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掌柜(民間故事)

清晨,陽光還在瓦縫間跳躍,來不及蹦落到窗前或是門口時,何掌櫃就將鋪子大門打開了。幹這營生七十多年,他相信,開門迎客是須趁早的。

“掌櫃”是早年間對生意人的叫法,現在多叫“老闆”了。可小城這兒,像何掌櫃這般年紀的老生意人,人們還是習慣地叫聲“掌櫃”。是尊敬,也是親熱。

何掌櫃今年已八十多歲了,年輕時就跟著父親開著這家黃煙鋪,專賣黃菸絲,也兼顧著賣些黃紙、香燭、肥皂等生活物品,聊以度日。1949年後,鋪子時而歸公,時而歸私,可買賣一直沒斷過。城裡或是鄉下,大凡愛抽兩口黃煙的,多在這鋪子裡進出過。

現在的人,對黃煙可能沒什麼瞭解。過去,生活水平不高,香菸是少數富貴人才抽得起的。絕大多數人,比如販夫走卒之類、引車賣漿之流,以及耕、樵、漁之屬,就只能抽黃煙了。抽黃煙的工具叫煙槍。從山上挖一大拇指粗細的老竹子,連根取一兩尺長,根上鑽孔成洞,使之與貫穿後的竹杆相通,一根粗陋的煙槍便大功告成。講究點的,槍根包上銅,槍嘴包上錫,足以讓人眼饞半天。

勞作之餘,取一小撮黃菸絲摁進煙槍根部的孔洞裡,將吹醒著的火折靠近黃菸絲,又將槍嘴塞入嘴中,猛地一吸,黃菸絲瞬間爆燃,成通紅的一團,濃烈的白煙則衝入抽吸者的嘴裡,又轉眼從其鼻孔裡噴薄而出。這份辛辣與痛快,非老菸民斷斷體會不到。

何掌櫃的鋪子,賣的正是黃菸絲。

只要有人來買黃菸絲,何掌櫃就會高興地從櫃面下抽出張黃紙,張開五指,隨手在櫃檯上抓一把黃菸絲,要幾斤就是幾斤,要幾兩就是幾兩,一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然後利索地包好,塞給顧客。整套動作下來,櫃檯上,或是地面,不落一絲一縷黃菸絲。

這些年,抽黃煙的人越來越少了,這鋪子的生意自然不景氣。何掌櫃的兒子何老闆,毫不客氣地將原本堆在櫃檯顯要位置處的黃菸絲,挪到了邊角處,櫃檯上空出來的地方,擺上了許多稀奇的時髦玩意兒。若不是何掌櫃堅持,恐怕黃菸絲要徹底從櫃檯上消失了。

何掌櫃的堅持,是有道理的。因為,他答應了胡老倌。胡老倌是老菸民了,家住離小城不遠處的柳鎮。自打他十八歲那年,父親猛不丁地將一杆煙槍塞入他嘴裡起,他就成了一位標準的菸民,開始進出於何掌櫃這家黃煙鋪。

前兩年,胡老倌來這裡買黃菸絲,見半天過去了,來買黃菸絲的僅自己一人,孤獨感油然而生。他有些傷感,又有些霸道地對蜷縮在店裡躺椅上的何掌櫃說:“只要我在,你這黃煙鋪子就不能關啊。”

何掌櫃自自然然地點頭應道:“你在,就不關。”

算算日子,今天胡老倌該來買黃菸絲了。這老不死的,每次買半斤,省著點夠抽一個月。整整一個月,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這天,何掌櫃蜷縮在躺椅裡,想起胡老倌,臉上突地飛過一絲微笑。可是,早上,胡老倌沒來;下午,胡老倌也沒來。

何掌櫃隱隱有些不安。

第三天一大早,胡老倌的兒子匆匆趕來。在離黃煙鋪還有十來步的時候,就吼道:“何掌櫃,快,快給我爹稱些黃菸絲!”何掌櫃一驚之下,從躺椅裡跳了起來。胡老倌的兒子常陪胡老倌來這鋪子買黃菸絲,何掌櫃自然認得。

“胡老倌他人呢?”何掌櫃怯怯地問道。

“我爹他,他,快不行了……”胡老倌的兒子眼角通紅,“前天就臥床不起,不省人事,大家正準備後事,剛才突然醒來,說想再抽一口黃煙。可煙槍在,黃菸絲卻見底了,左鄰右舍家裡都沒有。我趕緊過來買,不能讓他老人家帶著遺憾走。”

何掌櫃如平日一般,從櫃面下抽出一張黃紙,將堆在櫃檯最角落處的黃菸絲全都抓了過來,也不稱,利索地包好,一股腦兒塞給胡老倌的兒子。胡老倌的兒子不肯要,說只要一點點,這麼多,父親怕是無福消受。何掌櫃微微一笑:“我送他的,抽不完帶那邊抽。”

胡老倌的兒子走後,何掌櫃知道,這黃煙鋪子已經死了。

這座小城,從此也只有何老闆,再無何掌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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