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爲世上的美準備足夠的眼淚

鮑爾吉·原野的散文,真誠、幽默、靈動、節制。你能感覺到他的文字像草葉上的露珠輕盈透明,也能聽到“露珠”滑落時的嘆息和悲傷。當然,或許它的滑落是故意的捉弄的,帶有一絲頑皮。閱讀因此變得生動了,動如脫兔。

鮑爾吉·原野寫過十年短篇小說。據說這個經歷對他的散文寫作很有幫助。席慕蓉讀過《流水似的走馬》後說:“這本書像銀器上的鏤刻,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慢,這些花紋上附著匠人的呼吸,是用手指肚摩亮的。”

鲍尔吉原野:为世上的美准备足够的眼泪

鮑爾吉·原野

上次採訪是2008年。我至今記得他當時過說的一個細節。有一回,看到一隻花大姐落在音箱上,鮑爾吉·原野就把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拿出來。他問花大姐:你想聽嗎?他打開音樂,《一八一二》中真正的炮聲把花大姐震跑了。“我希望像花大姐一樣,揹著美麗的吉普車到處飛,挺好的。”原野說這話的時候,真誠善良的大眼睛裡流露出無限的嚮往。

中華讀書報:《流水似的走馬》的題記是“長生天保佑所有誠實和善良的人”。這既是您的性格,也是您筆下所有人物的特點。您對天下蒼生有悲憫之心,下筆才有如此大愛。這種愛,是一開始寫作就融匯筆尖的嗎?

鮑爾吉·原野:人的同情心差不多由童年決定,心理學家如是說,事實也如此。命運指引我用愛的眼光來看待生活,我懵懵懂懂走到這條路上並感到了幸運。我保持好奇心並源源不斷看到世間包括大自然的美,心像一朵迎接蜜蜂的花兒那樣敞開。如今漸入老境,慢慢領悟到“愛是勇敢”的深意,領悟到愛是忍耐,是善惡分明,是領食弱者的苦難麵包而不去諂媚勢力集團。愛是眷戀從頭頂飛過永不相見的小鳥,是為世上所有的美準備出足夠的眼淚。

在心靈裡,與愛相鄰的詞是誠實。你想像不出一個不誠實的人心中有愛。誠實先要對自已誠實,這有用,對作家尤其有用。我喜歡描述誠實和善良的人們,他們多數是勞動者。我覺得我也許有一項特異功能:能從誠實善良者的臉上看出他們散發出的柔和明亮的光。

中華讀書報:這本書共分了四輯,我最先翻閱的是第三輯《父母親》。《我爸》《我媽》,依然是原野式的風格;幽默、風趣、節制、凝練。

鮑爾吉·原野:謝謝您看出在我寫作中隱藏很深的美學原則:幽默與節制。這是我寫作之樹的根系之一。我以為,幽默是愛的另一種說法,否則發現不到在生活中那麼多可愛或可笑的現象。事實上,幽默更接近真相,它從來沒放過對人類包括寫作者自身弱點的觀察。而節制是什麼呢?是區別一個人會不會寫作的分水嶺。作家需要處理的生活素材比超市的商品還多,而契訶夫在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凡卡》中用幾個著墨濃淡不一的人物就寫出俄羅斯大地無休止的苦難,而其中的細節比金子的光芒還亮。這裡面有節制的力量。契訶夫是幽默與節制的巨匠,他作品的根基是他心中隱藏著的大愛,儘管他的愛裡浸透著淚水。

中華讀書報:草原上的親人們悉數登場,像是在我面前走動,說話,看了讓人笑,讓人淚。閱讀是輕鬆的、愉快的,不知您的寫作,是否同樣輕鬆?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作家第一樣的能力是會寫人物,然後會寫故事,自然也會寫細節,這項能力也應該是散文家必備的本領。

我寫作時並不輕鬆,每每像在沼澤地裡掙扎。每臨寫作,連身體都安排不好。我站著在吧檯寫過,坐小板凳在小方桌上寫過,在家裡寬敞的洗手間裡寫過,也在百貨公司、飛機和高鐵上寫過。寫作換這麼多地方,是由於寫不出來。有時候,為了擺脫巨大的寫作壓力,竟在夢中揮筆疾書,而醒來面對的仍然是一張白紙。寫作時,我不敢照鏡子,那是一張陰鬱的、飽受折磨的臉。

中華讀書報:您好像沒怎麼表達多麼愛草原,多麼愛家人,可是,這愛就四溢在筆端了。您如何評價腳下這片土地,它給您帶來什麼?

鮑爾吉·原野:我常常覺得看不清土地的面貌。一會兒春花,一會兒秋葉,你不瞭解土地在萬物茂盛的外表下面的內心,以及他的蒼茫、豐饒和嚴峻。我想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一直走,他會變得越來越渺小,就像我們在飛機上看到的地面上的房舍與汽車。這個人最終會小到與沙粒融為一體。土地教會人一切:生長、忍耐、謙卑、融合、沉默、喜悅、開始與結束,就像我們在大地上看到的樹與草的一生。土地還教會我們歌唱——如果你願意把河流的聲音,風的聲音、甲蟲爬過草葉的聲音,陽光照在土壤上的聲音稱之為歌唱的話——這是關於愛的簡單與恆遠的歌。

中華讀書報:《流水似的走馬》這本散文集收入的作品,時間跨度大嗎?在收入的時候,重新閱讀這些作品,是怎樣的感受?

鮑爾吉·原野:這本散文集中的作品的寫作年代是從1993年到2017年,時間跨度為24年。我重新閱讀自已的作品很頭疼,眼光放到字上,就想找筆改(我一直用筆在稿紙上寫作)。而編書,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些稿子時,心裡五味雜陳,改是來不及改太多,心已被許多往事吸引,這些往事是我在牧區的親戚們的臉龐,他們說話的嗓音。是童年。還有蒼茫的罕山,聲可裂帛的蒙古長調。我已忘記了這是文章,我覺得在看我的日記,眼淚毫無前兆地流下來,不知為哪一樣事情。心裡裝進這麼多事情,胸膛像黑色的悶罐車一樣沉重神秘,編完書稿才籲出一口氣。

鲍尔吉原野:为世上的美准备足够的眼泪

中華讀書報:看風景,看曼德拉山岩畫,您也能流下眼淚;看到姨媽的蒼老,感慨歲月無情,也“淚復下矣”。您在生活中是怎樣的人?

鮑爾吉·原野:在生活中,我不怎麼流淚。童年或後來吃苦的時候,也沒流過淚。眼淚在這個時候流不出來。論膽氣,我或是個強悍的人,平時掩飾著這一面。可是,生活中讓人流淚的事情很多,那些描寫人性美好的電影,那些音樂(我聽勃格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逾20年),那些詩歌,那些純樸的人的沉默的臉,那些朋友的愛與信任,那些流浪狗期待的眼神,都讓我流下淚水。我覺得淚水這種東西自成體系,並不聽人的調遣,有時還會讓人難堪——比如在課堂上講解杜甫詩文的時候,停下來拭淚,擤鼻涕,喉頭竄動,讓人很狼狽。

中華讀書報:寫完作品,您修改的多嗎?可否談談,您認為寫好散文必須具備的條件是什麼?

鮑爾吉·原野:子曰:“不學詩,無以文”。借這個句式,或可說“不修改,無以散文。”個人體會,初稿是一塊沒有眉目的毛坯,需要經過反覆修改才變成靈氣活現的精靈。但修改的依據是什麼呢?是你讀過的經典著作,它們會暗中提示你文章的哪句話說的不好,哪句話是陳詞濫調,哪些話是多餘的。但是,具體改過來很難,每句話都像是多餘的,讓字站起來,像把被雹子砸倒的小苗一棵棵扶起來,不容易。

“好散文必須具備的條件是什麼?”我以為好散文要有好的語言,它來自生活而不是書本,它富有詩意,它不是相互模仿的產物,它有作者發自內心的真誠,它樸素,它可以有鮮明的人物形象和生動的故事,它遠離議論,它像露珠一樣新鮮。當然,每個人都有權利定義好散文。

中華讀書報:您從1981年開始寫作,最開始寫的是什麼?

鮑爾吉·原野:1981年,我在省級刊物上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和一組詩歌。1980年,我父親託人讓我進入《草原》雜誌筆會學習,聽到別人談構思、談結構、談人物。我回頭照貓畫虎寫了一篇小說《向心力》,在《草原》雜誌獲得發表,很順利。然而後來的寫作十分困難,跟別人一樣,我在困境中得到文學上的收益。

中華讀書報:您從事創作38個年頭了,回望自已的創作之路,您願意如何評價?

鮑爾吉·原野:年頭太長了,有一點茫然,不知道怎麼說。我可能像牧區製做馬鞍子的匠人,這裡面有木匠活、有鐵匠活、有皮匠活。他天天做馬鞍子,做了38年,可能覺得自已做的鞍子挺好,紋飾啦、鑲嵌啦都不錯。可是把這個鞍子拿到大地方擺一下,跟汽車比、跟高鐵比,跟摩天大樓比,它不過是個馬鞍子。寫散文是很小的一件事,即使寫的好也是一件小事。但馬鞍匠來說,馬鞍又是整個世界。

中華讀書報:您的創作中,也有小說和報告文學。能談談您的小說創作嗎?和散文相比,小說對您來說是難是易?

鮑爾吉·原野:我年輕時候有過小說的寫作訓練。後來也寫過一些短篇小說,也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選過,得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但名聲不為人知。

我覺得寫小說比寫散文難的多。寫散文是把包子掰開讓人看餡,而小說家心裡所有的話都在他的人物和故事裡,這是二維與三維的區別。我最喜歡的小說家是美國作家艾·巴·辛格和索爾·貝婁。

中華讀書報:多種體載中,您最愛的是哪個?

鮑爾吉·原野:小說。

中華讀書報:不用說,喜愛您作品的讀者,無不被您的語言吸引。您希望自已的語言具備怎樣的品質?這種品質,是否需要刻意維護?

鮑爾吉·原野:漢語並非我的母語,一個人傾心於語言並同時使用蒙古語和漢語兩種語言的時候,會被它們描述的區別所吸引,這是迷人的。我用漢語寫作,對它凝練之功,意在言外之功,行文清風白水之功很景仰,許多先哲的文字擺在那裡供你學習:陶淵明、杜甫、蘇軾的文字集優美、簡潔、含蓄、悠遠於一體,這是無可比擬的財富。我希望自已的語言有純潔的品質,純潔在這裡包含了澄明和愛惜的含義,並有準確、生動的特徵。這種品質,我想一定需要刻意維護。刻意是說不讓人的心靈受到汙染。陶淵明與蘇軾的語言是他們心泉的回映,他們是這種語言的主人。超然,放達,對愛與美的追尋,是他們人格與語言的共同特徵。故此,你刻意維護的語言,即在維護你的人格。

中華讀書報:寫到今天,是否所向披靡?

鮑爾吉·原野:吾之所向,無靡可披。我像被塞進威士忌空瓶子裡的青蛙那樣一直考慮從細長的瓶頸裡跳出去。我希望自已再勇敢一點,再混雜一點,再冷靜一點,逃出這個瓶子。我希望有能力清理隱藏在五十年代出生者靈魂深處的時代毒素,在不考慮錢的寫作中得到更多自由。這是我準備衝出瓶頸的一些設想,突破自我實為獲得自由,如同一條蛻掉蛇皮的蛇。並不在意它蛻掉的皮現在何處,它是新蛇了。

中華讀書報:您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作家?

鮑爾吉·原野:我不知現在的我在別人眼裡是什麼樣的作家。假如重頭再來,我希望成為這樣的作家:除了寫作外,他還是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不會讓別人覺得他是作家。他沒為了進階而寫過不誠實的文字。他的作品給人帶來愉快。他有獨立思考能力並熱愛自由。他敢於承認寫作的失敗,同時不因為付出過一生精力而感到後悔。他靠心靈而非百度寫作。他喜歡詩歌與音樂並從中受益。他對語言的摯愛貫注一生。他找到了適合自已的敘述方式並敢於拋棄它從頭開始。他應該有幽默感。他靠寫作能夠養家餬口。他不抄襲別人的詞句、構思與靈感,引文註明出處。他喜歡大自然和純樸的人。

本文來源:舒晉瑜 《中華讀書報》 2018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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