中已經全無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神采飛揚了。

滿族是一個很強悍很電視劇的民族。區區幾萬壯丁,大張旗鼓兩次入侵中原,第一次滅北宋,第二次滅明朝,建立起中國最後一個疆域遼闊的多民族大帝國。今天中國的版圖,基本上就是那時清的勢力範圍沿襲下來的。

一個避暑山莊,把長城廢了,把兩千年解決不了的華夷之分、農牧之爭,一刀抹了。“長城內外是一家”,這個話也只有當年雄視天下的滿族人敢講,漢族人講了就是漢奸。可以說,有滿清一代,中華民族才真正五味調和。

滿族這個靠胳膊根兒起家的民族,曾經很殘酷地和漢族作戰,岳飛故事你知道,清初征服中國南部也搞過幾次大屠殺。他們剛在東北建國時把當地漢族人不分良賤統統掠為奴隸,這裡包括了爺爺的父系祖先和奶奶全家。

兩百多年風吹雨打,沒人勸,這民族自個兒變成一個愛好文藝和美食的民族,成了敗家子、貧嘴呱舌和窮講究一幫人的代名詞。八旗兵跟洋人打仗,都跟北京飯鋪裡叫盒子菜,瞧著就不像話。

大清國善終之後,滿族人就剩典當家產和靠玩意兒混飯了,改出寫字的、畫畫的、唱戲的、說相聲的、拉洋車的和倒臥。今天還有幾個後代在搞喜劇的。

說北京人能聊,拿自己不當外人,說大話使小錢,窮橫窮橫的,都是滿族人帶出來的。辮子沒了,語言文字也沒了,姓也改了,再脫下長袍馬褂,比漢人還漢人。

完顏的漢姓就是王,不太較真的話,我也可以叫完顏朔。

從成功走向消失,消失得這麼徹底,漢語拼音烏安——完,這就是為什麼說滿族很電視劇,可以想像如果他們偏安東北一隅不來君臨中原,至今還會有個民族的樣子,儘管可能落後得很難看。

一方是幾百年熬上來的奴隸,一方是萬劫不復的主子,這是咱們爺爺這一血脈的兩條來路。

奶奶她爸是個小生意人,算盤打得好,一九四九年以後在瀋陽一家商店當會計。她媽是家庭婦女。

爺爺說小時見過奶奶的爺爺,外號薛大煙袋。

奶奶她媽好像也知道一點他們老王家的事,當初爺爺奶奶要結婚時就不太同意,說他們老王家身體不好,擔心遺傳病的意思。這是爺爺去世後我聽老姨奶奶和奶奶唸叨的。

爺爺奶奶兩家都是多子女家庭。爺爺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和五個姐姐。姐妹們都很早去世,現在只剩兩個弟弟我叫二叔和老叔的還在。一個在瀋陽,一個在長春,都得了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

腦血栓是他們老王家的遺傳病,包括爺爺一家人大都死在這個病上。大大若活到老年,那樣的體型,恐怕也免不了。

奶奶說,爺爺的基因缺陷都遺傳給大大了。

我只遺傳了一個痛風。這個病傳男不傳女,所以你是安全的。

話雖這麼說,你也要注意,咱們都有發胖的基因。

奶奶有兩個兄弟兩個妹妹,早年有一個妹妹夭折了。這四個兄弟姐妹都還在。兩個姨奶奶你都見過。

奶奶她爸這邊大概是小地主,殷實人家。

她媽這邊一直混得不好,到她姥爺這一輩還在給人家扛長活。

這家人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姓劉,跟王家有點瓜葛,爺爺的一個姑姑嫁給這家人的兒子當過媳婦,後來死了。爺爺管這家人的兒子叫姑父。

奶奶的姥爺雖然在人家當長工,但和東家關係搞得很好,女兒認了人家老太太當乾孃,和這家人兒子姐弟相稱。所以,爺爺的這個姑父同時也是奶奶的幹舅舅。

這位姑父兼幹舅舅,曾在爺爺奶奶兩家生活中起過重要作用。對咱倆來說,最重要的是爺爺和奶奶的認識結婚似乎是這位姑父的女兒介紹的。

和爺爺從不提自己的父母不同,奶奶很崇拜自己的母親,十分愛說她媽。

我小時候,家裡也是和母親這邊親戚走動得多,兩個姨奶奶一來,姐兒幾個的一個長青話題就是聊我姥姥。

她們都已經為人母了,聊起媽來仍像小女兒一邊嘰嘰喳喳一邊嘖嘖讚歎。

奶奶形容她媽,用得最多的詞是“剛強”。她講,她媽19歲嫁進薛家第一個大舉動就是在幹兄弟的幫助下逃出婆家,去日本找16歲的丈夫,用奶奶的話說“反抗封建婆婆”。

那個年代,一個農村小媳婦,裹著小腳,不識字,漂洋過海找老公,既是冒險又是醜聞。

奶奶她爸當時在大阪一間絲綢鋪子當學徒,掙不了幾個錢。奶奶她媽去了,一個接一個生孩子,供一家子,吃不起肉,怕人笑話,奶奶她媽就跟日本鄰居說,我們信佛,吃素。

一家孩子都只有一件好衣服,奶奶她媽連夜洗,連夜熨幹。第二天穿出去,日本街坊都誇,呦,你們家孩子怎麼天天穿新衣服呀。(是不是諷刺啊?)

這幫日本人也是小市民。

咱家有一張照片,奶奶拉著她哥的手和她爸她媽在大阪一個公園裡和鹿一起的合影。

都穿得很體面,和洋混雜,是那時日本小資產階級一家的典型裝束。

身上的衣服也許都是她媽剛熨乾的吧。

奶奶說這些總是喜不自勝,滿臉放笑。她說,姥姥可開明瞭,那時就說了,女孩子必須唸書,將來獨立。

奶奶生在大阪,她對人殷勤起來那個勁兒總讓我想起傳說中的日本女的。

奶奶說,姥爺在日本辛苦了幾年,存了一些錢,回東北經商,開了一家鐵工廠和一間綢緞莊,發了。

在大連買了海邊的房子,“家裡天天吃席”。

那時東北叫“滿洲國”,是日本人替溥儀做的復國大夢。奶奶說那時她不愛吃肉,只吃水果,對皮膚好。

說自己“最會來事兒”。晚上弟弟妹妹都睡了,她一人等她爸下班回家,她爸總給她帶慄羊羹、糖炒栗子什麼的。

我問奶奶,全國人民艱苦抗戰,你們家日子過得那麼滋潤,我姥爺不會是漢奸吧。

三姨奶奶說,你姥爺膽可小了,不招誰不惹誰,就是個本分的買賣人。

我問,我姥爺算大資產階級嗎?

三姨奶奶說,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

奶奶說,她們小時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學校全是日本老師,語文課唸的是日文。她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見一個人,同學們指指點點議論,說,瞧,中國人。

爺爺說,亡國奴自個兒不知道。

爺爺一直說奶奶是咱們家的親日派,奶奶什麼事都愛和爺爺戧戧,惟獨這件事滿不在乎。奶奶確有日本情結,不好講親日吧也一向樂以知日派自居。

爺爺不喜歡日本人,日本人在農村比在城市裡不是東西。爺爺一提起日本人就稱他們“小日本”。但他又說“最壞的是高麗棒子”。

奶奶說爺爺家是 “窮棒子”,這是東北人過去對窮人的蔑稱。奶奶一這麼說,爺爺就很激動,說奶奶是小資產階級清高,骨子裡瞧不起勞動人民。這在毛澤東時代是很嚴重的指控,差不多等於說這個人是思想犯。但就在那樣的時代,也沒見爺爺把家裡窮當光榮的事,否則他也不會這麼生氣。

爺爺的腿上有一大塊亮閃閃的疤,我小時候聽憶苦報告聽擰巴了,認定那是地主家狗咬的。

爺爺說不是,是小時候生凍瘡留下的。

我要他憶苦。他說他上到初一就因為家裡窮休學了。說大年三十大雪紛飛走很遠的山路到地主家借了三十塊錢和一袋面回家過年。

我說地主怎麼會借給你。他沒好意思說地主也不都是壞人,而且還可能是親戚,還可能出共產黨員。

爺爺後來參加抗日,進太行山當八路就是地主兒子爺爺他姑父安排的。

那是1945年,從關外到關裡是國境有海關檢查。爺爺的表姐一副闊小姐派頭把他帶了出去。那時這個姑父已經是共產黨方面的高官。

出關前,爺爺在一家糧店當過管吃不給錢的小夥計。跟我說每天的工作是把面口袋吊起來拿棍子抽,抽下的麵粉是賺的,然後把成袋面原價賣出去。

爺爺還當過滿洲國的警察。這他不說,是“文化大革命”有一次我偷翻他抽屜看到他寫的交待材料。

有一次他打我,說我不學好。我說你還當過偽警察呢。他一下頹了。

奶奶家日本投降後敗落下來,鐵工廠和鋪子被政府當逆產沒收了,那也不證明姥爺和日本人有勾結,當時國民黨接收大員到了淪陷區,很聰明的發財手法就是扣你個 “附逆”的帽子侵吞了你的財產還叫你沒處喊冤去。

中國官吏第一本領就是欺負本國百姓,這也是在中國做百姓最寒心的。

到一九四八年,國民黨在東北失敗,奶奶家已經淪落到靠變賣家產過日子,最後一套細瓷餐具也拿出去換了苞米麵,可說是一乾二淨。

共產黨進了瀋陽,給老百姓重劃三六九等,新詞兒叫“成分”。姥爺定的是城市貧民,比無產階級——產業工人略遜一籌,不屬於嚴辦對象,近乎農村無地流民,我以為——屬不屬於聯盟基礎這要請教黨校專家。

這中間出過一件對女的是大事的事兒。我也是最近看奶奶自己寫的自傳才知道的。奶奶這本自傳寫得不得要領,通篇如工作簡歷加思想彙報,只有這件 事——堪 稱 隱私——本人作為兒子相當震撼。本想告知你,但奶奶自己說將這段刪了——最近。我也只好隱了。你猜吧——照女人最無奈又貌似為家庭犧牲那方向猜。我可不想讓奶奶覺得我故意——她已經時而流露、指責我報復她。

我只能告訴你那件事發生的時間:一九四九年。背景:國共東北最後一戰,遼瀋戰役——史稱。地點天津。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林彪圍長春餓死很多人。奶奶一家怕瀋陽也被圍城,決定姥爺留下看家,姥姥帶著奶奶和其他幾個姨和舅舅到北平避戰。

奶奶是家裡最大的女兒,姥姥是小腳,幾個姨和舅舅都是小孩,到了北平要緊的事只能由奶奶出面奔走。

奶奶拿著家裡最後一筆錢去買糧食,結果被帶她去的人,大舅一個東北大學的同學給騙走了。騙術也很簡單,那個人帶奶奶去糧店,讓奶奶在外邊等,自己拿錢進去,從另一個門溜走了。

奶奶當時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在家也是嬌生慣養,哪裡有什麼閱人經驗,蒙她太容易了。

奶奶家有一張照片,是她們剛到北平在頤和園萬壽山下拍的,奶奶穿著旗袍,一家人裡個子最高,挺好看的。

你也見過奶奶年輕時的照片吧,確實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樑,還有一頭紅頭髮。

奶奶一說誰好看都是大眼睛高鼻樑。我問她,你覺得馬好看嗎。

紅頭髮容易白,我很小就看奶奶染髮。一次撞見她剛洗過頭,一頭花白,以為不是自己媽。

這筆錢沒了,奶奶一家人生活陷入絕境。仗還在打,越打越大,關裡關外的交通斷了,想回瀋陽也回不去。

大約在這時,天津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是奶奶讀奉天第一女子國民高等學校時要好的同學,知道奶奶是美人……下邊沒了。

總而言之,奶奶曾經為家人委屈了自己——能叫犧牲麼吃不準,你定——也沒傳說中那麼自私像你我一樣。

奶奶的自傳中這段也沒細節——沒敘事——是論說文。她自稱回憶錄但所有人名都是假的連她自己在內,我不禁問她:您這是回憶錄麼?她倒不是成心,是真沒概念,隱去糟心事除了臉皮兒薄——她潛意識裡還文以載道呢。她對此經歷的不痛快,是藏在我姥姥她媽的一句治家格言——你一定也有印象——裡表達出來的,她寫道,她一直記著我姥姥對她說的話:女孩子要念書,自立。

奶奶的自傳中沒有說誰壞話——怕得罪人我以為,老好人兒回憶大傢伙就是這麼個性質。

還是1949年,東北全境解放。平津戰役、淮海戰役已分別結束,整個華北成了共產黨的天下,史家講:改朝換代——革故鼎新。

姥姥一家回到了瀋陽,奶奶借考大學離開了天津,還真考入長春的一所軍醫大學——教會學校剛剛改的。這既是上學也是參軍是進步是革命沒人敢攔擋——現在哪件事兒是沒人敢攔的呢?

我以為這事對奶奶心理造成嚴重創傷雖然她堅不承認。過去對她那麼瘋狂工作沒事也在醫院待著七十歲了也不肯退休經常諷刺。對她總逼你的功課,動不動把姥姥那句名言掛在嘴邊自詡一生就是這句話的寫照十分反感,認為她是個缺乏情感被當時階級倫理徹底洗腦的人——特別是爺爺血栓了之後,我對她照常上班幾乎感到氣憤。現在看來錯怪了她,她其實是個病人。

奶奶曾經跟我說過,她那個年代一般女孩子就是家裡有幾個錢也大都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那一班女同學,日本佔領末期就有家裡做主嫁給漢奸的。民主聯軍來了動員走一批。國民黨進瀋陽又被那些軍官娶走一批。都是中學生,被有勢力的男人帶到不知天南地北去了。

她有個國文老師疑似中共地下人員,私下給她們傳魯迅和蘇聯的小說看,差點把她動員走。

她16歲,回家跟姥姥說,被姥姥攔下了。姥姥說你跟那些大老爺們兒鑽山溝能鑽出什麼好。

可見她也天真過。她那個時代的人最繞不過去的詞兒是“進步”。現在好點了聽說,讓落後了——你聽說了麼?

爺爺死後,你和你媽去了國外。我和奶奶聊過幾次天。我說我的一生很明確,是為自己。問她:你呢,你的一生是為什麼。

她怔了一下,說:為別人,為那些病人。片刻,賠著小心對我說:我們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我無言以對。

——2007年8月9日補白:我只能說我們這兒曾經發生過一次改變物種的革命。

奶奶軍醫大學唸了3年,去了朝鮮。

朝鮮正在混戰,中國站在北韓一邊,美國率領的聯合國軍支持南韓,雙方百萬戰士蟻聚於掛鉤形朝鮮半島腰部互相攻防,從二戰式的閃電進攻、跨海登陸打到一戰式的塹壕戰,整個朝鮮化為焦土仍僵持不下。你知道美國的軍事名聲的,尤其是他們的空中優勢,老姨奶奶說,姥姥得知奶奶去了朝鮮,天天在家哭,怕奶奶叫美國飛機炸著,每日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她女兒。

奶奶回憶這段戰爭經歷倒很平靜,說她入朝沒多久,雙方已經打頂牛了,在板門店簽了停戰協定,形勢一下好了,美國飛機不再到處轟炸。

她在後方醫院,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散步可能碰上滲透過來的南韓特工隊,她們醫院有過女兵失蹤,說是給綁架去了南方。

她說吃得挺好,祖國的慰問品吃不完,前方部隊還殷勤地給她們送繳獲的美國罐頭。

部隊傷員也不多,閒來淨給當地朝鮮老百姓看病和上山採金達萊。她的日語在朝鮮用上了,那兒的老百姓都會講不止幾句。她說朝鮮的大米比長春的好吃。

從朝鮮回國,奶奶一個疤也沒落上,全須全尾兒去了南京一個步兵學校當軍醫。爺爺在這間步校學習,畢業後留校當了教員。

爺爺這個兵當得也比較順,1945年參軍沒下連隊——連隊是真正放槍的——直接進了太行根據地的“抗大”六分校學習。爺爺把這歸於他的學歷,在當時的八路軍裡,初中一年級就算知識分子了。

第二次國共內戰爆發後,他在劉鄧所屬王樹聲部做偵聽破譯敵電的工作。這個工作是司令部工作需要認字不是一般的聰明但是安全——跟在首長身邊,部隊只要不被聚殲就沒有直接被瞄準的危險。

劉鄧在內戰中是打得比較苦的一支野戰軍,擔負戰略進攻任務,向大別山展開,在蔣管區無後方作戰。司令部也要天天跑路。

爺爺在大別山裡轉來轉去時得了瘧疾,胃也餓壞了,其他倒無甚大礙,戰爭局面好轉後,以其聰明伶俐改給首長當秘書。

渡江之後,他的首長駐節武漢,他也一直在武漢軍區機關。二野後來進兵西南,入朝輪戰他都沒去。

中間一度下到直屬部隊一個團裡任職,是混個作戰出身的意思我猜啊。軍隊也有同行相輕這種事情,作戰的和搞情報的互不服氣真到論資排輩的時候——這也是亂猜——這也是中國的文化精神:魚幫水,水幫魚。給首長做幾年秘書,客氣的首長總要給安排一下,非常正常。

他這個團很快編掉了,他去了南京“總高”,見到奶奶。

爺爺後來不太順,“總高”解散後他來北京重作馮婦,又給首長當秘書。這個首長的山頭整個沒起來,他也沒戲了,幾十年泡在參謀、教員的位置上,經常自嘲: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離休後意氣消沉,跟我抱怨:職務也壓了,級別也壓了。

爺爺奶奶在南京這個相遇也許不是偶然的,這裡又能見到爺爺那個姑父的影子。

東北解放後,那個曾帶爺爺去太行的表姐又在姥姥家出現了。論輩分她該管姥姥叫大姑。

不清楚這位奶奶也可以叫表姐的表姐在奶奶上軍醫大學起過什麼作用。可以肯定的是面臨失學的三姨奶奶,借幹舅舅的名兒進了東北一所供給制幹部子弟學校就讀。這就算有恩了。

這位兩家的表姐和爺爺感情最好。對奶奶家的情況也熟悉,見過奶奶。從中促成一段好事,有這個面子,也是順理成章。甚或可說是親上加親

不管奶奶是不是因為戀愛關係調到南京,反正她在南京很快和爺爺確定了戀愛關係。聽爺爺口氣,奶奶那時就挺管他的,不許他吃肥肉,不許他喝酒。奶奶說,1955年授銜後改工資制,爺爺和一群單身狐朋狗友,天天在教員食堂大吃大喝,補解放前虧的。國防大學有一個爺爺當時的死黨,四十年後見了奶奶還作大驚狀。

不久,奶奶和爺爺結了婚。在自傳裡她寫,她告訴了爺爺她以前的事。爺爺說,沒關係。

結婚照片上的爺爺奶奶扛著肩章一個是少校一個是中尉,爺爺端坐,奶奶歪著頭傾身從右上方入畫。那時興這姿勢。

五幾年的軍裝是蘇式的,軍常服還配武裝帶,束腰拔胸,奶奶燙著短髮,眼睛明亮。

爺爺不戴軍帽是個分頭,細皮嫩肉,都不像缺過油水的。

咱們家,大大五官隨奶奶;我、你,咱倆是爺爺這一系列的。我到十八歲的照片看出隨爺爺。

之前挺不靠譜的,髒孩子不知道像誰。所以你也不用著急,到時間自然出落出來,一定是美女——玩氣質那種。

大大一直胖,眉眼是奶奶的,臉蛋是兩個奶奶。

大大1957年出生,是爺爺奶奶的頭生子。連年豐收,供給充分,物價低,軍人工資又高,生活方式全面向蘇聯看齊。

奶奶按蘇聯育兒標準對大大進行餵養,半歲就一天半斤肉,奶奶自己說,把大大的吸收細胞都撐大了。他們帶著他在中山陵拍的照片,大大就像只小豬。

第二年,他們生了我。

老薩達姆我見過。小學中學時上街揮舞小旗歡迎過他,是咱們國家的好哥們兒,大鼻子,鬈毛,媳婦兒特瘦。他一個,北韓金正日他爸金日成一個,阿爾巴尼亞霍查一個,加上流浪的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一個,是當年咱們國家四大近親,老來。小時候我一聽新聞廣播,羅國使館開“祖國解放日”招待會,就知道我生日到了。

我是南京八一醫院出生的,所以護照上出生地要寫江蘇。那醫院我去過,又忘了。實在和別的部隊醫院譬如你外婆家沒什麼分別。

南京“總高”原來那個院子在孝陵衛,現在是一所地方理工大學,和你出生的老政治學院83號院別提多像了。

能閱幾千兵的大操場;廟似的大禮堂;老大爺似的垂柳;一座座崗樓似的宿舍樓教學樓和一扇扇敞開無人的樓門。

惟一不同是操場四周環繞一圈明溝,南方雨水大,走水的,溝裡的草又綠又肥。我去的那天,剛下過雨,溝裡存著綠茶般澄澈的水。

中國人其實挺願意省事的,一個時代一張圖紙。我站在那個操場邊,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舊樓直晃範兒,好像自己隨時會從一個樓門裡走出來。

世界上很多院子長得一模一樣。有一年去慕尼黑邊上的達豪集中營,一進去驚了,完全是我在山東即墨北海艦隊新兵團呆了三個月的據說原來是日本軍馬廄的那個院子的翻版。

也是一排排鑽天楊一排排平房一排排上下鋪一排排水龍頭一排排抽水馬桶——我們是一排茅坑。

關於爺爺奶奶

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的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後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面就吵;再後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面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後來,一想起他們就心裡難過。

和那個時候所有軍人的孩子一樣,我是在群宿環境中長大的。一歲半送進保育院,和小朋友們在一起,兩個禮拜回一次家,有時四個禮拜。

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有個工廠,專門生小孩,生下來放在保育院一起養著。

每次需要別人指給我,那個正在和別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這個剛走過去的女人是你媽媽。這個事我已經多次在其他場合公開談論過了,為了轉換我的不良情緒——怨恨他人,我會堅持把這事聊到噁心——更反感自己——為止。

知道你小時候我為什麼愛抱你愛親你老是親得你一臉口水?我怕你得皮膚飢渴症,得這病長大了的表現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別人親密接觸,一挨著皮膚就不自然,尷尬,寒毛倒豎,心裡喜歡的人親一口,拉一下手,也臉紅,下意識抗拒,轉不好可能變成潔癖。

十歲出保育院,也是和大大兩個人過日子,脖子上掛著鑰匙吃食堂,那時已經“文化革命”,爺爺經常晚下班,回來也是神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河南駐馬店五七幹校,一年回來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個月寄回來的一百二十塊錢的匯款單。

奶奶去了一年門頭溝醫療隊,去了一年甘肅“六?二六”醫療隊,平時在家也是晚上八點以後才到家,早上七點就走了,一星期值兩次夜班。

上到初中,爺爺才回來,大家住在一個家裡,天天見面,老實說,我已經很不習慣家裡有這麼個人了,一下不自由了。他看我也彆扭,在他看來我已經學壞了,我確實學壞了,跟著院裡一幫孩子曠課、打架、抽菸、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說話並意圖見識她身體。他要重新行使他的權威,通常伴隨著暴力,非常有意思的是後來我們談起這一段的事情,他矢口否認打過我,他記得的都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感化我和嬌慣我——有人向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檢討麼?中國道德最核心的灌輸就是要學會感恩——感恩戴德——不信你瞧一瞧看一看各媒體上表演的道學家們振臂疾呼的數量——數他們猛!——但是,是有了,非呢?

有恩也是事實,爺爺——他說,小時候帶我睡覺,每天夜裡我都要“大水沖倒龍王廟”,說帶我去食堂吃飯,我老要吃小豆飯,食堂賣完了我還要,賴著不走,最後他不得不給我一巴掌,把我拖走。有一階段他很愛說我小時候的事就像我愛說你小時候的事——這是驚奇、驚喜——驚喜孩子長大煥然一新。是人性——正常的。說明爺爺有人性——相對、所剩多的意思。相對地說,爺爺還是喜歡小孩的,對你就很明顯,對我——我失憶了——只是在那個年代他也沒機會表達,只能偶爾流露。據他說,他那時下班吃完晚飯經常到保育院窗外看我和大大,有一次看到阿姨不給我飯吃還衝進去大鬧了一場。昨天晚上在一個酒吧聊天,一個朋友說老人對第三代好是想通過第三代控制第二代,我們都認為這個說法有點刻薄,大多數人還是覺得是那個時代使那代人喪失了物種本能——我不想管這叫人性。人性是後天的,因為人是後變的,性情逐漸養成——潛入下意識,形成反射,譬如說恐懼。

——趨利避害你認為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小孩可是都不懂危險剛生下來——這個我有經驗,必須被環境教訓過才知道躲誰。

失掉過本能或者就叫人性吧免得有人矯情,本能恢復——我就叫本能!——當然格外珍惜,看上去感情強烈——像演的。

我對爺爺的第一印象是怕。現在也想不起來因為什麼,可以說不是一個具體的怕,是總感覺上的望而生畏,在我還不能完全記住他的臉時就先有了這個印象。

說來可悲,我十歲剛從保育院回到家最緊張每天憂心的是不能一下認出自己的父親。早晨他一離開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記得是一個個子不高的陰鬱暴躁的黑胖子,跟家裡照片上那個頭髮梳得接近一絲不苟儘管是黑白攝影也顯得白淨的小夥子毫無共同之處,每天下班他回來,在都穿著軍裝的人群中這第一面,總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張臉,每次都嚇我一跳,陌生大過熟悉。

他和院裡另一個大人任海的爸爸有幾分相像,大人下班我和大大任海經常站在一起猜遠遠走來的是誰的爸爸,有時同時轉身魂飛魄散地跑,跑回家呆了半天發現爺爺沒上來,才覺得可能是認錯了人。我們必須及時發現父親,因為多數家庭都給孩子規定玩的時間,而我們一玩起來總是不顧時間,所以一看見父親回來就要往家跑,搶在父親到家前進家門就可以假裝遵守時間。

小孩們一起玩時也互相幫著望,看見誰的父親正往家走就提醒這孩子趕緊撤,最怕正玩得高興,身後傳來爺爺的吼聲:王宇王朔!那喊聲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爺爺是搞情報出身的,神出鬼沒,我們在哪兒玩都能找到,冷丁現身大吼一聲。上初中時有一次曠課和幾個姑娘去王府井東風市場 “湘蜀餐廳”吃飯,忽然聽到廳堂內有人怒喊一聲“王朔”,幾乎昏過去,緩過來發現是一端盤子的喊另一個端盤子的 “王師傅”,北京話吃字,王師傅仨字吼起來就變成 “王縮”。後來我就聽不得別人喊 “王師傅”,聽了就心頭一涼,到現在,誰也不怕了,別人喊別人王師傅,我這廂還是頭皮發緊。

小時候,院裡有兩個小孩我和他們長得很像,一個叫北海,一個叫江紅。江紅家在老段府和我家住隔壁,江紅媽媽每次我進走廊都要凝視著我直到她跟前。我就知道她拿不準走過來的是誰。北海媽媽有一次我在食堂排隊打飯,上來就搶我的飯盆,我連忙叫阿姨阿姨我不是北海,她才發現認錯了孩子,笑著往後面去找北海。

爺爺也吼過人家孩子。

也不是所有人家都限制小孩出來玩,我那時最羨慕的幾家,都是母親對小孩和小孩的朋友很友好,叫自己孩子回家也不惡聲惡氣的,歡迎小孩到自己家玩,有時還會請來玩的小孩們吃點東西,我們家是著名的不歡迎小孩來玩的,只有幾個同單元的小孩是允許來的,爺爺奶奶一回來也要趕緊溜,奶奶是給人臉色看,嫌我們把家搞亂了,爺爺有時會訓別人家孩子,他們還不算最過分的,院裡有幾家大人,看見小孩淘氣還打別人家孩子。

爺爺奶奶的理由是:院裡很多壞孩子,怕我和大大受他們影響。他們不瞭解情況,我一直想解釋一直也張不開口,我想告訴他們:不是別人家孩子壞,是我壞。我們本來就壞到一塊去了。要說影響,也是互相影響。

爺爺對他認為是壞孩子的院裡孩子一點好臉色沒有。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楊力文,是爺爺認為的典型的壞孩子,每次見到這孩子人家叫他叔叔,他理也不理人家,還叫人家以後不要來找我們家王宇王朔。那樣的粗暴,針對一個小孩的笑臉,是我小時候覺得最沒面子的幾件事之一。我十五歲第一次從公安局出來,朋友們為了祝賀我出獄,在我們家窗戶下放了一掛鞭炮,爺爺正在跟我談話,一溜煙跑出去,想逮一個,沒逮著,在院裡破口大罵混蛋,很多人聞聲出來站在門口看他。我覺得他真是失態,心裡就算鬱悶也用不著這樣,從那以後我就對他不怎麼尊敬了。

我小時候最恨大人的就是不理解小孩的友誼,把小孩貼上標籤互相隔離,自己家孩子是純潔的羔羊,別人家孩子都是教唆犯,我最好的幾個朋友,都被爺爺堵著門罵過,害人家挨家長的打,簡直叫我沒法向朋友交代,好在小孩間互相有個諒解,都知道大人在這個問題上無法理喻,否則直接陷我於不仗義。直到我進了公安局,成了院裡公認的壞孩子,被別人家長當作壞孩子隔離,爺爺自認為顏面丟盡,也不再好意思去找人家。

你小時候有一次,奶奶開家長會回來,拿著小本子一條一條談你的問題,說到老師提醒你注意和袁航的關係,立刻激起我強烈反感,我跟奶奶說:挑撥孩子的關係真卑鄙。

爺爺的脾氣是在 “文化大革命”中變壞的,我記得很清楚。

爺爺去世後我曾給自己定了個要求,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也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擺脫自我中心主義。很遺憾,又沒做到,前幾天又和奶奶大吵了一架,也是去掃墓,清明節。我穿了一件砂洗磨邊軍裝樣式的上衣,剛買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嗎,時髦。奶奶一見我就說,你怎麼穿這麼一件衣服,我不喜歡。我沒理她,但已經不高興了。她又說,你那邊蹭上油了。我那衣襬上有一大塊黑,油漬狀,是裝飾。我還忍著。接著她又說,你怎麼連件新衣服都沒有。我跟她急了,說你管得著我穿什麼衣服嗎,你管好你自己好不好。她又來那套,你是我兒子我說你幾句怎麼了,關心你。我大怒,說你少關心我,你怎麼還這樣,就不會尊重別人,一定要用貶低別人的口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你使別人、一直使家裡人都不舒服嗎。在這裡,我把話頭扯開了,扯到爺爺身上,你身上,說她一直用好心欺負你們。我在美國的時候,爺爺給我寫過一封信,上面有一句特別讓人揪心的話,說“你媽媽對咪咪比對我好多了”。他寫這話是要我放心,我寫信是不放心你,覺得我逃避責任,要他們對你寬一點,別老逼你寫作業,主要是針對奶奶,要她不要給你的童年製造不愉快留下陰影像我一樣。我大概是寫了一些對她的看法,指她是惡化家裡氣氛的罪魁,寫的時候挺動感情,還流了淚。奶奶回信大罵我忘恩負義,不忠不孝,她一番辛苦養了個白眼狼。當時我就覺得這個人已經不可理喻。

我一直剋制著自己,沒對奶奶說過爺爺這話,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太傷她,雖然我猜她可能根本無所謂。那天忘了我說了句什麼,也許帶出她對爺爺不好的意思,她說,爺爺得病怎麼能賴我呢。我主要是拿你說事兒,為什麼咪咪不願意回來,你把一家人都逼走了。她說孩子有錯不能管麼。我說孩子能有什麼錯,能錯到哪兒去,是大是大非品質問題還是犯罪。她說我不就是她看電視晚管她嗎。我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管的——你準是衝進去抽風。我說一家人誰對誰真抱有壞心想害人?嘴上不好就是不好,就是全部,不要再跟我提好心這兩個字!

我也瘋了,一邊開車一邊嚷,嗓子都劈了。奶奶說,你現在脾氣真大。我說,你知道你會給人一生造成什麼影響嗎,看看我,最像你。我說,你對我好過嗎,我最需要人對我好的時候你在哪兒。奶奶冷靜地說,你在幼兒園。我說孩子最需要什麼,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當個人,父母跟老師一樣,那要父母幹什麼,還能信任她嗎。我沒有提愛,那是奶奶理解範圍之外的事,她只認對錯按她的標準,要一個孩子永遠正確就是她的愛。我向她咆哮:家裡人都死光了,你居然還不反省,你就當孤家寡人吧。我說你以後你自己跟院裡要車去掃墓,我自己去我的。她說你怎麼這樣。我說咱們不親密你不知道嗎,咱們之間應該客氣,你不要再對我品頭論足,頭髮長短,穿什麼衣服,一天吃什麼,你不要上午給我打電話,你起得早不代表別人也那麼早起,我什麼時候半夜給你打過電話,你要學會站在別人的角度替別人想想。我說咱們是不同年齡的人,身體條件、趣味都不一樣,根本沒活在同一時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沒說、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話是:你過去不當回事,獨往獨來,不可能今天想要兒子了,就來一個兒子。過去我和她吵架時探討過這問題,血緣關係不代表一切,你從來不付出,照樣什麼也得不到,沒有誰天生對誰好的。

奶奶不說話了,她現在最怕我不管她。前一陣和她聊天,說我有可能出家修幾年密宗,她第一反應是,那我怎麼辦。她這種凡事先想到自己的本事我真服了。前面說的希望我再成個家只盼我過得好的話立刻不對味兒了。我歹毒地說,你靠自己唄,還抱什麼幻想,還不明白人最後總是要孤獨。把她說哭了,才說我也就是那麼一說,也不見得來真的,再說出家也不是判刑,還能回來,沒準我就在家修行了,而且你不還有一孫女呢。

每回氣完奶奶,我比她後悔,覺得自己很操蛋,怎麼辦,畢竟是自己的媽,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別歹毒。清明那天一早她打電話,我都出門了又回家耗了一小時,就因為覺得她催我。後來知道她是頸椎阻礙腦部供血不足忽然暈眩去醫院打點滴想通知我,我這邊一嚷她一句話沒說慌忙掛了電話。好幾次我跟她通話,旁邊有人都會問我,你跟誰打電話呢這麼兇。她是特別能激起我惡的一面的那種人,我對別人,周圍的朋友包括半熟臉從來不這樣,再瞧不上忍無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操性。可能是因為是媽,不怕得罪。可能是吵了半輩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話也不會好說,好聽。和爺爺也是這樣。其實我不恨他們,我再恨他們的時候只要多一想,離開人,就不恨了。清明第二天我有點內疚,回家陪奶奶吃頓飯,我們倆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裡還是一句好話沒有,張嘴就是訓她,後來我索性不開口。

也就是這兩年,才說奶奶小時候對我不好,還是她起的頭兒叫我往這邊想,有一次她跟你媽說,要我們多抽一點時間陪你。說我小時候她不常在,所以“你瞧他現在對我們的這個樣子”。之前覺得她不近人情,有時庸俗,衝突是價值觀的衝突,是反抗專制,覺得她一向在家裡稱王稱霸,不能讓她在家裡獨大,必須再出一個霸王才能生態平衡,讓你們這些老實的家庭成員活。之後也不真那麼想,只是吵急了眼拿這個堵奶奶的嘴,屬於不擇手段。平心而論,至少在我小時候,並不覺得父母不跟孩子在一起就是對孩子不好,不拿這個當藉口,假裝心裡有創傷,沒那個概念。少年時代,完全不希望父母在身邊,走得越遠越好,才自由,在一起只會煩我。

以上是2003年春節到四月“非典”暴發前陸續寫下的。

“非典”期間社會沸騰,我的心也散了,望文生義地用北京話翻譯了一把《金剛經》和《六祖壇經》,接著你回來了,跟你一起玩了一個月,又睡了一個月覺,現在想重新撿起來寫,覺得為格式所束縛。

我從一開始寫作就總是為結構和敘事調子的問題困擾,總想獲得一種最自由的表達,寫著寫著就不自由,容納不下此刻要說的話。我的意思是說,一件事正寫著一半就想說別的,可又不能放下眼下進行到一半的這件事,堅持把這件事寫完,就可能越繞越遠,中間又生出別的事,永遠找不到接口,直到把要說的話忘掉。有的時候只好為一句話推倒重頭寫。譬如在這篇東西里,我感到我被自己列出的章節束縛了,這一章是講我對爺爺奶奶的看法,而我時時想離題說點別的,壓抑自己真是件很難受的事,關鍵是注意力也會因此渙散。寫作是為什麼,我要問自己,還不是要把心裡話痛痛快快地講出來,至少這篇東西只是有關咱們倆的,我說的你總是能聽懂,我又何必在乎什麼完整性和所謂流暢。

我已經推倒重寫十幾回了,最早的第一章是我對你的一萬字大抒情,一個月後再看覺得肉麻便刪了,現在又覺得好,也懶得再恢復。現在的第一章是我在定中寫的,覺得語氣輕浮。這樣刪下去,永遠寫不完。昨天還是前天一覺醒來,想起一個形式,乾脆用日記體,註明每天的的日期,想起什麼寫什麼,寫到哪兒算哪兒,第二天情緒還在就接著寫,情緒不在就寫正在情緒上的,如此甚是方便,心中大喜。慎了一天,今天決定就這樣寫了,前面寫的也不刪了,就當做廢墟保存在那裡,沒準寫著寫著又接上了。這樣很自由,如果以後再改形式就再改,他媽的也沒人規定一個人要給自己女兒寫點東西還要一口氣說個沒完中間不許換腔兒的。

一換形式就滔滔不絕,順一陣子。能隨便寫真好。今天我很舒服,就寫到這兒。我一順就懶,就想無所事事地混一會兒。晚上我要去翠微路那邊的一個叫“基輔”的餐廳吃飯,聽這名字是俄國飯,菜裡有很多奶油和番茄醬的那種。我小時候以為所有西餐都是那樣的,當時北京的幾家西餐館只賣這種俄式飯菜。頭一百次吃,至少五十次我吃完都出來吐。

我有很多嗜好都是活活練出來的,譬如喝酒,譬如抽菸,不喜歡,也沒需求,只是為了跟上大家。抽菸抽醉的感覺比喝酒難受一萬倍,天旋地轉乘天旋地轉,永遠除不盡的也吐不出來的噁心。可見我身上的很多習氣本來不屬於我,就本質說,我是個純潔的人,如果有條件,我應該再安靜、再瘦、再挑食一點。我跟你說過我的真正理想吧,當一家豪華餐廳的領班,看著大家吃,自己彬彬有禮地站在一邊。

2003年9月14日星期日

基輔餐廳在翠微路的一個地下室裡,曉龍叫我先找水利醫院,說這餐廳就在水利醫院對面。開車拐進那條路,才想起水利醫院就是大大去世並且停屍的那家醫院。大大胃疼去水利醫院看急診,坐在大夫對面的椅子上滑到地上,再也沒醒過來。這是兩年前夏天的事,那天是週末,你正在奶奶家等我們回來吃晚飯。

基輔餐廳很大,至少兩三百平方米,鋪著光滑的木地板,中間留出一塊很寬敞的地方給客人跳舞,但是一抬頭天花板是漆成橘紅色的混凝土框架。這餐廳吸引客人的不是飯菜,是一支由烏克蘭國家歌劇院演員組成的演唱組合,他們在這低矮扁平的地下室裡唱前蘇聯的革命歌曲和意大利詠歎調。來這兒的客人都是中年人,有俄羅斯情結的。我們旁邊緊挨的兩桌男女都會講俄語,跟著演員的每一首歌合唱,演員休息的時候他們就自己唱,很陶醉而且忘形。點點姐說,好容易翻篇兒過去的情結又被迫找回來了。

那幾個烏克蘭歌手也是上了年紀的人,有兩個完全是老頭,其中一個儀表堂堂滿頭銀白髮像葉利欽時代的叫什麼梅爾金的總理,另一個臉頰和下巴也都耷拉了下來。他們穿著前蘇聯的軍服,有一個上校、一箇中校、一個穿裙子的女中校、還有一個元帥,排成一排唱 《國際歌》。

那個穿元帥服的老頭最不正經,一邊唱一邊朝女士擠眼,還嘬著嘴唇吹口哨。點點姐說,俄國人兩杯酒下肚就這個德性。我們知道烏克蘭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我們只是習慣地把他們統稱為俄國人。

軍官們在我們桌旁唱了幾乎所有我們叫得上名兒的蘇聯歌曲 《山楂樹》、《喀秋莎》、《列寧山》、《小路》、《三套車》什麼的。我點了首《華沙工人革命歌》,這是我覺得最無產階級最有暴動氣息的歌,一聽就彷彿看到彼得堡積雪的街道,扛著長刺刀步槍的武裝工人排著隊邁著沉重的腳步去推翻政府。這歌裡有反抗壓迫昂然赴死的氣魄,我這種已經成為新資產階級的人聽來仍有所觸動。我對點點姐說,看來革命先烈的血是白流了,每一滴都白流了。

我剋制著自己的感動,因為我覺得這波動不合時宜,也很無聊。點點姐問起一個我認識的以作品具有正義感出名的作家“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說至少他自己認為自己“是真的”。我說了我的觀點,當一個人民的同情者——我們用的是“道德家”這個詞,是不能光說說的,自己必須過最貧困的生活,把一切獻出來包括生命。曉龍說,他認為切?格瓦拉夠格。我說我還是覺得甘地、馬丁?路德?金更像。我們聊了幾句毛,我們都很熟悉他的悲劇,他用暴力剷除不平等和社會不公,有一剎那他做到了,接著他越過高點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有的時候我想,這是不是個人品質問題,他有沒有機會避免這個結果?比較傾向這無關個人品質,在這種時刻和氛圍他沒機會。

接著我發現自己開始暗暗不快,有一點陰鬱悄悄爬上心頭像一隻黑甲蟲。我開始找這陰鬱的源頭,也是一個回憶,兩年前在另一間叫“大笨象”的俄國餐廳,我和這同一圈朋友在那兒喝酒,也有一支俄國樂隊在那兒演出,不過是支電子樂隊。我們喝的是“安特”,安徽伏特加,玉米釀的,口味清冽,我個人認為比這次喝的“斯米爾涅夫”還可口。我們一桌人有六個喝醉了。小明姐一直在哭,她喪失了現實感,以為是在小時候,那時她媽媽遭到關押,她吃不飽飯。她哭著央求坐在她旁邊的每個人,要他們答應讓她吃飽,並且不斷地說,我餓我餓呀。那天晚上有一個人,是我的一個朋友,(此處刪去一行字)我不知如何反應,因為能反應的都反應過了,這是一個我無能為力的現實,我喝了很多酒但又無比清醒地看著這個現實,就像……就像……我也不知道像什麼——就像等著鍋裡水開煮自己。我想你大概不要聽這個故事,這是一個骯髒的故事——我是指我,我在這個故事裡表現得十分不光彩就不在這兒跟你講了。總而言之,這天的氣氛和那天的氣氛表面極為相似,我有點高興不起來了,我想,壞了,以後我再去俄國餐廳都會有心理負擔了。

2003年9月15日星期一

今天起得有點晚,醒了已經是中午了,又躺在床上看了會兒電視裡雜七雜八的節目,徹底起來已是下午3時。昨天睡下的時候也是3時,晚飯在“崑崙”的新羅餐廳吃的韓國飯,喝了幾瓶“真露”和我們自己帶的一瓶“酒鬼”,飯後又去“蘇絲黃”喝了一瓶“芝華士”。一起吃飯的有位金先生,是搞遙感治療的,就是拿你一張照片,放進電腦裡分析,診斷出你的健康狀況,有病就在電腦裡給你治了。金先生正在申請美國專利,並且已經在日、韓治了一些大企業的社長,獲得了兩筆風險投資。在座的還有一位生物化學家,很客氣地表示了難以置信。金先生的理論一言難盡,有佛教“空”的概念,有老子的“天人合一”,有氣功師們愛講的全息理論,有量子力學的一些實驗現象,有各種退休的老年政治人物表示支持的隻言片語和遍佈世界的成功病例和伽利略這樣曾遭迫害和誤解的科學先驅者的著名事蹟,主要運用循環論證的方法進行說明,最後自己醉倒。

我最近喝酒有點奇怪,當場不醉,回家也不醉,第二天一覺醒來酒勁才猛地湧上來,甚至去吐前天存的伏特加。這個胃停止吸收了嗎?

北京冷了,一年又拿了下來。我認識的一個人去年曾對他的女朋友說過,我就想盡快把這一生過完。當時我們都大了,認為他這句話說得很牛掰。他還說過很多擲地有聲的話,譬如“崩潰就是想起了以前的歷次崩潰”。

2003年9月17日星期三

一閉上眼就在另一個世界裡,一個是視覺存在,一個是文字思維,就像電影畫面上打出的一行行字幕,字幕消失了,自我也消失了。

2003年9月19日星期五

心裡很不靜,還是不能拒絕金錢的誘惑,收了人家錢不做事,心裡不安。我跟你說過我給兩家影視公司做顧問,都是很好的朋友,擺明了是借一個名義送錢給你做學費。漸漸地就不踏實了,老想著該做些什麼對得起這些錢,白拿人家的錢真不舒服,可要做事就是很麻煩的組織劇本的工作,就要去想平庸——只會使人的智力降低的故事——又為我痛恨。每天都在困擾中,要不要放下小說拍片子掙幾年錢去,又信不過自己,之所以我始終沒掙到大錢就在於我只能為錢工作半年,半年之內就煩了,必須脫離現實去寫頭腦裡飛來飛去的想法,覺得這個無比重要,上升到為什麼活著的高度。如果中國不是電影嚴於小說的國家,也許我用不著這樣矛盾。年齡越大,容忍度越小,過去還能和他們玩玩,現在連朋友低級一點也看不慣。有一個拍商業片很順手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朋友,前天低三下四地請我寫劇本,被我當著另外兩個朋友用近乎無禮的口氣拒絕了,還順帶貶低了人家一頓教訓了人家一頓。其實完全不必,不寫就不寫唄,何必這樣激烈,有點見著人壓不住火。不能尊重那些低姿態處世的人,是我的一個毛病,根子上還是欺軟怕硬,那些有權勢的我怎麼也沒跟人當面急過。這很不好,要麼就跟所有人急,要麼就該跟所有人客氣,有什麼分歧談什麼分歧,別假裝暴脾氣。

本來是一個我有心理優勢的事兒,現在弄得我不好意思,覺得做人出了問題。

我越來越覺得我和這個社會有隔閡,有點憤世嫉俗,有這心態應該離人遠一點,不要妨礙那些活得正好的人。從別人的生活中

退出來既平靜又焦慮,平靜在自己的本來面目中,焦慮在於按捺不住表態的衝動。最讓我難以正視的是,我時時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藏著一個打不消的念頭:退出是為了更大型更招搖地進入。我很懷疑自己不再次捲入世間的爭名奪利。我跟你說過我的計劃,那也不全是玩笑,這之前我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並被那個世界吸引後,想的真是活著再也不發表作品。那個世界完全不同於這個世界,用這個世界的文字進行描寫就像用方塊字堆砌浮雕,把一座建築還原為圖紙,描來描去框立起一道透明的牆,千萬色彩從筆畫中傾瀉在地,遺失在詞句之外。

十七號夜裡我們討論這個問題,猜想那個世界應該是用音樂語言描繪的。我們認為電子音樂具有指令性,是大腦可以翻譯的一種語言,當我們聽電子音樂時深感到受其召喚和支配,舉手搖頭,翩翩起舞。那是一種靈魂語言,我們的靈魂都被它嗅出,在那個世界遨遊;那個世界根據音樂變化而變化,而成形,而廣大,而絢麗,怎麼能不說這是一種精心描繪呢。

我們建議一個朋友做這個工作,翻譯電子語言。他在電子音樂方面表現得像一個天才,從來沒受過音樂教育,有一天晚上初次上來閉著眼睛把碟打得像一個大師,其嗅人靈魂的能力超過世界上所有“難撥萬”的打碟師。我們中有兩個音樂學院出來的,一個彈過十七年鋼琴,剪過六年片子,和一個澳大利亞締結好過兩年自己也打過兩年碟的姑娘;一個是資深電影錄音師,都當場擰巴了。當天晚上我們還商議成立一個公司,籤掉這個朋友做藝人,他的名字音譯成英文叫 “我們贏了”,天生就是一個大牌締結的名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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