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地中海世界的源頭

摘要:自古以來,東地中海周邊的各個種族、民族、國家和地區之間都因地中海而保持著不同方式和不同程度的交往,東地中海也因這種交往日益成為一個區域性的世界——東地中海世界,而其源頭則可追溯到約公元前1600至前1200年的阿瑪納時代。在阿瑪納時代的東地中海世界,埃及、巴比倫、亞述、米坦尼、赫梯五大國之間合縱連橫,互相制衡,使阿瑪納時代成為東地中海世界政治、經濟、軍事體系調整過程中兩個動盪時期之間的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而正是這種動態的均勢,客觀上促進了東地中海世界各國、各地區間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的增多,為東地中海世界多元一體的國際政治生態的構建創造了條件。

一、阿瑪納時代

東地中海周邊的各個種族、民族、國家和地區之間都因地中海而保持著不同方式和不同程度的交往,東地中海也因這種交往日益成為一個區域性的世界,也即學界通常所說的“東地中海世界”。①自古以來,東地中海就是世界政治風雲的晴雨表,“大國力量雲集,各種利益集團錯綜複雜,各種矛盾和衝突交織碰撞”。②而東地中海世界的形成,其源頭則可追溯到約公元前1600至前1200年的阿瑪納時代。

東地中海世界的源頭

▲埃及古都阿瑪納復原圖

阿瑪納,系現代考古遺址名泰爾·埃勒-阿瑪納的簡寫,位於今埃及中部尼羅河東岸,是古代埃及新王國第十八王朝法老埃赫那吞的都城埃赫塔吞的所在地。1887年,阿瑪納當地出土了一批阿卡德語楔形文字泥板書信。按照最早發現地命名法,學界將其統稱為阿瑪納書信。史學界通常把阿瑪納書信所反映的古代東地中海世界的歷史稱為“阿瑪納時代”。需要注意的是“阿瑪納時代”這一概念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阿瑪納時代,是指約公元前1600至前1200年古代東地中海世界各國、各地區密切交往的時期。狹義的阿瑪納時代,是指埃赫那吞宗教改革時期,也即從埃及新王國第十八王朝法老埃赫那吞於其統治的第五年遷都埃赫塔吞正式開始宗教改革,直到繼任法老圖坦卡蒙結束宗教改革這段時間,斷限為約公元前1348-前1320或1321年。本文采用廣義的阿瑪納時代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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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赫那吞和家人信奉新的太陽神阿吞

本文所討論的阿瑪納時代的東地中海世界包括了當時的埃及、巴比倫、亞述、赫梯、米坦尼五大強國以及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諸邦國。從地理上講,兩河流域不在東地中海沿岸,但由於該區域內的米坦尼、巴比倫、亞述等國家頻繁地參與東地中海世界的事務,從而在地緣政治上被劃歸東地中海世界。③

二、以攻為守的埃及

東地中海世界的源頭

埃及地處歐、亞、非三大洲交匯處,疆域界線明確,東邊和西邊是廣袤沙漠,北邊是地中海,南邊是荒涼的努比亞平原。埃及地理環境雖然相對獨立,但自古以來並不封閉,在阿瑪納時代,它與周邊國家和地區,特別是東地中海世界的國家和地區,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有了千絲萬縷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宗教、文化和社會交往。④

及至公元前1560年,埃及第十七王朝國王塞肯奈拉發動了驅逐希克索斯人的戰爭,塞肯奈拉之子卡摩斯國王繼續征戰,終於在其弟阿赫摩斯國王(公元前1550-前1525年在位)統治時期,完成了驅逐希克索斯人出埃及的大業,並乘勝追擊至希克索斯人的起源地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埃及歷史也由此進入新王國第十八王朝時期(公元前1550-前1069年)。

第十八王朝建立後,埃及以追殲希克索斯人之名,開啟了持續不斷的對外擴張和征服戰爭,埃及的帝國時代來臨。第十八王朝第一代國王阿赫摩斯的繼承人阿蒙霍特普一世沒有子嗣,女婿圖特摩斯一世繼承了王位。軍人出身的圖特摩斯一世(公元前1504-前1492年在位)不斷對外征戰,在公元前1501年,埃及兵鋒史無前例地北抵幼發拉底河畔,南達尼羅河第四瀑布。正如一篇埃及文獻記載,在圖特摩斯一世統治的“第三年的第三季第一個月第22天,神勇的陛下統帥大軍渡過運河,一舉制服了可惡的努比亞人”。⑤

在圖特摩斯一世之子圖特摩斯二世(公元前1492-前1479年在位)統治時期,埃及對外鮮有戰事。圖特摩斯二世之子圖特摩斯三世(公元前1479前1425年在位)繼位的第七年,圖特摩斯二世的同父異母妹妹兼王后哈特舍普蘇特宣佈自己為埃及法老,與圖特摩斯三世聯合執政。⑥在此期間,埃及雖然同樣發動了針對南方的努比亞以及北方的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戰爭,但規模都不大,而且很有可能在這一時期失去了對部分早前征服之地的實際控制。⑦圖特摩斯三世統治的第22年,哈特舍普蘇特女王去世,圖特摩斯三世開始獨立執政,埃及重啟大規模對外征服戰爭。首先的行動就是北征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以鎮壓當地此前的反叛。當時,以卡迭什王子為首的反叛城邦聯軍集結於米格都城,並得到米坦尼王國的支持。此役埃及大獲全勝,米格都等三座城市被摧毀。米格都戰役後,圖特摩斯三世又16次出兵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並最終確立了埃及在該地區諸城邦中的宗主地位,構建了以稱臣納貢、相對自治等為特徵的宗藩體系,一個埃及歷史上疆域最大的橫跨歐亞兩洲的帝國出現在東地中海世界的歷史舞臺上。帝國北部邊界到達幼發拉底河,南部邊界到達第四與第五瀑布之間的庫爾果斯。而通常情況下,埃及本土疆域的界限為:東部和西部為廣袤的沙漠,東北部通過西奈半島與西亞毗鄰,北部瀕臨地中海,南部則以尼羅河第一瀑布與努比亞區隔開來。

公元前1391年,埃及新王國第十八王朝第九位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公元前1391-前1353年在位)登基。阿蒙霍特普三世在位時期是埃及對外交往活動最為活躍的時期。在與巴比倫的外交關係中,阿蒙霍特普三世通過禮物交換和政治聯姻等多種手段,使巴比倫承認了埃及的大國地位。而在同米坦尼的交往中,阿蒙霍特普三世則通過政治聯姻與米坦尼結成政治同盟,使埃及在東地中海世界的國際格局中處於有利地位。此外,埃及與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諸邦國維持著相對穩定的宗藩關係。總之,阿蒙霍特普三世通過不戰而屈人之兵等外交策略,使埃及成為東地中海世界舉足輕重的強國之一。阿蒙霍特普三世還打破了埃及王室的婚嫁傳統,迎娶平民女子泰伊為後,同時大膽啟用盡忠職守的新人,並在國內大興土木,給後世留下了令人歎為觀止的建築藝術遺產。埃及社會在阿蒙霍特普三世時期已經悄然發生著變化,其政治理念潛移默化地影響了繼承人阿蒙霍特普四世(公元前1352-前1336年在位)。因此,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統治時期堪稱阿馬納時代的黎明。

阿蒙霍特普四世在登基後的第五年,將首都從底比斯遷到埃赫塔吞,意為“阿吞的地平線”,並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埃赫那吞,“擁有阿吞精神的人”。以這兩個舉措為開端,埃赫那吞發動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宗教改革運動。而由於埃赫那吞將主要精力放在了以宗教改革為核心的國內事務上,無暇顧及國際事務,從而導致埃及在東地中海國際事務中的影響力明顯下降,屬國更是離心離德。

埃赫那吞去世後,其子圖坦卡蒙(公元前1336-前1321/前1320年在位)繼位,不久就因國內民眾特別是以阿蒙神廟祭司為代表的傳統勢力的反對,不得不廢止了阿吞崇拜。隨著圖坦卡蒙的去世,本文所定義的狹義的阿瑪納時代宣告結束。

阿瑪納時代,埃及對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十分重視,將其作為一個緩衝地帶,以避免與赫梯發生正面衝突,因為這一時期埃及根本沒有足夠的實力同新興的赫梯王國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相抗衡。⑧學者蘇爾曼認為:“一直到蘇皮路里烏瑪一世登上赫梯王位之前,埃及與米坦尼、巴比倫、阿爾扎瓦結盟遏制赫梯的政策是成功的。”⑨

在阿瑪納時代,埃及與米坦尼的交往主要是通過頻繁的外交和軍事博弈展開的。而無論是外交活動也好,還是軍事戰爭也好,其主要目的都是為了獲取數量巨大的勞動力和原材料。根據兩國簽訂的條約,埃及曾一次把被征服地社會各階層約85000人口遷徙至埃及本土,這些以戰俘身份進入埃及社會的亞洲人被補充到埃及的各行各業,他們不僅為埃及社會的發展和進步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勞動力,而且還把新技術、新觀念帶到埃及,進而促進了埃及科技的進步與民族的融合。以聯盟和政治聯姻為手段的和平外交時代的到來則為埃及社會的發展提供了大的國際環境,大量來自於被征服地的賦稅使埃及社會的財富劇增。綜觀埃及與米坦尼大約兩百年的交往史,不難發現米坦尼總是試圖獲得與埃及平等的大國地位。雖然米坦尼從與埃及的交往中似乎得到了這種地位,但最終卻沒有擺脫亡國的命運。

三、歷史悠久的巴比倫

巴比倫,既是城市名,又是國名,還是兩河流域的地區名。“巴比倫”一詞在蘇美爾語和阿卡德語中意為“神之門”,源於古希臘語的拉丁化轉寫形式。由於地理、文化、政治的差異,約從公元前2000年開始,以今伊拉克的巴格達為界,兩河流域的南方被稱為巴比倫尼亞,中文簡譯為巴比倫,北方被稱為亞述里亞,中文簡譯為亞述。其中南部的巴比倫,又以大約地處今伊拉克的努法爾的古城尼普爾為界,分為南部的蘇美爾和北部的阿卡德。

公元前1894年,以蘇姆阿布為首的遊牧民族阿摩利人建立了以巴比倫為首都的王國,史稱古巴比倫王國或巴比倫第一王朝(約公元前1894-約前1595年)。公元前1595年,操印歐語的赫梯人攻陷巴比倫城,然後攜帶劫掠的大批俘虜財物返回幼發拉底河上游地區。這時,另一支操印歐語的亞洲遊牧民族加喜特人登上兩河流域的歷史舞臺,在巴比倫地區創建新的王國,史稱中巴比倫王國(公元前1595-前1155年)。

據《巴比倫王表》A記載,加喜特人所建立的中巴比倫王朝共有36王,存在時間為“576年9個月”,⑩可謂國祚長久,雖然其中包括了加喜特人入主巴比倫地區以前所處的部落聯盟時期,但這在無險可守的兩河流域南部實屬不易。

布爾那布瑞亞什二世在位期間(公元前1359-前1333年),是中巴比倫對外交往最為活躍的時期之一。布爾那布瑞亞什二世與埃及法老之間的通信佔據著阿瑪納書信的相當比例。在這些書信中,布爾那布瑞亞什二世與埃及法老互致問候、討論國際事務,也坦率地索要禮物。與此同時,在兩河流域北方,亞述國家開始興起,這也成為布爾那布瑞亞什二世與埃及法老通信的主要內容。布爾那布瑞亞什二世當時已經意識到,亞述的崛起將對巴比倫王朝在東地中海世界事務中的影響力構成巨大挑戰。但亞述的崛起已勢不可擋,布爾那布瑞亞什二世等加喜特王朝統治者不得不疲於應付。亞述與巴比倫的關係開始成為此後古代兩河流域歷史發展的一條主線。

儘管中巴比倫國王在書信中極力貶低亞述國王,但巴比倫王室仍然與亞述王室建立了聯姻關係,巴比倫王子與亞述公主所生之子甚至成為巴比倫的繼任國王。在巴比倫發生宮廷政變後,亞述迅速出兵平叛並扶植新王。但此後,亞述與巴比倫邊境糾紛頻仍,國界也不時發生變化。在不斷的衝突和摩擦中,中巴比倫王國日益衰落。直至操塞姆語的迦勒底人所建的新巴比倫王國,也即巴比倫第三王朝的興起。

四、悄然崛起的亞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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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述人是一支操塞姆語的民族,約公元前2000年代,在位於今伊拉克摩蘇爾以南約100公里底格里斯河西岸的阿舒爾建立了以跨地區商貿見長的城邦國家,史稱阿舒爾城邦和古亞述王國(約公元前2000-約前1800年)。在亞述和巴比倫之間有兩個天然屏障,一個是哈姆林山脈,一個是地處其南部的沙漠。這兩個屏障很大程度上阻隔了兩地的交往,使得城邦時期和古王國時期的亞述受蘇美爾文化影響較小。又由於亞述土地資源有限,所以亞述國家成立伊始,就開始了以貿易為主的軍事殖民。約從公元前1900-約前1830年,阿舒爾城邦逐漸控制了小亞細亞的貿易,來自阿舒爾城邦的商人在小亞細亞建立了許多商業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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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蹟廢墟中的正在與獅子搏鬥的亞述人壁畫

古亞述王國國王沙馬什阿達德一世(公元前1815-前1783年)在位時期,古亞述王國曾迫使埃什努那、馬裡等城邦成為屬國,古巴比倫王國的著名國王漢謨拉比在位初期亦曾向亞述稱臣,只是漢謨拉比很快就反客為主,並於公元前1800年左右一舉滅亡了古亞述王國。而在古亞述王國滅亡後的近300年間,亞述大小城邦林立,並先後處於古巴比倫王國和米坦尼王國的殖民統治之下。

公元前1472年之後,米坦尼國王蘇斯塔塔爾吞併了亞述諸邦。銘文記載蘇斯塔塔爾搶劫了阿舒爾城門上鑲嵌的黃金和白銀,用以裝飾自己的宮殿。亞述國王淪為米坦尼國王的附庸,只維持名義上的統治。出土於阿舒爾城的屬於公元前1500年代的之後的法律文獻顯示,亞述官吏往往還有一個胡里語的名字,其中有兩個官吏及其後代都要服務於米坦尼國王。公元前1400年代以後,在埃及和赫梯南北兩大強國的夾擊下,米坦尼王國迅速衰落,亞述人趁機擺脫米坦尼人的統治,在國王阿舒爾烏巴里特一世領導下宣佈獨立,史稱中亞述王國(約公元前1400約前1050年)。

從阿舒爾烏巴里特一世(公元前1365-前1330年或公元前1353前1318年在位)開始,一代接一代的中亞述國王南征北戰,逐漸收復了失地,重新完成了對兩河流域北部地區的統一,國力始與埃及、赫梯、巴比倫等列強並駕齊驅。特別是通過阿達德尼拉瑞一世之後的兩任國王沙爾馬納賽爾一世和圖庫裡提尼努爾塔一世接力式的對外征戰,中亞述王國滅掉米坦尼王國,擊敗中巴比倫王國,疆土面積空前擴大。(11)

五、遠交近攻的赫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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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梯國家是“一個以印歐赫梯人為主,多民族共同創造的具有多種外來文化並存的文明有機綜合體”。(12)公元前3000年代末期至前2000年代初期,在東地中海世界的兩河流域、安納托利亞高原以及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出現民族遷徙浪潮,來自東南西北各方的遊牧民族相繼湧入。其中,作為印歐人的一支,大約從公元前1900年代開始,赫梯人從黑海北岸向南遷徙,並分別從黑海西岸和東岸進入小亞細亞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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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梯太陽圓盤王室的象徵

在阿瑪納時代,赫梯歷史進入新王國時期(約公元前1400-約前1200年),同時也像埃及一樣迎來了國勢強盛的帝國時代。國王蘇皮路里烏瑪一世(公元前1344-前1322年在位)採取遠交近攻之策,一方面與埃及交好,另一方面集中力量對付米坦尼,通過發動兩次敘利亞和巴勒斯坦戰爭,終於在公元前1322年吞併了米坦尼王國,並迫使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北部的烏加里特、阿姆如、卡迭什等原埃及屬國納貢稱臣。

在上述情勢下,埃及與赫梯之間爭奪勢力範圍的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導火索則是蘇皮路里烏瑪一世的一個兒子在赴埃及途中暴斃。經過前後數十年的軍事對抗,埃及與赫梯兩敗俱傷。公元前1296年,在赫梯國王哈圖什裡三世倡議下,雙方締結了和平條約,這也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早的國際條約。哈圖什裡三世將鐫刻在一塊銀板上的條約文本送給埃及新王國第十九王朝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條約寫道:“偉大而勇敢的赫梯國王哈圖什裡和偉大而勇敢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共同宣誓:從此,雙方互相信任,永不交戰;一國若受他國欺凌,另一國應出兵支援……”拉美西斯二世做出了積極回應,將另一塊鐫刻有條約文本的銀板回覆哈圖什裡三世以示同意,埃及稱之為《孟斐斯和約》。這兩份條約文本經加蓋國璽並簽名後生效。這一被歷史學家命名為《銀板條約》的文本內容,由序言、本文、結語三個部分組成,共有三份,兩份為埃及所有,一份由赫梯保存。埃及與赫梯憑此條約劃分了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勢力範圍,確認對方佔領區的合法化;條約還具有軍事同盟條約性質,一方保證在另一方遭到第三國威脅時,在軍事上互相支援;雙方還保證彼此支援以應對本國內部的危險。(13)

在簽訂和約的7年後,赫梯與埃及兩國的政治同盟又因王室聯姻而得到鞏固。當時的埃及王后去世後,法老拉美西斯迎娶赫梯國王哈圖什裡三世之女為後。哈圖什裡三世還親赴埃及參加結婚盛典並與拉美西斯二世親切會晤,這也是有據可考的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大國元首會晤。從此,兩國又維繫了數十年的和平友好關係。

此後,赫梯的內憂外患開始交疊出現。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約公元前1250至前1240年赫梯國王圖德哈里亞斯四世統治時期,赫梯的22個屬國結成聯盟,共同反抗赫梯的殖民統治。此次大規模起義雖被鎮壓下去,但赫梯對帝國西部疆域的控制力被大大削弱。在來自塞浦路斯等地的海上民族的入侵中,統一的赫梯國家於公元前1200年左右土崩瓦解了。

六、強鄰環伺的米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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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前1500年所建立,領土範圍在現在的美索不達米亞,於前14世紀國力達到頂峰

崛起於兩河流域西部的米坦尼國家是阿瑪納時代東地中海世界舞臺上的一個重要角色,其興起和衰落與阿瑪納時代幾乎相始終。

米坦尼國家的主要居民是與操印歐語的阿摩利人幾乎同時遷徙而來的胡里人,但其統治者則是另一支操印歐語的遷徙部落米坦尼人。胡里人和米坦尼人的具體來源仍未解謎。胡里人用楔形文字書寫胡里語,在今天伊拉克北部的基爾庫克和埃爾比勒出土了大量用胡里語楔形文字書寫的泥板文書,在赫梯首都哈圖沙也出土了胡里語與赫梯語雙語文獻。

公元前1472年,米坦尼國王蘇斯塔塔爾先是戰勝埃及法老圖特摩斯三世,接著又進軍幼發拉底河,擊潰了亞述人和巴比倫人,米坦尼王國一躍而成為東地中海世界舉足輕重的大國之一。及至公元前1500年代中期,米坦尼王國的疆域面積達到頂峰,囊括今土耳其東南部、敘利亞北部和伊拉克北部地區,首都為大致位於今敘利亞境內的泰勒費赫裡耶的瓦蘇卡尼。今伊拉克的基爾庫克和埃爾比勒,都曾一度為米坦尼王國的地方行政中心。

米坦尼王國崛起後,與周邊的赫梯、亞述、巴比倫、埃及等東地中海世界強國逐漸建立起基本對等的國家關係。但受地緣政治影響,建國伊始,米坦尼就處於四面受敵和進退維谷的嚴峻外部環境之下。如何通過外交、軍事等手段維持國家的生存和發展,成為歷代米坦尼國王必須面對的棘手問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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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巴比倫城門

當埃及新王國第十八王朝法老圖特摩斯三世率軍從南部推進到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時候,米坦尼遂與其發生正面衝突,併成為埃及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強勁對手。到公元前1500年代末期,兩國選擇結束敵對狀態並締結政治軍事同盟,以共同應對剛剛崛起的赫梯王國的嚴峻挑戰。

從圖特摩斯三世時代起,埃及與米坦尼之間有著持續不斷的大規模軍事衝突。(14)圖特摩斯三世第八次遠征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時,埃及軍隊首次進入米坦尼王國境內,並擊退米坦尼軍隊。(15)

儘管米坦尼遭到埃及的打擊,但元氣未傷,對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北部諸邦國的影響力依然存在。為控制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北部諸邦國,圖特摩斯三世不得不一再發動遠征,以鎮壓當地此起彼伏的反叛。法老阿蒙霍特普二世繼位後,繼續對米坦尼用兵,第二次遠征時一度飲馬達奧倫特河,而赫梯國王圖德哈拉什則趁火打劫,在米坦尼與埃及鏖戰正酣之際,突然出兵敘利亞北部並佔領米坦尼重鎮阿勒頗。

為了扭轉兩面作戰、腹背受敵的不利局面,米坦尼主動與埃及媾和。阿蒙霍特普二世的一篇銘文記載:“揹負貢品的米坦尼首領們來到陛下面前,乞求賜予他們甜美的精神支柱。……這是自神代以來聞所未聞的。這個不知道埃及的國家乞求善神。”(16)有可能從這次媾和開始,埃及與米坦尼的關係開始由敵對轉向緩和。

然後好景不長,在阿蒙霍特普三世統治晚期,埃及出現反米坦尼傾向。盧克索爾神廟露天大廳西壁有銘文寫道:“其威名傳播域外每塊土地,傳遍米坦尼,敵人因心生恐懼而肝膽俱裂。”(17)阿蒙霍特普三世葬祭廟的石碑則描述了法老驅逐米坦尼人的場景:“他用利劍痛擊米坦尼人。”(18)這表明埃及不再視米坦尼為盟友,而是敵人。

阿蒙霍特普三世駕崩後,其子埃赫那吞繼位,即阿蒙霍特普四世。埃赫那吞在位期間,埃及與米坦尼的關係持續惡化:一是表現在經常互相扣押外交信使,正常交往幾乎中斷;二是表現在以互贈禮物形式出現的雙邊貿易往來中斷,如埃赫那吞不僅中止了對米坦尼的例行禮物饋贈,甚至連已故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拖欠的禮物也賴賬不給了。

在與南方的埃及人周旋的同時,米坦尼還不得不與北方的赫梯人纏鬥。如赫梯人曾趁埃及法老圖特摩斯三世和阿蒙霍特普二世遠征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米坦尼無暇顧及之機,採取遠交近攻之策,一面派出外交使節示好埃及,一面多次蠶食米坦尼土地。好在不久赫梯發生內亂,元氣大傷,無力干預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事務,米坦尼王國才得以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北部重新佔據主導地位。(19)

公元前1400年代初期,亞述人擺脫米坦尼統治,重建獨立國家。赫梯國勢此時也是如日中天,將埃及勢力逐出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公元前1322年,赫梯出兵佔領米坦尼首都瓦蘇卡尼,並任命一位王子擔任赫梯-米坦尼聯軍總司令,負責米坦尼安全,衰弱不堪的米坦尼國家壽終正寢。

米坦尼的亡國,客觀上打破了東地中海世界列強原有的均勢,主要表現在赫梯國力上升,成為當時東地中海世界中可與埃及一較高下的強國,而為了爭取米坦尼遺產,埃及與赫梯的正面衝突不可避免,如前所述,終於兵戎相見,兩敗俱傷。

六、夾縫中求生存的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諸邦

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是歷史上的一個地理名稱,由小亞細亞的托羅斯山脈以南、阿拉伯沙漠以北、兩河流域以西東北-西南走向的山脈和狹小的地中海東岸沿海平原構成。古代的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大致包括今敘利亞、黎巴嫩、約旦、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公元前2000年代早期開始,在眾多操塞姆語以及操印歐語、胡里語等非塞姆語民族的大遷徙浪潮中,佔據優越地理位置的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先後出現眾多城邦國家,主要有烏加里特、巴比羅斯、雅姆哈德、卡赫美什、阿什塔塔(首都埃瑪爾)、阿拉拉等。在阿瑪納時代,這一區域既是東地中海世界五大國之間的政治、軍事的緩衝地帶,也是貿易和交通的樞紐,自然也成為埃及、米坦尼、赫梯、巴比倫、亞述等強國的必爭之地。

阿瑪納時代的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居民以塞姆語居民為主,其中烏加里特居民以迦南人和胡里人居多,埃瑪爾居民多為西塞姆人和胡里人。因為南鄰北非的東地中海世界文明古國埃及,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受埃及文化影響較深,當時很多王公貴族能夠比較熟練地使用埃及語。如古埃及著名遊記《辛努西的故事》就記載說,當埃及大臣辛努西逃難到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後,驚訝地發現,當地部落首領竟能用埃及語和他對話。而由於古代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居民的母語大多屬於亞洲的塞姆語系,所以在宗教和文化上與兩河流域同根同源。可以說,無論在地緣政治上,還是在文化傳統上,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都是阿瑪納時代東地中海世界諸文明交匯和碰撞的核心地區。

縱觀整個阿瑪納時代,特別是阿瑪納時代後期,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一直是赫梯與埃及爭霸的主戰場。譬如,為了鞏固對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控制,埃及“在加強對巴勒斯坦經濟和政治控制的同時……還大量派遣軍事和行政人員進入巴勒斯坦”,從而“前所未有地直接而深度地介入了巴勒斯坦事務”。(20)阿姆如城邦位於赫梯勢力範圍最南端,與埃及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勢力範圍相連,所以一直以來都是赫梯與埃及爭奪的對象。建立之初的阿姆如城邦曾向埃及稱臣,而在阿茲魯國王統治時期又歸順了赫梯。有學者認為,阿茲魯在與赫梯國王蘇皮路里烏瑪一世簽訂附屬條約的同時,還繼續致信埃及法老表示他的忠誠,並承諾向埃及納貢。(21)再譬如,在赫梯的策動下,原已臣服於埃及的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諸邦國時附時叛,彼此間亦混戰不休,先後有卡迭什與大馬士革、西頓與推羅的地區爭霸,更有沙克木和阿姆如反抗埃及帝國統治的民族起義。(22)埃赫那吞在位期間,忙於國內宗教改革,並不熱衷於對外擴張,喪失了圖特摩斯三世以來埃及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建立的霸權。埃赫那吞此後雖曾試圖掌控西奈半島諸城邦國家,但效果不明顯,這些城邦先後淪為赫梯帝國的藩屬。

在阿瑪納時代的東地中海世界,埃及、巴比倫、亞述、米坦尼、赫梯五大國之間合縱連橫,互相制衡,使阿瑪納時代成為東地中海世界政治、經濟、軍事體系調整過程中兩個動盪時期之間的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

這一時期固然也發生了一系列的外交事件和軍事衝突,但其強度都不足以真正打破業已形成的均勢。而正是這種動態的均勢,客觀上促進了東地中海世界各國、各地區間以阿瑪納書信往來為主要表徵的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頻次的增多和水平的提升,這自然為東地中海世界多元一體的國際政治生態的構建創造了條件。

公元前13世紀末,因農作物歉收,小亞細亞沿海和愛琴海諸島經歷了一次涵蓋範圍廣、持續時間長的饑荒和瘟疫。這一時期的饑荒和瘟疫迫使當地居民背井離鄉,鋌而走險,於是東地中海沿岸相對富庶的埃及、小亞細亞、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等地區就成為這些“海上民族”(23)劫掠和移民的主要目標。海上民族的入侵給阿瑪納時代東地中海世界各國、各地區造成了巨大影響,根本性地改變了當時的國際政治生態:一是埃及儘管舉全國之力抵擋住了海上民族對本土的入侵,但卻永久喪失了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的所有屬地;二是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地區與塞浦路斯島的烏加里特、阿拉拉赫等眾多在歷史上留下鮮明印記的城邦,大都不復存在;三是曾經強盛一時的赫梯國家首都哈圖沙被摧毀,赫梯國家土崩瓦解,赫梯文明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僅存留於《聖經》的隻言片語中。總之,作為亞歷山大征服活動之前東地中海世界最大一次動盪的始作俑者,海上民族的入侵浪潮標誌著以和平穩定為基調的東地中海世界的阿瑪納時代的結束。正如布羅代爾總結的那樣:“公元前12世紀帶來如此重重災難,以至於此前的幾百年與之相比都可謂幸福平靜了。”(24)

東地中海世界的源頭

①劉健:《“世界體系理論”與古代兩河流域早期文明研究》,《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②王文:《一次嚴重的歐洲危機——19世紀70年代俄、英對東地中海的爭奪》,《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③法國年鑑學派第二代著名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說:“古老的地中海比現在要大得多,第三紀激烈而頻繁的褶皺運動使地中海的面積大幅萎縮。阿爾卑斯山、亞平寧、巴爾幹、扎格羅斯山、高加索等所有這些山脈都是從地中海里冒出來的。”參見[法]費爾南·布羅代爾:《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蔣明煒、呂華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頁。所以,從地質地理學角度看,以阿爾卑斯山和扎格羅斯山、高加索、伊朗高原為界,將西亞兩河流域和阿爾卑斯山以南看作環地中海的構成部分,都是可以成立的。

④參見郭丹彤:《新王國時期埃及和巴勒斯坦地區的關係》,《東北師大學報》2004年第2期;田明:《古埃及與地中海文明的交流——考古學所見的埃及與地中海世界的關係》,《內蒙古民族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⑤J.H.Breasted,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II,Chicago,1906,p.52.

⑥參見魏鳳蓮:《略論埃及女法老哈賽普舒特統治的時代》,《東北師大學報》2010年第1期。

⑦有考古資料顯示,哈特舍普蘇特統治執政時期並未如學術界早前認為的那樣將對外軍事行動中止了20餘年之久,只是其在軍事方面的政績與前後任法老相比大為遜色而已。譬如,哈特舍普蘇特在戴爾·埃爾·巴赫瑞所建造的氣勢宏偉的神廟的壁畫上,就描繪了由她御駕親自掛帥對蓬特地區的遠征(K.Kitchen,“The Land of Punt”,in T.Shaw,et al.The Archaeology of Africa:Food,Metals and Towns,London,1993,pp.587-608)。

⑧郭丹彤:《第十八王朝時期埃及在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的統治》,《東北師大學報》2002年第2期。

⑨D.O'Conner & E.H.Cline,Amenhotep Ⅲ,Perspective on His Reign,Michigan,1998,p.249.

⑩J.B.Prichard,ed.,Ancient Near East Texts,Princeton,1955.p.272.

(11)D.D.Luckenbill,Ancient Records of Assysia and Babylonia,I,Chicago,1926,p.145.

(12)李政:《論赫梯文明起源的歷史文化道路》,《東方論壇》2013年第5期。

(13)該條約因被刻寫於銀板上而得名,該銀板已失傳,但有阿卡德語文本和埃及象形文字文本傳世。有關條約簽訂的經過,參見K.A.Kitchen,Pharaoh Triumphant:the Life and Times of RamessesⅡ,Warminster,1982,p.75。關於條約的阿卡德語文本翻譯,參見G.Beckman,Hittite Diplomatic Texts,Atlanta,1996,pp.90-95。條約的埃及象形文字翻譯和阿卡德語文本譯文的對比研究,參見S.Langdon & A.H.Gardiner,“The Treaty of Alliance Between Hattusili.King of the Hittites,and the Pharaoh Ramesses Ⅱ of Egypt”,JEA,6(1920),pp.179-205。

(14)R.Cohen & R.Westbrook,Amarna Diplomacy,Baltimore and London,2000,pp.73-74.

(15)E.S.Edwar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3rd edition,Vol.II,pt.1,London,1975,p.475.

(16)C.Barbara,Egyptian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Later Eighteenth Dynasty,Fascicle I,Warminster,1982,p.39.

(17)R.Cohen & R.Westbrook,Amarna Diplomacy,p.83.

(18)J.H.Breasted,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II,§858.

(19)E.S.Edwar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p.4.

(20)J.M.Weinstein,“The Egyptian Empire in Palestine:A Reassessment”,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nental Research,1981,p.17.

(21)W.L.Moran,ed.,The Amarna Letters,Baltimore,1992,pp.159-161,165,168.

(22)Zhihui Yuan,“Amurru's Expansion and Egpyt's Response”,JAC,19(2004),pp.21-31.

(23)1881年,法國學者馬斯帕洛(G.C.C.Maspero)對這次移民浪潮進行了研究,通過參考埃及文獻,把這個遷移的人群稱為“海上民族”(the Sea Peoples)。學術界至今仍沿用這一叫法。海上民族不是一個單一的民族,而很可能是由來自小亞細亞沿海和愛琴海諸島的希臘人、第勒尼安人、小亞細亞人、撒丁人、西西里人以及其他來源不明的部族組成的“一群富有侵略性的航海者”。

(24)[法]費爾南·布羅代爾:《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第1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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