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所有的鑑定中,專家們都說,書畫印是最難鑑定的。當然瓷器、玉器、雜件的鑑定也有很高的難度,但書畫印的鑑定難度真的很高。我想先講三個故事。

第一故事,就是我的老師謝稚柳先生的。謝老在美國的時候,有個太太在拍賣場買了他一張畫,拿來叫謝老看。謝老打開來一看,說:“蠻好,蠻好”。實際上謝老一看,這張畫是假的。但因為人家出了那麼大的一筆錢,把這張畫買來了叫你看,所以謝老出於我們傳統文人的那種禮貌,就講“蠻好蠻好”。誰知道那這個太太接下來就說:“謝老,您既然說蠻好,那就麻煩您在這上面給我題一下(字)。”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謝稚柳、韓天衡等與

謝老楞了一下,本來是敷衍地說蠻好蠻好,結果現在人家說你“題一下”。謝老就感到很尷尬,又不能改口說這東西是不好的,只好硬著頭皮在上面題了一跋,說這張畫是我(謝稚柳)畫的什麼什麼的。所以你想一張假畫,作者本人都題它是真的,那後來人鑑定你講它是假的還是真的?這是一個例子。

第二個例子,是我們畫院原先的院長程十發先生,我們一起去香港。一個朋友拿了一張他的畫出來,(我們)一看這個畫有問題,但是他(程十發)沒講話。那個朋友接著講了:“程老您知道嗎?這張畫是某個人,看中我手裡最好的高級照相機,就拿這張畫來換我手裡的高級照相機。”後來程十發先生想,給我看畫的是朋友,拿照相機換畫的也是我的朋友,如果我講假的,得罪兩個(人);我講真的,兩個都不得罪。所以就是這樣的人情世故,程十發先生就在上面題了一跋——這張畫是我畫的,什麼什麼的……這是第二個故事。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程十發和韓天衡

第三個故事是十來年之前我自己的(故事)。山東有兩個企業家,有一個是收了我不少的東西,所以他對我的畫比較瞭解。還有一位不太瞭解,就從人家手裡買了一張我的畫。然後另外一個就說:“你這張畫是假的。”他說:“不可能是假的,我買了的時候還有一本書同時給我,說是這個書裡出版過的。”但是另外那個人說:“絕對是假的,你不信我們現在就買飛機票到上海。”

這兩個企業家很有意思,晚上大概八九點鐘了,從濟南買了飛機票就趕到上海,半夜裡到我家裡敲門。我就感到奇怪,怎麼這麼晚有人來敲門。一進門他們就說:“韓老師,我們是為了這張畫來的。他講對的,我講不對。如果(你)講對的,那麼我請他一桌飯,如果是錯的,他要請我一桌飯。”這是企業家性格。

我打開畫一看,假的一塌糊塗,那個老闆就講:“韓老師啊,有你的畫冊為證。”這個畫冊我手裡也有,但是我的畫冊裡面沒有這張畫的。他把畫冊帶來了,結果我也把我自己的畫冊找出來,同樣翻到第三十頁,第三十頁我畫的是一張“翠竹小鳥”。他這一張是“五彩葡萄”。但是這張紙兩面都印畫的,反面的畫是一模一樣的。於是我仔細看了看裝訂,就知道了(怎麼回事)——(造假的人)是為了要賣掉這張畫,專門印了一張仿製品,重新裝訂到這本書裡,連書一起賣給了人家。

我講這三個例子,就說明書畫的鑑定真的是非常的不容易。不是人家作假的問題。前面兩位都是我的師輩,是自己承認自己的假的(作品)是真的,又為後世的鑑定帶來了很大的疑團。所以這門學問是很深的,有很多學問之外的因素會攪局。但是總的來說,書畫印的鑑定畢竟是有標準的。

下面我想談談我對書畫印(鑑藏)的幾點看法。書畫印的鑑藏主要就是要有五種能力,第一種能力就是眼力。就鑑定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的眼力。眼力是怎麼來的?不是天生的,眼力是錘鍊出來的。

中國書畫的作假很有歷史,我們知道在王羲之的時候就有一個叫張翼的專門做他的假字,連王羲之自己都沒有看出來。我們歷史上有一個詞兒叫“吾真大醉”,就是講的他自己都看錯了,大概是酒喝得太多了,糊塗了。唐太宗在位的時候,他也拿過一方王羲之的圖章送給他的一位名臣,也是教他學書法的書法家,叫虞世南,當然這個印章也是假的。

所以一千多年來,真真假假,到現在為止雖然科技那麼發達,但我們卻並沒有一個儀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自己定了一個名稱,叫“目測心驗”法,就是我們書畫的鑑定裡的,是一個“目測”,就是用眼睛來觀察,而後用心去體驗。

所謂心的體驗,是長期經驗的積累。眼睛看,是從這件作品的用筆、用墨、造型、結構、色彩、水墨、章法,要對一件書畫有一個深度的研究,而且這種研究應當力求全面。

我們今天為什麼時常有東西會“看錯”,往往正是因為研究不夠深入、不夠全面。譬如說,給你找一張吳昌碩三十幾歲寫的字,你用他成熟的,六十歲以後石鼓文來做比較,那麼你如果沒有對他一生的藝術演變過程有一個清晰的瞭解,就會認為三十歲時的這張東西是假的。所以需要有非常深入非常全面的把握、研究才行。

儘管我們說中國書畫的鑑定,要從那麼多的角度“進去”,但是最重要的一條,實際上就是線條。

我年輕的時候跟我的老師去一些博物館鑑定字畫。博物館的專家把一卷卷的字畫打開,這卷畫打開來,上面只要出來一個樹杆,或者是出來一根竹梢,或者是一根竹杆,下面的落款都還沒有出來,我老師就報名字:“這個是八大的,這個是石濤的……”為什麼那麼厲害?

實際上中國書畫的鑑定要領,有三條也好,五條也好,或者十條也好,但是最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線條。真正是一等一流的,有真知灼見的大鑒定家,他不要看你一張畫,他只要看你一根線條,就可以知道這件東西是誰的。

為什麼呢?因為書畫家的這一根線條,就跟我們每個人手上的每個指紋一樣,都是不一樣的。你如果研究深入到這個程度,那麼你從一根線條可以看得出他的功底,他的修為,他的節奏,他的特點,這就是他!

所以從一個書畫家來講,他的一根線條,內質必然是區別於別人的。但是從廣義的角度上來講,中國書畫藝術的深刻就在於,一根線條反映的是中國五千年文明的哲學、美學,以及個人自我修為、習性、功力的統一體。

以前曾經有一位畫家曾經說過一句“筆墨等於零”,這個看法非常激烈,在我們美術界人人皆知。當時我沒有進行討論,因為我這個人膽子小,不願意捲入爭論。一旦捲入了爭論,所有手裡該做的事都要放下來,和人一天到晚地去爭辯。為了給自己創造一個安寧的學習和創作的環境,所以我是一貫不參與進去的。

今天,這個風潮已經淡卻了。那麼我想我可以講一句,筆墨可不能等於零。“筆墨等於零”這句話是個偽命題,除了孩子做算數的時候1-1=0,世界上萬事萬物,包括書畫,非優則劣、非盛則敗,非正則負,你舉一樁結果完全等於零的事,有沒有?沒有。所以筆墨,從來就不是等於零的。

而且從我剛剛和諸位談的,中國書畫的鑑別,實際上最要害的就是看一根線條。是從一根線條,可以判斷出是哪一位書法家,哪一位畫家。而且,我剛剛講了,如果真正有真知灼見的大鑒定家的話,他可以基本上做到百發百中。

那麼你們想想,筆墨既然這麼關鍵,一根線條能夠識透、看準一位藝術家,那麼你們說,筆墨還能等於零嗎?

所以過去他們爭辯的時候,我沒有發表過意見。但是今天我從這個角度來講這個話題,大家應該就可以理解,筆墨從來就不能等於零,而且筆墨是那樣的關鍵和重要。

所以我們講書畫鑑定,就是看眼力。眼力的要害,在於你要看透吃透,理解透一個線條。作假的人,他可以(模仿),畫畫也好寫字也好,結構不是問題,佈局不是問題,色彩不是問題,構圖也不是問題,關鍵就是他在表現一張字或者一張畫的時候,線條一旦落下去,他的功底、他的修養、他的節奏,他的本性,等等等等,都是和原本的作者不一樣的。

我談了這麼多,無非是要說一件事——我們現在中國書畫的鑑定,還是非常非常的原始。就是用眼睛來看透這根線條,叫做“目測”,然後用我幾十年來的經驗,用我的“心”來加以檢驗、判斷,這件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

所以我們搞書畫收藏、鑑定,重中之重,五個能力裡面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眼力。

我在九十年代中期,有一個專門販賣古董的人,給我送來一方後漢的魏關中侯金印。這方印是兩個故宮都沒有的,臺北故宮也沒有,北京故宮也沒有。

他把這方印拿到我家裡,當時我還在畫院工作,他問我:“韓先生,我有一方印你要不要?”我一看,好東西啊,但是我一想不對。因為這種東西應該屬於地下出土文物,不是傳世的。這如果是出土文物的話,所有權是屬於國家的,我如果買下來是很危險的事情。我跟他說“這件東西我不敢買,你哪裡來的我不知道,反正這個東西我買了可能不太妥當。如果是假的我倒是可以買。”

他說:“這個我請兩個大的博物館都看過了,他們說是假的。”我說“好啊,那你讓博物館給你開個證明吧!證明這方印是假的。”

最後過了兩個禮拜,他的證明開來了,博物館方面寫“這方印經我們鑑定是假的”,那麼我講假的我就要了。那是93、94年的事情,當時跟我要1萬5千美金,我就給了他1萬5千美金。但是我也捐給國家了,所以敢和大家說這件事情。

但是這個東西,兩個博物館都鑑定是假的,如果你看不懂的話,你買一件假貨花1萬5千美金(就糟糕了)。因為在90年代1萬5千美金,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這也可見眼力的重要性。

第二個例子是86年,我在廣州的集雅齋,舉辦我個人的一個書畫展。集雅齋在廣州還是一個很大的文物(經營)公司。我空閒下來的時候,就去翻看它們的櫃檯,看到兩方吳昌碩刻的大印章。經理跟我關係蠻好的,他就跟我說“假的,日本的梅舒適、小林鬥盦都看過,都說是假的。”我一看這麼好一對圖章,怎麼會是假的呢?

一看邊款,原來這一年吳昌碩正好是三十歲,所以他們是拿吳昌碩成熟時期的風格去套他三十歲時所刻的印(這才判斷是假的)。實際上他(吳昌碩)在三十歲的時候還是在學徐三庚,所以(風格不同)。那麼我說,這方假印我要了。三千塊,買了這麼大一對吳昌碩的對章,當然,這個對章我也已經捐給我們的美術館了。

去年的春天,北京嘉德公司拍賣一批非常珍貴的印譜。其中有兩本,叫“承清館印譜”,是明代的。它的重要性在哪裡?它是中國文人刻印第一次被彙集在一起的一本綜合性的印譜,今年正好是這本印譜出版四百年。因為很重要,所以我也去北京去把它拿下來。

就是同一年,只差兩個月,日本也有拍賣的圖錄寄給我,也看到一部《承清館印譜》,而且是這一年北京嘉德拍賣的這兩本“承清館印譜”的祖本,更珍貴。我就叫我兒子說你去日本跑一次,把這個印譜拿下來,因為我要搞研究。

結果日本人不太懂這些東西,嘉德的那一次拍到了105萬多,日本那邊的印譜,我才花了三萬多人民幣,就買了下來,而且是嘉德印譜的母本,非常非常珍貴。

所以沒有眼力就不足以言真,花便宜的價格買假東西沒有必要,花很大的價錢去買東西,那就更不划算。現在我們一些玩收藏的人花幾千萬上億去買一件東西,買完之後大家就爭辯。一支隊伍說是假的,一支隊伍說是真的,實際上真假還是講不清楚的。剛剛也講了,我從來不願意介入這種爭論,一旦投入這種爭論,你要至少準備半年不要幹事,要跟他們辯論去。

所以說收藏的第一種能力,就是眼力,眼力是學問,是知識,是重中之重。

第二種能力,是財力。如果講沒有眼力,不足以言真的話,那麼沒有財力就不足以言精。好東西都是貴的。當然我最近看一些收藏家發表言論,認為現在已經沒有漏可撿了,我覺得不是。只要有藝術品的交易,只要有藝術品的交流,“漏”,永遠是存在的。就看你有沒有這個眼光,這個機會,有沒有這個緣分。“漏”,總是有的。

就像我剛才講,同樣“承清館”的印譜,嘉德那個花了一百多萬,在日本買的那個才花了三萬多。當然這是正常的,撿漏的前提首先是真的。

好東西總是貴的,福州的情況我不知道,上海近幾年,星期天跳蚤市場上還有兩千年前漢代的罈罈罐罐,幾百塊可以能買到一個。不是假的,真的。但正因為它太一般了,沒有什麼藝術特色,就是有這樣的一個年份,幾百塊也可以買到。

但是如果這些罈罈罐罐,上面是有圖案的,甚至於有文字的,或者還有年號的,有精美的裝飾的。那麼對不起,你沒有幾十萬,甚至於更貴的價格,你就別想拿下。所以沒有財力,是不足以買精的,是買不到真正一等一流的好東西。

過去在民國時期,上海一位大收藏家,可能大家都知道,叫龐萊臣,號虛齋,他的東西今天有些是散在故宮,有些是散在天津,有些是散在我們上海。他當時的優勢就是有錢,當然後來他的眼力也不錯。他用了幾個專家,在他家裡專門給他“掌眼”,所以他收的東西大部分都是非常“精”的。像我們剛才PPT裡圖片有一張南宋馬麟的畫——馬麟就是有名的大畫家“馬一角”的兒子——這幅畫也是龐虛齋的舊藏。

雖然說沒有財力就不足以言精,但是我因為從小喜歡,往往也能收到一些精品。不是因為有錢,而是我往往撿漏。

一種,是從差裡挑精,東西的價位很低,別人認為很差,我倒認為其實是很精的東西。比如說也是九十年代,我有個學生拿來一方六公分大的,齊白石刻的“百梅樓”。他講:“老師,人家有一方圖章要賣掉,上海的其他幾個名家都看過,都講是假的,你要不要看一看?”那我就去看,這一看,開門見山,真的。當然這家人也不太注意,就是放在家裡,燒的滾燙的鍋子就拿它當做墊石。所以那個青田石上有一塊已經是烏黑的。

你想,這麼大一塊齊白石的印章,在九十年代也都要三十萬左右。我說我要,他講他要五千塊,好,我就給他五千塊。然後我再去找古籍,結果找到了。還有一方,和這方是一對,是他刻給民國初期的財政部次長,叫凌直之的人。這個凌直之也喜歡畫梅花,他的齋室就叫“百梅樓”。

第二個情況,是可以從假的裡面挑真的。有的時候,一些非常好的犀牛角杯,大家看不懂,說是牛角杯。沉香裡最好的棋楠做的杯子,人家看不懂,也當做一般的木頭杯子。實際上棋楠的價格,比犀牛角杯還要貴若干倍。

最近幾年藝術品市場已經有點下行,但是我記得大前年我去莆田——現在莆田是中國的沉香集散地——我有個朋友跟我講,韓老師最近有個老闆到我們莆田來買了十八粒的棋楠手串——棋楠是沉香裡的極品——十八粒小珠子花了五百萬。當時棋楠的價格是十萬一克,而黃金的價格是三百塊一克。所以,你眼光不好,它就是一般的木頭,你眼光好,少花錢也能買到極品。

第三種情況,你可以花小錢,去買非常珍貴的東西。就是今年春天,《文化生活報》的封面上刊了一件明代吳彬的一張《八仙圖》,上面有“乾隆御覽之寶”,是乾隆收藏過的。這個吳彬我們瞭解,是我們福建的驕傲。中國古代書畫裡,拍賣第一個創造突破億元紀錄的,就是這個明代晚期畫家吳彬的作品,就是那麼厲害的人。

前幾年,他的一張畫在日本出現,我就叫兒子:“你去跑一趟,給我拿下來。這件好東西他們看不懂的。”最後這張畫,曾出現在《文化生活報》的封面。正因為人家都看不懂,所以你可以用很少的錢,買到非常精的東西。

當然,我可以和諸位講,我從小到大買這些東西是隻進不出,沒有賣出過一件。前五年,我把自己收藏裡的一千多件都捐給了國家。但是呀,喜歡的東西,就是個“鴉片”,會生癮、會成癖,習性難改。到今天,我還在玩。

還有最後一種情況,就是用我自己的“土產”去換我自己喜歡的。去年也是有個拍賣行,要拍齊白石的工筆,一件工筆的蟲草小品,也是畫在民國初年,而且是畫在過去的一種很粗礪的夏布上,也就是麻布。據我知道,這種材質的畫齊白石一輩子就畫過幾張,有一張是北京畫院收藏,因為齊白石當過北京畫院的院長。

我看到了以後就叫一個學生,我說:“你幫我去跑一趟,這件東西給我去拍回來。”結果當時場上一連串價格叫到了很高,並且旁邊在叫價的是他的一個朋友。價格叫的高了,他就很難為情,認為兩個人是朋友,這樣頂著乾乾什麼呢?於是就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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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 工筆蟲草 麻布

《蘭室長物——歷代文房藝術》

我後來問他,他說:“老師啊,一是價位太高了,二是難為情。”那麼我說那就算了。過了一個月,我到杭州去,就碰到我學生這一個朋友,我學生就跟這個企業家講:“你知道嗎?上次那張畫就是我老師要的,不是我要和你搶的。”那個企業家趕緊說:“那實在對不起,韓先生您把它帶回去。”我說:“不可以。”

他說:“真的,我怎麼可以和您搶呢?”

我說:“那這樣,我付給你錢吧!”

他說:“我不要您的錢。”

我就說:“那麼我刻方印給你吧!”

他說:“我……印也沒什麼用,我就是喜歡您畫的墨彩荷花。”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韓天衡 荷花

那麼我就說好,然後就送了他一幅墨彩荷花。在我收藏的歷史上,用自己的土產——就是自己的創作,換來的東西也蠻多的。最早是八十年代有個老先生,叫朱子鶴。他到畫院裡來看我,神秘兮兮地拿了一方吳昌碩的圖章出來。他是老一輩的畫家,比我大概要長個四十歲,那個時候他已經要八十了。

他說:“我有一方吳昌碩的圖章,你喜歡嗎?”我一看說:“喜歡啊。”他說:“那這樣,你給我刻兩方印,我就把這枚吳昌碩的圖章送給你好了。”我想那當然好了,就刻了。當然,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所以我說收藏裡面,沒有財力不足以言精。但是錢不夠的時候,眼力可以來補,你譬如我的收藏裡,很多精的東西不是像那些大老闆,一扔幾千萬進來的。我的錢與他們是小巫見大巫,但是有眼力,還是可以收到喜歡的、珍貴的東西。

收藏的第三種能力,我認為是魄力。平時買東西,一件東西放在你面前,人家說五萬。我說好,就給他。我還做過這樣的“傻事”——這樣東西對方說好,叫五萬,我看確實好,就說這樣吧,我給你六萬。對方當然很開心了。為什麼要多給他一萬?這是有道理的,他下次有好東西,直接想到,韓天衡這個人有好東西他是肯出價的,他就把東西拿到你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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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劉墉 行楷詩稿冊

《蘭室長物——歷代文房藝術》

你們想呀,有些人習慣了砍價,對方叫三萬就要講到兩萬,對方叫兩萬就一定要講到一萬。就是和對方不停的討價還價,費了好大的氣力把價格講下來,省了一點小錢。可是次數多了,對方就想你這個人是不肯出價格的,有好東西,他就不會拿到你這裡來。

這種事情歷史上很多,為什麼有些收藏家好東西很多,就是因為他們大方。是好東西他們不跟人砍價,所以好東西都到他們家裡了。要是碰上一個砍價的財主,那麼對不起,這些人就會拿了到處賣不掉的東西,甚至是假的東西到你這裡來。你不是愛砍價嗎?我喊十萬,你砍到三、四萬,你還很得意,實際上賣給你的人更得意。為什麼呢?假的。

我記得在文革後期,有一個朋友叫我鑑定他家裡的畫。一個大的櫥子,橫過來放滿了,至少有兩百件。從第一張開始看,沒有看到一張是真的,看得我自己都沒有信心了。最後看得差不多了,在大櫥的最下面總算看到一件四條屏,任伯年的,是真的。我心裡想這老兄祖上肯定是不肯出錢的主,所以人家都拿假的過來賣給他。當然,現在出了大錢,卻買了一房子假貨的也不少。

我們講藝術品的收藏要有魄力,裡面的例子也有很多。我舉一個例子,我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也是個大企業家,2001年,他一年就做到十個億。有一次他對我說:“韓老師,我想去北京拍點東西,您幫我去掌掌眼。”那天巧,在瀚海,正好還碰到啟功先生。他說:“天衡啊,你怎麼來啦?”我說:“朋友請我看個東西,我就來了。”

那天這個朋友看中的是一件陸儼少的東西,說:“我想要。”我說:“這件你不能要,是假的。”看了一圈之後,我說:“這件我建議你要,是明代大畫家陳老蓮的。這是國寶級的,你拿這件那絕對是值的。”正好那天的拍賣師也是我的學生,我就問他,什麼價位可以拿?他回答說:“兩百十萬(210萬)就可以拿。”我就告訴了那位朋友。

結果拍賣完了,我問他:“你拿到了沒有?”他說:“沒有,我叫到兩百,人家叫到兩百十,你跟我說不是就兩百十嗎?”我說:“可惜了,這是國寶級的東西啊!”就差了那麼一口,十萬塊錢。

第二年,這件東西又拿出來拍——大家知道,收藏有兩種,一類是真正的收藏家,一類是以投資為目的的收藏,(這種收藏)它是要(把藏品)拿出來不斷去市場上滾的——這件東西2002年就在嘉德又出現了。我那個朋友就打電話給我,說:“韓老師啊,我真的很懊悔。去年這個冊頁今年又出現了,今年賣了450萬。”一年,從210萬到450萬了。

到2005年,這套東西又出來了。當時我退休以後,對外面這個東西也不太關注,時間都在搞研究、搞創作、搞寫作上。他又來電話了,說:“韓老師啊,我懊悔死了呀。”我說:“怎麼啦?”他說:“這件冊頁今年又出來了呀,你知這次賣了多少錢嗎?”我說:“我不知道。”他說:“2860萬。”

我就跟他講:“你要想開呀,你是真的玩收藏,人家是做買賣,要不斷地倒,要賺錢的。如果01年你兩百十萬拿下來,你不拿出去賣,你怎麼知道這件東西能賣2860萬呢?這都是緣分,你不要去難為自己。”這個企業家和我關係還是蠻好的,所以我知道,這件事對他的刺激還是蠻大的。所以後來他就去海外,蒐集那些畢加索呀、雷諾阿啊,這些油畫裡的世界名畫去了。

所以說玩藝術品,在必要的時候你有沒有這個魄力,是顯得非常重要的。

我們說第四個重要的能力,是毅力。因為藝術品這個東西,你想要,人家不一定就給你,而這樣的事也非常多。我們講一段小的故事,日本有一個收藏家,他收藏了一方吳昌碩有銘文的硯臺。吳昌碩一生銘硯臺呢,不是太多,但當時他有一個朋友,就在上海邊上有一個小的城市叫常熟,吳昌碩詩自己寫的蠻好,但是吳昌碩年輕的時候他的很多詩,多是請常熟的這個沈公周修改的,也有(沈公周)代刀的情況,所以(兩個人之間)感情非常深。這個沈公周就是喜歡玩硯臺,吳昌碩前後銘的,包括刻的硯臺大概有150多方。

1917年,沈公週一死,日本人厲害,馬上就找到了他的家人,把沈公周所有的硯臺全部買下來,帶到日本去。

150多方啊,這個日本人厲害吧。沈公周唯一一方沒有被拿走的硯臺是為什麼呢?因為沈公周屬馬,所以他死的時候,(家裡)就拿了一方有吳昌碩刻銘,上面雕了一隻馬的硯臺一起陪葬,所以就沒有被日本人買走。當然這件事過了近百年了,買去的是一個日本有名的畫家叫做橋本關雪,現在那當然也陸續陸續散出來了。

東京有一個收藏家手裡有一方,有出版過,我知道。我就叫我的學生,在三年當中陪我到他家裡去了五次。

他也是一個教授,他就講:“韓先生您出的價錢到位,但是我還不想賣。”三年當中,我到他家去了五次。

直到第六次,他打了個電話給我的那個學生說:“你請韓先生來,我的硯臺準備給他了。”他講最近有幾個上海的,做買賣的,出的價錢比韓先生要高得多。但是他講:“我感到韓先生因為不是做買賣的,他是自己玩,是真正的收藏,所以這硯臺還是叫韓先生拿去。”

(我)很感動的,好了,第六次我就叫我的學生帶著錢到他家裡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們現在西泠印社好幾次拍吳昌碩的硯臺,也都要4、5百萬一方,而且我當時收的那一方是這裡面最好的一個坑口,是屬於大西洞的,硯石本身就是非常名貴的。所以你看一個硯臺我花了整整三年時間,說明收藏確實是要有毅力的。

至於你講第四種能力,毅力,講大的,那我們大家人人皆知,就是張伯駒先生收藏溥心畲的《平復貼》。這個故事大家肯定都知道,一個有錢,一個不賣。張伯駒是有心人,你溥心畲家人辦喜事他給一萬銀元。你溥心畲家裡有愁心事了,給幾萬銀元。張伯駒從來都沒有提過這件東西,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張伯駒)是看中我(溥心畲)這件東西。

直到日本人佔領北平,日本人想要掠奪這件東西。溥心畲儘管是滿族人,他也知道,如果我這件東西留到日本人手裡,我是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國家。就在這個危急關頭,他就和張伯駒講:“這件東西我給你了。”這就像是燙山芋一樣,就往張伯駒那裡扔了。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平戎閣收藏 八大山人 老鷹 立軸

張伯駒給了他四萬塊銀元,你看前後花了好多年把這件東西拿到手。但日本人到處在搜這件東西,《平復貼》也就方尺那麼大,張伯駒先生把這件東西視若生命,將它縫在棉襖的夾層裡面,誰會知道那麼一件東西會放在棉襖的夾層裡面?逃難逃到哪裡,這棉襖穿在身上,實際上這寶貝就在夾層裡面。張先生這樣的毅力,這樣的故事,是千古絕唱!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西晉 陸機《平復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第五種能力,我講就是叫預判力。毛澤東有句詩叫做“風物長宜放眼量”。我剛才講收藏第一條就是眼力。眼力和“眼光”、“眼量”的差別就在於要看得遠。你要有一種人家都還沒有感覺,你就能夠知道的,“未卜先知”的本領。就是我剛才說的預判,或者“眼量”,這也是非常重要的。

你有這種預判力,你“領先一步”,這“領先一步”如果用到田徑場上去的話,我們是很有體會的。劉翔跑110米跨欄,比人家快了0.01秒他就是冠軍。那個慢0.01秒的,我們在座的誰記得住是誰嗎?記不住的。就是快那麼0.01秒,我們記住的就是劉翔。“領先一步”不簡單,也不容易。

搞藝術品收藏,預判力的“領先一步”,很重要。我在五十年代六十年初,吳昌碩的對聯是4塊錢到6塊錢一副,也就是現在一副大餅油條的價錢。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們壽山是寶地出田黃的。當時80g上下的田黃是15塊到30塊。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田黃凍石浮雕扁章

《蘭室長物——歷代文房藝術》

我們上海有個老先生,因為“三反五反”的時候,資本家被打掉了一大批,他那時就是合法戶,而且喜歡買田黃。那時好多資本家被罰款、要補稅,沒有錢怎麼辦呢?就拿家裡那些個文物,包括那些田黃都去賣給文物商店。

因為他有錢麼,所以看到好的田黃就買,前後大概買了400多塊好的田黃。文革抄家是博物館派人去抄,因為博物館知道他手裡有好東西。文革結束了,黨有政策,抄家的物資必須要發還。博物館就看中了一方極少極少見到的一塊好的田黃凍極品。就和他商量你這方東西能不能留給我們博物館,我們就給你1000塊的獎金。

大家別笑啊,七八十年代,79到80年代這一段的時候,那1000塊錢是可以買一棟房子的。現在看到1000塊錢,買一雙名牌的鞋子,一隻都買不到。

他來找我問:“韓院長,他們一定要我這塊田黃,不給吧,我就怕下次對我有什麼問題。”我說:“這個顧慮不要有,黨的政策是很明確的,凡是文革抄家物資,必須要發還。當然博物館看中你(的田黃),你看如果你願意捐,那麼他給你1000塊錢;如果你現在不想捐也可以委婉的跟他解釋,我自己還要玩的,等我以後不玩了我再捐給你。”

他就按照我的說辭去找博物館,結果博物館也因為有政策,就只能讓他把這塊好的田黃拿回去。當然後來,這位老先生94歲去世,這批田黃到哪裡去,就不清楚了。

所以這個“領先一步”很重要,包括我們的壽山(80年代)出了好幾種珍貴的石種,也是這個情況。

我記得86年,我們這裡出了一種叫荔枝凍(編者按:即今天的荔枝洞石),也叫荔枝醉。86年開始開產,誰知道這個坑口太小,到89年就絕產了。但是在86年到89年這一段上,3公分見方、12公分長這種標準的荔枝洞,500塊一方。

當時正好是海峽兩岸可以往來了,這時候臺灣比我們富,臺灣海峽一過來就是我們福州。玩石頭的一看,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荔枝醉,所以荔枝醉中較好的品類,大概百分之七十都是給臺灣人買走的。

後來我們國家經濟發展,改革開放以後,蒸蒸日上,到零幾年,這個(發展)差距太大了,所以很多臺灣買到這個荔枝醉的人就反而回流到我們大陸。

我記得大概2005年左右,他們賣給我的價格是在5萬上下。你們看,沒經過多少時間,500一方就變成5萬一方了。後來到2012年、2013年,這個荔枝凍如果是帶巧色的話,都要買到200萬到300萬了。我前兩天問個壽山的朋友,現在一是見不到,二是確實是有這個價位的都已經賣出去了。我講這些都是要“領先一步”,要有點預判力的實例。

我講的這五種能力——當然我不一定歸納得正確——沒有眼力不足以言真;第二你沒有財力,不足以講“精”;第三個你沒有魄力,那往往就會有交臂之失,一輩子懊悔;沒有毅力,你不可能對這件東西堅持地追下去,你只有不斷堅持地去努力,那總有一天它瓜熟蒂落、功德圓滿,就像《平復貼》到了張伯駒先生手上一樣;第五個就是要有預判力。我們這有一些老幹部,也有一些喜歡藝術品的,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買了一大批的書畫印及文物,現在對他們的後代來講都是非常大的一筆財富。

所以我想呢,我們玩書畫印的,我們講鑑定、講收藏,那麼這五種能力我認為是必須具備的。

那麼當然,有很多朋友經常問我誰的畫可以收藏、誰的字可以收藏?我跟他們講,審美是有差異的,各人的愛好也會不一樣——當然藝術是有標準的——這個我不能跟你落實到“人”呀,為什麼呢?我講某某人的可以收藏,他想那是韓天衡在裡面拿回扣的;我講某某人的畫你不要收藏,他想那你可能是和他有仇吧。

所以我想有三條標準可以和朋友們分享,第一條標準,不論是字也好、畫也好、印也好,你要看,這個人的作品是不是具備強烈、獨特、出新的個人風格。既區別於古人,又區別於他人,更區別於外國人。不要去看名字落款,一看就知道誰的。有強烈的個性風格,這是我認為可以收藏的條件之一。

第二條,就是這個人的作品,書、畫、印,除了有強烈的個人風格,是不是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有些東西第一眼看上去讓你覺得很震撼,但你走近再看了5分鐘、10分鐘,你就會感覺裡面很空,沒有東西。什麼叫“東西”?這個“東西”兩個字我能歸納為四個字——詩心文膽。就是他自身風格的後面,有沒有深邃的文化內涵,這個非常重要。不然的話,再怎樣風格的強烈,就像放炮仗一樣的,“砰”的嚇你一跳,接下來什麼都沒了。要經得起回味,經得起咀嚼。就像孔夫子講的聽韶樂,聽過之後叫人能夠“三月而不知肉味”。

第三條,也很重要,就是山雞愛惜羽毛,要了解這個作者的這個東西是多,還是少。藝術品,本來是物以稀為貴。我舉個簡單的例子,明代,吳門四大家,沈周、文徵明、唐寅,還有就是仇十洲。這其中最具有對比意義的即使文徵明和唐寅,唐伯虎。

這兩個人都是1470年生的,但是唐伯虎就活了55歲,而文徵明活了90歲,也就是講他的創作期要比唐寅多35年。而且文徵明當時名聲大,生意好,他來不及寫、來不及畫,還要有學生和兒子代筆。當然就本身這兩個人來講,藝術水平都是一等一流的,不分高下的。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平戎閣收藏 八大山人 書法立軸

從書法的角度來講,我認為文徵明絕對是在唐寅之上。但是在今天,因為唐寅的作品(數目)不到文徵明的十分之一——我們現在好在拍賣行都能看到行情——唐寅的一件作品的價格往往都是文徵明的十倍。所以我們就可以體會到,一個藝術家,他的數量跟他畫的價格,往往是成反比。還有一個,他畫的總量,和他的存世量的多少,恰恰又是成正比。這是很值得琢磨和玩味的一件事情。

韓天衡書畫印鑑藏漫談:“您說蠻好,那麻煩您在上面給我題一下”

明·文徵明 行書進春朝賀卷

《蘭室長物——歷代文房藝術》

我經常跟很多收藏的企業家講,你們不要跟風,你們不要以耳代目。第一條強烈的個人風格、第二條豐富的文化內涵、第三條少而精,這三條是缺一不可,是不可分割的。

這其中,“少”是非常非常重要。我經常開玩笑跟他們講,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是什麼?有些朋友跟我說是鑽戒,也有人講房產,也有人講古董,實際上都不是。

我記得我90年在新加坡、馬來西亞演講的時候談到過這個問題,實際上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空氣。我半天不喝水,一天不吃飯沒問題,可你三分鐘不呼吸你試試看。在座哪一位三分鐘不呼吸試試看——當然我是不敢叫你們試的。但是為什麼那麼珍貴的空氣不要錢買呢?因為還多啊。

今天我們那麼怕空氣汙染,真的有一天空氣都汙染了的話,那麼清潔空氣的價格絕對要比礦泉水貴得多。所以藝術品的收藏,什麼人好收什麼人不好收,我講我不能落實到個人。但是這三條,我想是我們必須要把握的。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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