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偷的是家庭親情 文

日本電影常常著眼於家族,譬如《家族之苦》、《生存家族》和《小偷家族》,通過對家庭小人物的細緻刻畫,造就了以小見大的格局。特別是是枝裕和的電影,和小津安二郎神似相通,大多是親情題材,源自現實主義的偉大傳統。他融會貫通了紀錄片和劇情片的界限,對社會現實的剖析,和對人情冷暖的感悟,揭示清淡如茶的家庭的背後故事,看似美好、實則不如意的心理暗示,在卑微掙扎的底層生活中渲染了脈脈溫情。

充滿煙火氣的劇情

在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中,是枝裕和的影片《小偷家族》,摘得最佳影片金棕櫚獎。其實早在2004年,14歲的柳樂優彌,因主演他的電影《無人知曉》成為戛納最年輕的影帝;2013年,他執導的《如父如子》收穫戛納電影節評審團獎。他的電影,像是與故人重逢,描繪家庭瑣事,劇情簡單,節奏舒緩,鋼琴聲清淡悅耳,家的溫暖無處不在。

重溫他的電影:《下一站,天國》《無人知曉》《奇蹟》《步履不停》等,都以隱喻式的細節打動人,其中帶著濃重的煙火氣息。譬如,《比海更深》裡,母親在臺風夜為留宿的兒子一家煮咖哩飯;《海街日記》中,姐妹四人依奶奶的手法做梅子酒;《步履不停》裡,母親為大哥的墓碑澆上清涼的水。特別是《下一站,天國》,當逝去的人們來到天國車站,被告知只能選擇某段回憶離開,許多人難以割捨。最終,大多數人選擇了看起來微乎其微的物事,比如坐公交車上學時窗口清風拂面,女孩隨著櫻花飄落翩躚舞蹈,母親為自己挖耳屎的溫情,久別重逢的戀人在橋上寒暄……

“拍攝本身即是發現。”是枝裕和如是說。徒勞的回首、發黃的信箋、陽光深處的微塵,固執地佔據著人們回憶的底片。那些柔軟的姿態,包容的氣度,帶著時光的溫度。

《小偷家族》像極了其早期的紀錄片,狠心地直面深入,而且如偵探片般抽絲剝繭,慢慢地讓觀眾窺見底層生活如蛆般的浮世繪。審視的過程,無法眨眼,無法分心,無處可躲,愈是講得不動聲色,情感才愈深沉,直到摘掉偽裝的盔甲,迴歸社會、家庭和生活的真相。

貧窮背後五層真相

《小偷家族》片名顧名思義,家族的生活窘境“涼涼”,依靠偷竊手段維持著家庭開支。小偷並非光彩的職業,而是實屬無奈的謀生方式。他們生活的地方也毫不起眼,只是隱藏在東京高樓中的“牛皮癬”——一棟破舊平房,但卻是六位社會邊緣人的情感歸宿,是永遠守候家庭成員歸來的避難所。這一爿小小的天地,是枝裕和構架出一個城市的社會符號,抽離的“在而不屬於”的況味,傳達出成員祈求逃離過去,開始融洽的新生活。他們雖然不務正業、食不果腹,但都收穫了共同活下去的親情和愛。

六位有血有肉的主人公,看似毫無血緣關係,又有著某種隱秘的關聯,可以劃分為三組“潤滑劑”:“父子”,“母女”,“奶奶”和“姐姐”。每一位拼湊的成員,都有深陷其中的“黑洞”,卻成為照亮彼此的救贖。每一組故事環環相扣,邏輯縝密,將生活中平凡而真實的小事,細膩溫柔地延伸開來。他們心心相連,生死相依,形成牢固的羈絆。不是家人,勝似家人,命運交錯恰似溪水潺潺,不知不覺就把感動注入觀眾心中。

他們掙扎在社會底層,揭示出由淺及深的五層殘酷真相。第一層便是他們如何生存?“奶奶”是提供綿薄的退休金和救濟金,聚攏整個家庭的長輩;建築工人“父親”搬運鐵件摔斷腿;洗衣房的“母親”能幹卻被辭退;“姐姐”只能通過表演軟色情的脫衣舞賺錢;兩個孩子身無所長,所以在長輩們的授意下順手牽羊。

殘酷真相的第二層是“小偷家族”的“家族”二字。這個“家族”並非真正意義上家庭成員,這是一個具有東方倫理的沒有血緣的家庭,像極了《水形物語》中那群被拋棄的邊緣人和弱勢群體,萍水相逢同病相憐,抱團取暖患難與共。

多次在“父親”面前沒有喊“爸爸”的“兒子”;“父母”之間吃著面打情罵俏的愛情;滿頭銀髮、向死而生的“奶奶”;以及寒冷冬日被凍僵、被帶回家的“妹妹”。他們一無所有,唯有愛能超越一切,將六人緊密連結在一起。

凡人的生活,由一場場微小的“暴風雨”構成,所以每位家庭成員背後,都交織著各自的思緒與隱藏的秘密。是枝裕和沒有采用傳統的閃回手段,交代人物的來龍去脈,僅僅通過六人不同的對話娓娓道出真相。這種特殊親情的變相投射,在悲傷中透著明亮的底色。透過電視新聞介紹,只有被家暴、被拋棄的“妹妹”身世清晰。直到在負罪感中徘徊不定的“兒子”,悔悟到偷竊的恥辱,他用偷竊失手的方式來救贖長輩。東窗事發後,所有人進入警察的審訊室,困擾他們的大大小小的問題才暴露出來——“父母”是一對“亡命鴛鴦”,因正當防衛殺人而隱姓埋名;“姐姐”因缺乏父母的愛而離家出走;“兒子”是被家人在車旁遺棄,正好被行竊的“父親”撿回家;“奶奶”是被世人遺忘、“一直不存在”的老人——這些屬於殘酷真相的第三層。

長輩的偷竊行為令人不齒,“奶奶”餵食“妹妹”麵筋的畫面,又令人動容。這些都是真實的表象,還有許多一閃而過的細節,讓人回味。譬如,“父母”的對話“化上妝,再去幹一票”,可以猜想兩人早年為生活奔波;“姐姐”生父那句“在澳洲留學”和生母尷尬的微笑,又可以猜想出“姐姐”離家出走的悲傷;“兒子”對“父親”說他“生活在車裡”,又可以讓人猜想到,幼年的他過著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活,那份艱難和溫暖流淌進心田。

這些來龍去脈如果展開拍攝,或許會更加感人,但是枝裕和並沒有。他的電影中遺落大量留白,潤物無聲地通過傾訴的對象,把隻言片語埋在細節中,留給觀眾想象去補足,時光變得異常緩慢。而所有想象的東西傾瀉出來,足以震顫心靈,讓無法言說的秘密找到出口。看似劇情輕淡,背後卻是充滿張力的暗湧,這屬於殘酷真相的第四層。

大師是枝裕和的過人之處,在於兩小時的時間,把故事講得樸實平靜而又節制,用力並不過度,埋下許多發人深省的伏筆。長輩在社會中都是卑微的,可在子女面前永遠都是最溫暖的依靠。片段性的事情點到為止,卻講了最複雜的故事,似乎沒有一個鏡頭是被浪費的,好的作品不會把內涵全塞給觀眾,而是顯得吝嗇,隱藏得很深,抓住觀眾的心,亦實現了輕柔而質樸的溫暖,尋找到了善意的答案。該片包容萬象,以小見大,折射出社會底層許多現實窘境。同樣這個可憐家庭接觸的群體,無論是“父母”的工友,還是“姐姐”孤獨對視的啞巴嫖客,山戶屋小賣部孤獨的老爺爺,他們也都是被生活壓彎了腰的小人物。

片末,“奶奶”在去世前,隨一家人在海邊度假,她獨自坐在沙灘遠望五個戲水的背影,時光好像在她身上是靜止的,她輕輕蠕動嘴唇呢喃了兩句話:“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她或許無力抗拒死亡的車轍,但她很滿足。這麼多年,她和她的長輩姿態治癒了五個人,也治癒著自己。

是枝裕和曾言:“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正會因為不完美而變得豐富起來。”這個家庭如同乘一葉小舟,在不完美的世界顛沛流離,不僅欠缺能夠保護弱者的政府,也欠缺維護邊緣人尊嚴的社會。他們組成愛的家庭,溫暖柔軟的內心,最終卻依然分崩離析。影片最後,“母親”替所有人背下黑鍋選擇坐牢;“父親”送“兒子”坐公交遠行,而在後面狂追不捨,揪心地吶喊“兒子”的名字,那是無法割捨但又不得不放棄的牽掛;“妹妹”回到被家暴的家中,電影沒有道德性的裁判,甚至沒有指責遺棄孩子的母親,彷彿一切又回到絕望的原點,這是殘酷真相的第五層。以淒涼無奈的氛圍收尾,塑造了愛別離的情感,屬於現實主義美學的高峰。

《小偷家族》的開頭和結尾,從成員到家庭再到社會層層深入,構成了一個圓。這個圓看似起點和終點,一模一樣。五層殘酷真相,構成了這家人悲情的閉合,緊緊糾結著觀眾的心,擊碎了情感的胸膛。珍惜親情是人性的本能,是每個人行於世最堅強的依靠,這也是是枝裕和的電影特質。以銳利之眼和敏感之心觀察世事,以慈悲之懷句讀人心,剋制再剋制,靜水流深自有暗湧。(影評原創,未經作者允許,私自將文章用於商業用途,一經發現一切法律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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