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談品格
要踏實,不要好高騖遠,要多讀書。待人以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能吹,不要作假,要戒驕戒躁。與朋友交必能盡言,揚善改過,不能如此,只好避之,不與同惡也。——與莊希祖談學字就是做人,字如其人,什麼樣的人,就寫什麼樣的字,學會做人,字也容易寫好。學問不問大小,要學點東西,不要作假,要在實踐中體會,到了一定階段就會有體會,受益。做學問要踏實,不為虛名,不要太早出名,不要忙於應酬,要學點真東西。——與桑作楷談不要學名於一時,要能站得住,要站幾百年不朽才行。若徒慕虛名,功夫一點沒有,虛名幾十年雲煙過去了。——與張爾賓談搞藝術是為了做學人,學做人。做人著重立品,無人品不可能有藝品。做學人,其目的在於運用和利人。學人的心要沉浸於知識的深淵,保持恆溫,泰山崩於前面不變色,怒海嘯於側而不變聲。有創見,不動搖,不趨時髦,不求藝外之物。別人理解,淡然;不解,欣欣然。談藝術不是就事論事,而是探索人生。做學人還是為了做真人。藝術家必須是專同假、醜、惡作對的真人,離開真、善、美便是水月鏡花。——《林散之序跋文集》
二、談門徑
[陳慎之問:為什麼日本人寫的這麼好?]學的高,非晉唐法帖不寫,所以不俗,法乎上也。先寫楷書,次寫行書,最後才能寫草書。寫字要從唐碑入手,推向魏漢;再從漢魏回到唐。宜學六朝碑版,繼學二王,再進而入漢魏,其氣自古不俗。草書宜學大王,十七帖》精印本;行書宜學僧懷仁《集聖教序》,有步可循,自然入古不俗矣。學近代人,學唐宋元明清字為適用。唐宋人字,一代一面貌,各家各面貌。他們一個也不寫漢隸,因為用不上,練練筆力是可以的。但要先學楷、行。李邕說:“學我者死,叛我者生。”要從米、王覺斯追上去。歐陽修青年時代詩、文、書、畫樣樣學。有人說你這樣不精一項是不行的。於是,他便專攻詩、文,成了大家。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樣樣都精。因此,學要專一。懷素在木板上練字,把板寫穿了,可見苦練的程度。也因為這樣,千百年不倒。……多種帖多寫一些有好處,但要化為自己的字體。懷素就是寫他的草書,趙孟釷切惺椋鍘⒚滓簿褪悄敲炊種行書體,而不是正、草、隸、篆樣樣精通。真學問是苦練出來的,做不得假。可用淡墨汁或水多寫寫,手腕活。——與莊希祖談學寫字,二三十歲就要學會筆法。字寫的不好,是功夫問題,首先是方法要對,方向要對。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自然會提高。現在社會上有一種風氣,看到草書神氣,一開始學字就潦草。不知草書是經過多少年甘苦得來的,要在規矩中下苦功夫才是正道。向唐宋人學,一代有一代的面目。漢碑,晉人就不學了,練功夫是可以的;楷書學宋人的就很好,楷書是很難的,學好不容易。書法很玄妙,不懂古人筆墨,難以成名。董其昌書不正為正。氣足。難學。從米、王覺斯追上去,用墨要能深透,用力深厚,拙從工整出。定時、定量、定帖。最好每天早晨寫寸楷二百五十個,臨摹柳公權玄秘塔,先要寫得像,時間最少三年,因為這是基礎。寫字,一定要研究筆法和墨法,要講究執筆,講究指功、腕功和肘功。寫字時要做到指實掌空,先懸腕而後懸肘;臨帖要先像後不像,先無我後有我,先熟後生,有靜有動,意在筆先,抱得緊放得開。日久天長,就能達到瓜熟蒂落,熟能生巧的境界。——與範汝寅談要近學古之賢者,他們成名不是偶然,實有獨到之處。總之先學一家,不宜學時人,不宜學近代人。——與張爾賓談寫字並無秘訣,否則書家之子定是大書家。事實上是很多人重複父輩,由於拓趨於保守,修養差,有形無神。一般人習字,先正楷,再行草,而後篆隸。先得筆力,繼則退火氣,使氣魄遒勁而純。下筆硬的人可習虞世南、米南宮、趙孟睢2灰搜紛鄭獾昧饔誚┌濉有人開頭便學草書,不對。用功學隸書,其次學行草,唐人楷書亦可。書法亦可以從魏晉六朝入手,先用方筆習《爨龍顏碑》,小字兼學《樂毅論》、《黃庭經》,嚴整不苟。再入唐人,寫柳公權《破邪陣》。可以多讀幾家帖,有所選擇。先趙,再米,上溯二王,也是一條路。聽老師講課,要以食指劃自己膝頭,使腕部靈動不僵,久之也是一門功夫。可以寫行書練腕力,筆畫要交代清楚,一絲不苟,不能滑俗。寫張紙條子也不能馬馬虎虎,滑不可救藥。天天練是必要的。但要認真不苟。從前雜貨鋪管帳的一天寫到晚,不是練字。人無萬能,不可能樣樣好。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不能見異思遷,要見一行愛一行。學好一門就不容易!懷素只以草書聞名。東坡學顏,妙在能出,能變,他只寫行、楷;米南宮未必不會寫篆隸,但只寫行,草也不多;沈尹墨工一體而成名。得古人一、二種名帖,鍥而不捨,可望成功。歐陽公大才,詩、文、書、畫皆通,後遵友人勸告,專攻詩文,以文為主,後成為八大家之一。涉獵過廣,一行不精,也難有成就。王夫之說:“才成於專而毀於雜。”對碑帖看不進去的人,肯定學不進去。——〈林散之序跋文集〉小孩子學書,要先由楷入行,由行入草,打好基礎。否則釘頭鼠尾,諸病叢生,要改也就難了。學楷書之後,應由楷入行,不能一步就入草書。不然,易於狂怪失理,釘頭鼠尾,諸病叢生。範培開先生可惜沒有走這條路,學唐碑之後就攻草書。當時就有識者評他太狂,太怪了。一步之差,終身不返,可惜!可惜!
三、談工具
舊紙。紙不獨質量好,又要陳紙,幾十年。——與陳慎之談厚紙用墨要帶水;薄紙、皮紙要用焦墨寫。紫毫寫不出剛字來,羊毫才寫得出來。——與莊希祖談上海有位書法家說,他不喜歡用羊毫,更不喜歡用長毫。他真是外行話,不知古人已說過,欲想寫硬字,必用軟毫,唯軟毫才能寫硬字。可惜他不懂這個道理。論用筆之道,笪重光專論此事,軟毫才能寫硬字,見笪重光〈書筌〉。——與魏之禎、熊百之等談有人以短狼毫筆寫寸餘大字,這樣寫上六十年也不出功夫。要用長鋒羊毫。軟毫才能寫硬字,硬筆不能寫硬字,宋四家、明清大家都用軟毫。予曾用長鋒羊毫,柔韌有彈性,杆很長,周旋餘地廣,特命名為“鶴頸”、“長頸鹿”,不意筆廠仿造甚多,用者不乏其人。墨要古陳輕香,褪盡火氣者為上。松紫微帶紫色,宜作書。硯以端石為佳,上品者作紫馬肝色,晶瑩如玉,有眼如帶。歙硯多青黑色,有金星、眉紋、帚紋以分次第。金星玉眼為石之結晶,沉水觀之,清晰可見。端歙兩種硯材都在南方而盛行全國,在北方洮河硯材亦很名貴。洮河綠石綠如藍,潤如玉,絕不易得。此石產於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一帶。洮河綠必是碧綠之上現蘭色,備有蕉葉筋紋最為名貴。宋代文人對洮硯推崇備至,稱讚最力。黃山谷贈張文潛詩道:“贈君洮綠含風漪,能淬筆鋒利如錐。張和詩云:“明窗試墨吐秀潤,端溪歙州無此色。”抗日戰爭時期,我得一碧桃小硯,十分可愛,因之題一絕句,銘刻其上:“小滴酸留千歲桃,大荒苦落三生石。淒涼曼倩不歸來,野色深深出寸碧。”古硯捫之細潤,磨墨如釜中熬油,寫在紙或絹上光潤生色。其形多長方、長圓。正方形兩片相合者叫墨海。古人藏硯,多有銘文或跋語,刻工以樸素、大方、高雅、古拙而見重藝林,小巧、匠藝、雕琢傷神,會委屈好面料。紀曉嵐銘其硯曰;“天然一石,越雕越俗。”是有感而發。——〈林散之序跋文集〉
四 談筆法
功夫須在用筆,畫之中間要下功夫,不看兩頭看中間,筆要能留。——與陳慎之談握筆不可太緊,要虛靈。右軍有四句話:平腕豎鋒,虛左實右,意在筆先,字居心後。東坡講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王右軍講執筆之法,虛左實右,意在筆先,字居心後。包世臣的反扭手筋不行。做作。執筆要用力。不用力還行嗎?要虛中有力,寬處亦見力。顏魯公筆力雄厚,力透紙背,無力如何成字?王大令下筆千鈞。力要活用,不要死的;死力不能成字。寫字要用勁,但不是死勁,是活的。力量要用在筆尖上……執筆要鬆緊活用,重按輕提。寫字要運肘,運臂,力量集中。光運腕,能把字寫壞了。腕動而臂不動,此是大病。千萬不能單運腕。腕動而臂不動,千古無有此法。拙從工整出。要每一筆不放鬆,盡全力寫之。要能收停,不宜尖,宜拙。筆要勒出剛勁,不能軟而無力。筆要寫出剛勁來,筆亂動就無此勁了。不要故意抖。偶而因用力量大而漲墨出來,是可以的。中間一豎要有力,圓滿,不讓勁。……寫得光潤,碑上字的毛,是剝蝕的緣故,不能學它的樣子。筆要振迅。規行矩步是寫不好字的。寫字要在有力無力之間。……太快!要能留得住。快要殺得住。米字也是駿快,也是要處處能停。筆筆要留。寫字快了會滑,要滯澀些好。滯澀不能象清道人那樣抖。可謂之俗。字宜古秀,要有剛勁才能秀。秀,恐近於滑,故宜以緩救滑。字宜剛而能柔,乃為名手。最怕俗。現代人有四病:尖、扁、輕、滑。古人也有尖筆的,但力量到。枯、潤、肥、瘦都要圓。用筆要有停留,宜重,宜留,要有剛勁。平,不光是像尺一樣直。曲的也平,是指運筆平,無菱角。斷,不能太明顯,要連著,要有意無意中接得住。要在不能尖。要能從筆法追刀法。字像刻的那樣有力。要回鋒,回鋒氣要圓。回鋒要清楚,多寫就熟了。屋漏痕不光是彎彎曲曲,而且要圓。牆是不光的,所以雨漏下來有停留。握筆不可太緊太死,力要到筆尖上。——與莊希祖談用筆千古不易,結體因時而變,要能理解此中道理。字硬、直,無味。字,不看兩頭看中間,每一筆不放鬆,盡力寫之。——與桑作楷談寫字,一定要講究筆法和墨法,要講究執筆,講究指功、腕功和肘功。寫字時要做到指實掌虛,先懸腕而後懸肘。……——與範汝寅談古人書法嫉尖,宜禿、宜拙,忌巧、忌纖。古人論筆,用筆需毛,毛則氣古神清。古人千言萬語,不外“筆墨”二字。能從筆墨上有心得,則書畫思過半矣。——與徐利明談寫寸楷即可懸肘。先大字,後漸小,每日堅持20分鐘,逐漸延長。運筆直來橫下,看字要著重筆畫中間,逐步養成中鋒習慣,終生受惠。無基本功懸腕則一筆拖不動。東坡論書,握筆要掌虛、指實。圓而無方,必滑。方筆方而不方,難寫。可以內圓外方,不方不圓,亦方亦圓;過圓也不好,柔媚無稜角。正是:筆從曲處還求直,意到圓時覺更方。此語我曾不自吝,攪翻池水便鐘王。書家要懂刀法。印人要懂書法。行隔理不隔。筆筆澀,筆筆留,何紹基善變,字出於顏,有北碑根基,正善於留,所以耐看。古人作書,筆為我所用,愈寫愈活,筆筆自然有力,作畫也一樣。懸肘是基本功之一,猶如學拳的要“蹲襠”,蹬得直冒汗,水到渠成,便能舉重若輕。遊刃有餘,舉重若輕。力量凝蓄於溫潤之中,比如京劇淨角,扯起嗓子拼命喊,聲嘶力竭,無美可言,誰還愛聽?看不出用力,力涵其中,方能回味。有筆方有墨。見墨方見筆。不善用筆而墨韻橫流者,古無此例。——《林散之序跋文集》寫大字要用臂力,不能光用腕力。用臂力才能力透紙背,這是真力。寫字時手不能抬得太高,也不能拖在下面,要上到下一樣平,這叫平肘。還要虛腕,虛腕才能使手中的筆自由轉動,隨心所欲。——《林散之》
五 談墨法
寫字要有墨法。濃墨、淡墨、枯墨都要有,字“枯”不是墨濃墨少的問題。多搞墨是死的,要惜墨如金。懷素能於無墨中求筆,在枯墨中寫出潤來,筋骨血肉就在其中了。王鐸用幹筆蘸重墨寫,一筆寫十一個字,別人這樣就沒有辦法寫了,所謂入木三分就是指此。把墨放上去,極濃與極乾的放在一起就好看,沒得墨,裡面起絲絲,枯筆感到潤。墨深了,反而枯。枯不是墨濃墨淡。 ——與陳慎之談笪重光論用墨:磨墨欲濃,破水寫之方潤。 ——與魏之禎、熊百之等談厚紙用墨要帶水,薄紙、皮紙要用焦墨寫。用墨要能深透,用力深厚,拙中巧。會用墨就圓,筆畫很細也是圓的,是中鋒。用墨要能潤而黑。用墨用得熟不容易。笪重光:“磨墨欲熟,破水寫之則活。”熟,就是磨得很濃。然後蘸水寫,就活了。光用濃墨,把筆裹住了,甩不開。 ——與莊希祖談早年聞張慄庵師說:“字之黑大方圓者為枯,而乾瘦遒挺者為潤。”誤以為是說反話,七十歲後,我才領悟看字著重精神,墨重筆圓而乏神氣,得不謂之枯耶?墨淡而筆幹,神旺氣足,一片渾茫,能不謂之潤乎?“潤含春雨,乾裂秋風。”不可僅從形式上去判斷。墨有焦墨、濃墨、淡墨、渴墨、積墨、宿墨、破墨之分,加上漬水,深淺幹潤,變化無窮。“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墨要熟,熟中生。磨墨欲熟,破之用水則潤,惜墨如金,潑墨如瀋,路子要正,切勿邪途。有筆方有墨。見墨方見筆。筆是骨,墨是肉,水是血。——《林散之序跋文集》
六、談布白
不可不知布白。
字要松,又要緊,要筆筆拆得開,不能粘,粘了脫不開。
講究白,讓得開,松得很,從容不迫。懂得這個竅門,就能看古人的東西。
碑要看空白處。
字劃不粘,氣要通,不讓它粘一筆。這是虛,虛中有實。要講究筆筆拆得開。寫字要計白當黑。刻石就要刻白的,光刻黑的就死了。六朝的碑,筆筆離開。古人的碑都是如此。
長舒左足,迴轉右肩。
楷書、行書要寫得松,不要滿,氣要圓。
——與馮仲華談
書法有鄧石如訣曰:知白守黑。即緊處緊,空處空,在得勢也。
過北極閣,觀樹,謂一大一小,俯仰有致。樹枝有閃避,書法上也有閃避,伸枝與陽光空氣有關。老樹婆娑有致(有力量),小樹無甚可觀。
——與單人耘談
字要寫白的。
要不整齊,在不齊中見齊。字字整齊就如算子了,是死屍。
要在有意無意之間接得起來,字要滿,八面都滿也就是緊。
字要八面都滿,力透紙背,也就是要“緊”。
字要有大小,主要是要有氣。……
肥瘦大小配合才能有意思。……字要布得緊,有奇形,收縮這一筆是為了讓那一筆。……
不能不貫氣,氣不暢,太老實。要大小、疏密結合。
大小一樣,粗細一樣,這樣不行。要讓得開,要松。……
——與莊希祖談
亂中求乾淨,墨白要分明。
用筆千古不易,結體因時而變,要理解此中道理。
——與桑作楷談
排列:字的呼吸,不能密排成算子。
鄧石如強調“知白守黑”。實則緊處緊,空處空,在於得勢。此理書畫通用。
——《林散之序跋文集》
七、談印章
治印摹漢者甚多,要能得其神解,斯為上乘。家有數方,皆國保所刻。近又習漢者,無不佳好。若進而上溯,其妙境似不可量矣。勉之可也。
篆法不能扁,有圓。虛實有力。
邊款不易刻,要柔和雅健方為名手。你的刀法略嫌強硬,以後宜稍改學吳讓之可矣。
學刻要多看漢印和古璽,才能刻出味道來。
我看您刻無有刀法。最近,廣東有位名手刻的很好,由刀法而近入筆法,可惜已故了。
刻法要能將白的地刻好,所謂虛白。
——與張國保談[1]
閒章筆劃當稍粗,運刀有頓作變化,近看遠視都有效果。邊緣部分可借用某些字的筆劃代之,空處方刻邊線。要多備幾種,大小隨書畫篇幅靈活運用。平時多加註意,有了經驗,自然消除差誤。
昌化雞血石,以藉粉底色,雞血成片鮮豔者為貴。
壽山之田白石亦為印材之名種,其精品瑩潔如玉,而附有鮮紅生動之血縷,價逾黃金,即田黃亦稍遜一籌也。
壽山產石色分多種,以白色、黃色、紅色、綠色、青藍色為多見。以黃、白、紅諸色而瑩澈凝膩者為貴。
壽山石以田石為冠。田石者產於壽山溪、匯南來諸水坑,溪旁兩岸之水田砂層上者,田地分上中下三板,即產最佳之田黃石地也。壽山距閩侯縣八十里。
田石中以口黃石最佳。唯出於壽山溪兩岸之芙蓉坑、都成坑、坑頭凍諸石差可比肩。芙蓉洞之白石以豬油、藕尖最佳,質膩如玉。都成坑所產如田黃質坑頭石瑩澈而凝膩,黃者兼有紅筋,白者兼有慄起,有魚腦白、枇杷黃、蔚藍天諸種。
書家要懂刀法。印人要懂書法。行隔理不隔。
——《林散之序跋文集》
[1]
手跡。以下同。張國保,即張漢怡。
八、談讀書與醫俗
學字要才、學、識。“才”,是自己的本能,指天資,但單純靠此不能成功;“學”,是學問,“學”的時間最長,三五年,幾十年,在古人裡面鑽;軀殼脫掉,寫出自己的面貌來要“識”,增長自己的胸境。境界就是書卷的流露,書讀多了就有了。
書法與舊文學是分不開的。能鑽進去就好了,不要只看翻譯才懂。這是個很高的修養。所謂書卷氣,就是書讀多了,不是學成的,而是養成的。
謹防學成“書匠”。書法最難的脫不出俗氣。鄧石如這樣的功夫,在書苑中也脫不了個俗。他讀書少,在北京呆不住。功力深,但不是四體都好,他的隸書寫得好,其他也不怎樣。
書法要寫得不俗就不簡單,一般人寫到形式美就不簡單了。
書法跟人走,人俗字也俗。
“俗”,千百萬人脫不掉。
不讀書,越工越俗。不讀書,再寫總是個“書匠”。
——與馮仲華談
俗字講不出來,只有你自己理會才行。古人說不俗、仙骨,真是難如登天,可嘆。
光學寫字,不讀書,字寫得再好,不過字匠而已,寫出來的字缺少書卷氣。
寫快了會滑,要滯澀些好。滯澀不能像清道人那樣抖。可謂之俗。……字宜剛而柔,乃稱名手。最怕俗。
——與莊希祖談
寫字要有功夫,要寫字,要讀書,要有書卷氣,否則是匠氣。
字有百病,唯俗病難醫,多讀書方能醫俗。
——與桑作楷談
無論書法作畫,總宜多讀書點書,才有氣味。不然,徒事弄筆弄墨,終歸有俗氣。這個俗氣實在難除。書最難讀,非一朝一夕之功,遊歷還屬於第二階段。書讀不好,遊歷也是枉然。古人說入寶山空回,一無所得。山川的氣象不能盡心寫下來。
全中國莫有深通書畫的人,也就是莫有能讀破萬卷之人,所以下筆粗俗難堪。如民國年間還有些讀書的人,都流寓香港了。
這個關不得過。什麼關?就是俗字這個關。要讀書,古讀萬卷才能不俗。
變換氣質才能不俗。
——與張爾賓談
高二適先生說:“光寫字不讀書是書匠。”其實連字匠也夠不上!
凡病可醫,唯俗病難醫。醫治有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多則積理富,氣質換;遊歷廣,則眼界明,胸襟廣,俗病可除也。
僅僅把讀書當作提高藝術水平的捷徑是不夠的。讀書為了改變自己的氣質,提高精神境界。藝術創作除了讀書及前人作品外,還要社會與大自然這兩卷活書,它的篇幅無限,每天都在延長、拓深。
書,是前人彼時彼地感受的結晶,不盡與此時此地的我相同,可以參記,不能照搬。照搬,不是創造。
把氣捺入紙中,生命溶入筆墨之中,體現生命的躍動,則不會甜俗。
——《林散之序跋文集》
九、談繼承與創新
臨古人精神,不是軀殼。
寫歐字不能瘦,顏字不能肥。
臨是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又是一部分。膽子放大一點,不像不要緊。
臨碑不能字大小一樣,要有大小,氣要通要虛,越瘦越難寫。
工整有餘,風華仍欠,今後宜從開展發揮,力求自家面目,不必太守矩矱。大令所以不同右軍者,有自己面貌也。
所臨魏墓誌,工穩有餘,嫌太拘謹,不能放筆,無自己面目。所謂(有)形質,欠精神耳。以後宜從放字用功,求自己面目,即臻上乘矣。
有幾道關,鑽古人的門。要靠苦心鑽研才能到古人的這個關。鑽進了古人門要出來也不容易,被那個圈子套住了,很難的。脫了他的門,東西還存在,就有自己的本來面貌了。慢慢地脫,發現自己的性靈。脫離太早就不行,像鄭板橋過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沒寫好。要脫俗氣,脫自己的殼。自己的匠氣脫不掉,想脫離古人,就要多讀書,養氣,有些書要讀。吳讓之是讀書人,有書卷氣。
——與馮仲華談
諸文藝均須用法度,細心臨摹,大膽前去,慢慢地,一步一趨前進。
畫先專習一家,次變及他家,後參以己意,創出一格。字、詩同此。
字不必作僻體,俗人不識,高人不值一笑。
寫字先求工整光麗,守法。
參悟。參是進去;悟是創造,出來。
李北海雲:學我者死,逆我者生。
寫字不能只有個樣子,要有功力。
書法要有功力。臨摹要與古人合,然後要與古人離,要有自己的。人家看不出是哪一家。要鑽出來。
要下決心,有野心,敢與古人比比。要有雄心大志,要有百折不撓的勇氣。(對秋泉語)
字多看幾家。
入得深,才能出得顯。
要能鑽進古人,跳出古人。古人罵筆筆似的字為書奴。現在即使做書奴都不容易。
臨字要在似與不似之間,就能成功了。很多人學書,都是求像,專求形似,所以不能功功。需要擺脫一切,單刀匹馬,直衝直入,此真能成學書者。
字要有粗細。不像不要緊,要學它的氣勢。
現在你能寫熟了,要生,要有粗細,要用重墨。你不敢用,大小一樣,粗細一樣,這樣不行。要讓得開,要松。……要細讀碑,不能粗粗一看就過去了。
蘇、黃、米、蔡都學顏,但各各不同,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創新。創新不是要創就創了,是要學問和功夫到了,自然就創新了。學問要求真學問,不要求形式,要能吸收,消化。(1974年2月)
周琪會五十多種體,都是依葫蘆畫瓢,有什麼稀奇。但他自己的體,卻沒有。
——與莊希祖談
要多看、多學古人的字,這樣眼界高。眼高,手才能高。
古人罵人說書奴,是寫字跳不出古人的面目。現代人連書奴都不如,只學皮毛。宋四家學古能化,他們都學顏,手藝各個不同。現要寫字的不少是胡吹,寫不出個東西。
美術、書法創新,這是不斷的,那一代沒有創新?唐宋大家都是從古人學出來獨開生面。創新早就有了,歷代都是這樣,凡成功的都是創新,不受古人的規矩。學問、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會創新。藝術要有科學態度,不能像文化革命中亂闖。
要膽大,放得開,不要求像,要力透紙背。
不能模仿古人形狀,學古是為了跳出古人,有自己面目,要寫出性情來。
學王(羲之),就是隨意濃淡不拘,求神似,不求形似。
學書,不要專取形似,要用力,求神,大小不拘,用墨濃淡不拘,取其神趣。
王覺新、趙子昂、米南宮
叛我者生,學我者死,個成面目。
——與桑作楷談
臨帖要先像後不像,先無我後有我,先熟後生,有靜有動,意在筆先,抱得緊放得開。日久天長,就能達到瓜熟蒂落,熟能生巧的境界。
學書法必積諸家之長,聚為一體,斯為大成。不能斤斤於一家,死守一門,此為小學,不能大就,切忌!
——與範汝寅談
字寫得似古人,不難;不似古人,大難。
說句內行話不難,寫出個性、格調難。
創造是自然規律,不是人為拼湊,功到自然成,寫出李北海,達到不似之似,有神韻又不全似,方為脫胎。
學古人能學到一點就行,照葫蘆畫瓢,沒有意義。
現在好多人下筆便草,寫得一塌糊塗,真是謬種流傳,我看了很痛心。我贈他們幾首詩,不是諷刺,希望能改。
其一:滿紙紛披獨誇能,春蛇秋蚓亂縱橫。強從此中看書法,閉著眼睛慢慢睜。
其二:更羨創成新魏體,排行平扁獨成名。自誇除舊今時代,千古真傳一腳蹬。
其三:搖搖擺擺飛天上,釘頭鼠尾鉤相連。問君何以如此寫?各有看法邁前賢。
其四:嘆我學書六十年,竟被先生走在前。書法之道真無邊,大膽創造驚顛。
先工整光麗守法,而後破法造法。
最高境地:無法而萬法生。
寫字是為了給人看懂,要有規範,亂畫無法度不行。
藝貴參悟!
參是走進去,知其堂奧;悟是創造出來,有我的面目。
參是手段,悟是目的。
參的過程中有漸悟,積少成多,有了飛躍,便是頓悟。
悟之後仍要繼續參,愈參愈悟,愈悟愈參,境界高出他人,是為妙悟。
參悟是相輔相成,互為促進的。
參是吃桑葉,悟是吐出好絲來。
不參而悟,如腹中無葉而難吐絲。
我想斗膽說一句:在學術上有點小的野心,敢於古人、外國人比一比。比如寫草書,敢同王覺斯、傅山比,這不能看作是壞事。沒有這種氣度怎麼行?這樣想動力大,能源足。
與古人比,要紮紮實實去學,去做。好高騖遠,自命不凡,對古人持虛無主義的輕視態度,再有空頭野心,勢必受害!
與古人比,意圖在於去同求異,得其精神,坦率地表露出精神面貌。但先要與古人合,後來才能離。
我的話,一切前輩的話可以參考,不能迷信。如果錯了,明家指教,功德無量!
走在街上,看到同我寫得相像甚至很像的字,使我痛苦。這些人太沒有出息,仿林散之並不比仿二王大膽。初學仿帖是練功,仿不是創造。
先求貌似古人,後求神似,再參以己意,積之既久,自成一格,詩、書、畫皆然。
師古方知古法,師法數十家,觀千百家,爾後知無定法。
釘頭鼠尾皆是大病,練筆就是把毛病去掉。名人名作細看,長處何在?就是無病。去病很難,病根已深,必須下苦功才行。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雜談
字要寫得綿厚,剛而不露、內藏。
唱歌,要用胸腹的力量唱出來才宏亮有力,寫字亦然。
要和有學問的人多接觸,能得到許多知識,有幫助。
——與桑作楷談
吃過飯不能寫,人來了,手又虛。他們不知道寫字規矩。一鼓勁寫下去好。
——與範汝寅談
現在社會上風雲變動不定,一切不與人爭,只與古人爭一地位。這是個目的。
——與徐利明談
習書由生而熟,由熟而生,復由生到熟。普通人走到第二步已不易。
寫字不能畫字。
篆書寫來很慢,人又不認得,楷書、行書最實用,寫來又快。
趣味隨著年齡而變化:少年愛工麗圓轉的字。青年愛劍拔弩張的字。中年愛富於內涵的字。老年愛平淡天真的字。
字寫得太死是有實無虛之過。
天才還需要學力,方有成就。
無人領路,天才也易入歧途。
才、學、識三者兼備方可做藝術家;天資、學問見識三者缺一不可。
——《林散之序跋文集》
藝術上的成就高低不能用時名來衡量,三百年後才能定論。
——《林散之》
回來後南京雙門樓賓館要整修接待外賓,要創作組書畫諸人,去書畫創作,我是少不掉的,蘇州幾位也來了,××忙的真火熱。他的字你是見過的,真叫人發嘔,完全是江湖氣,他的神通廣大竟能把世人眼瞞住了。我真佩服他,“竟能瞞住人人眼,世上於今瞎子多。”(這是我論書絕句六首中兩句)。把我的字與他同列,我真慚愧,不敢高攀。世上無真理,臭豬頭自有嗅[1]
鼻子來聞,你說不好,他說好。你愛吃香的,他愛吃臭的。香臭豈有真味哉,是在嗜之者如何耳?
——1975年9月15日致邵子退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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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嗅”字,疑是“臭”字筆誤。
[2]
見《風義集》P134頁。
十一、談楷書
所書小楷,似學《黃庭》,很穩圓不俗,可喜,可喜,即可循此道路學下去,自能成就。
——與馮仲華談
外圓內方。無圓不方,無方不圓。沒有全圓的。今人學顏,往往把筆揉裹,使之滾圓,不是法。
以方學顏。顏從六朝來,得力於《吊比干》。要上溯顏書源派。
——與單人耘談
寫魏碑不能光寫《鄭文公》,要學學其它的碑。黃賓虹先生就是寫的《鄭文公》,……《鄭文公》很好。
《張猛龍》方圓兼用,筆墨雙收。要能有力,運轉,用筆之道,才能收其效果,不然只能得其形貌耳。
《張》是魏碑中妙品,學者難學。
趙子昂小楷收得攏,放得開,有氣味,有輕重。
趙[1]
字雅俗共賞,結構緊,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學。用筆要切入,如刀砍一樣,要有鋒,要轉(轉鋒)。捺寫得好,要一波三折。
趙字寫起來要快一些,要留得住。趙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與莊希祖談
寫小楷如大楷。小楷宜寬綽而有餘;大楷宜緊密而無間。汝小楷已圓演,宜從寬綽處用功。大楷宜緊密,則書法之道無餘矣。勉之可也。
——宋玉麟提供[2]
楷書學宋人的就很好,楷書是很難的,學好不容易。
《張黑女》要寫得古樸,要有拙味。
趙小楷放得開,收得緊。
——與桑作楷談
顏書自六朝來,得力於《吊比干文》,要上溯求源。顏也是方筆,有人把筆揉得滾圓是捨本求末。我曾經寫《孔宙碑》--《曹全碑》--顏字,頗有心得。
顏字以《茅山碑》為最好,要寫得中正肅穆後再求變化。小楷要寫《黃庭經》。先楷而後行草。
寫趙也要會用方筆,一波三折。
——《林散之序跋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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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趙,指趙孟睢
[2]
手跡。以下同。
十二、談隸書
隸書筆劃,如橫劃要直下,中間不能讓當,中間要下功夫。要留,壓得住,要駐,要翻得上來。不看兩頭看中間。
隸書要講氣,氣要鼓得足。一波三折,象刀切的。要用濃墨寫,迎合有情,要有盼顧。書法離不了情味。
——馮仲華談
隸字從方筆入手。
《華山碑》有人說是蔡邕所寫,溫潤。
寫漢隸不能寫樣子,要寫精神,學用筆。
不能以圓筆寫《張遷碑》。《張遷碑》為方筆。
——與單人耘談
快,要剎得住。所以要學隸書,因為隸書筆筆留得住。
初學漢碑最好學《曹全》,結構很嚴謹,又緊、又松。
漢碑主要難在氣上,要貫氣,點畫之間要有呼應有盡有,要筆筆留。但不是抖出來的,方筆也要見圓。
漢隸寫得抖抖的,好摻假。
漢隸看其下筆處出鋒的地方,境界高,章法美。
《乙瑛碑》是從《禮器碑》出來的。
——與莊希祖談
《禮器碑》瘦,方筆。原碑現存山東曲阜孔廟,魯相韓勅造,無額,背列官吏名字,內容多讖緯,不可盡通。1965年,我苦練一年。
《禮器碑》翹腳(挑)細,頓挫用淡墨,難寫。
《衡方碑》肥,圓筆。
寫隸,從接讓處看呼應關係,燕尾要出乎自然。
鄧石如善寫《乙瑛碑》,功夫很深。此碑較《禮器碑》易學,不必同時學趙孟兆頁,可寫李北海《好大王碑》、《麓山寺碑》等。
有人說《華山碑》是蔡邕書,圓潤含蓄。
有人告訴我,他的孩子同時練習《張遷碑》與《禮器碑》,兩碑雖同為方碑,但個性有別,同時臨寫,兩敗俱傷,不能逆規律行事。
古人隸書,同一幅字上,兩個相同的字寫法各異,各字大小不一,因能入法度又出法度,寫來不拘謹。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三、談行草書
寫草書要留,一留就厚了,重了,澀了。
臨《書譜》要化剛為柔,百鍊鋼化為繞指柔。
學《書譜》最難就是要寫出蟲蛀文來,筆劃象蟲蛀過一樣。
——馮仲華談
草書,運筆直。草書暢志。觀蛇鬥,蛇走草叢。魯公觀壁坼,坼紋有力,兩邊毛。
草字取勢,勢相連。作草如正。
以真書作草,筆桿直,不要撩出,筆桿斜飄那就滑了。
——與單人耘談
蘇字宜肉中見骨,宜大膽放筆。不能拘謹。宜將學顏字力量用上去,自見新境。
——宋玉麟提供
懷素的《自敘帖》學二十年不一定寫得進去;進去了,再寫二十年不一定出得來。
米芾也是駿快,也要處處能留。快要剎得住。所以要學隸書,因為隸書筆筆留得住。
大凡習草字,專求快鋒,轉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渾脫,溫柔之氣盎然。所以右軍為千古鉅子,不能隨便視子,宜細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見之也。
草字要讓得開,如鳥從樹中飛過而不碰一片葉子,如蛇在草中穿行南昌不碰草。
寫草一定要懸肘。
草字要寫得圓,不能有角。要大小搭配得好,要讓得開。有的行寫斜了,但仍然很好看。蘸一次墨可以寫好幾個字,枯了還是潤的,但不弱,仍然筆筆圓。筆一轉,又有墨了,還能寫幾個字。
行書用處大。宋、元、明、清都講究行書。行書要緊密,又要開展。
學草寫草是寫不出來的,留不住。用楷書筆法寫草書才行。
——與莊希祖談
《爭座位》外圓內方,如錐畫沙,氣圓,氣撐得開。
顏真卿《爭座位》是個稿子,沒想到能傳下來,他的字沒有毛病,見性情,有功夫。
——與桑作楷談
《爭座位》極為自然,系別人在字紙簍中獲得,本性流露,一筆不滑,每撇每橫頭尾都極有力。《祭侄文稿》亦是至情揮灑,無拘無束,出神入化。《裴將軍詩》以隸為行草,散藻漓華,氣息高遠渾穆。
草書要有內在美。
草書取勢,勢不僅靠結體,也靠行行字字間關係。
要捉草為正。下筆宜慢,求沉著,要天馬行空,看著慢其實快;看著快其實慢。快要留得住,又無滯塞才好。
未有善行草而不工楷書的。
以真書筆法為草書,筆桿直,不要潦草,否則筆桿傾斜,筆劃就飄了。
草書運筆直。草書暢志。觀蛇鬥,驚蛇走草叢;擔夫讓道。顏魯公觀壁坼,屋漏痕,有力,兩邊皆毛。
飛蓬自振,驚沙坐飛。圓轉,柔中有力。
飛鳥出林,鳥繞樹叉。
懷素說:“夏雲多奇峰。”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四、談本人
字到晚年,更精了。人要,我也要,我非寫不可。自己看看,可以。日本人來畫店,偏找我的字要。
[陳慎之說:“您的書法境界更高了。”]
這是債負的更多了。……無法償還,沒有了時。連不懂字的人,也要寫,你看怎麼搞法。
我八十歲時,精神一切尚正常。八十二歲後,漸漸衰下去了。近來全不行了。……兩手寫字如常,不戰不抖。這到王母賜我的佳惠。若是手戰手抖,不能寫字,那更糟了。……
——與陳慎之談
[章炳文說:前次日本名古屋書法代表團的團長來拜會您,他們說您是中國的“書聖”。]
瞎吹。我不承認。站住三百年才算數。百年定論。
古人說過“蓋棺定論。”杜工部說“千秋萬歲名,百年身後事。”
人老了,手腳都笨了,寫字都不能寫了,手腕遲鈍了,一切不靈,真難堪。
——與章炳文談
我的主要精力在寫楷書上,草書沒怎麼學。學草寫草是寫不出來的,留不住。用楷書筆法寫草書才行。
我學漢碑已有三十幾年,功夫有點。學碑必從漢開始。每天早上一百個字,寫完才擱筆。……
我學書初學唐人,後改六朝,稍去唐人絹媚之習。草書學王右軍。……
浮名乃虛花浪蕊,毫無用處。必回頭,苦幹廿年,痛下功夫。人不知鬼不曉,如呆子一樣,把漢人主要碑刻一一摩下。不求人知,只求自己有點領會就行了。要在五更後起身寫字,懸腕一百個分書寫下來,兩膊痠麻不止,內人在床上不知。……
我臨的魏碑,《張猛龍》最多,有兩部櫥高,都被人燒了。若留下來人各一冊,學學也可以。
我臨的(《張猛龍》是精力聚中、精神所至而成,每天早晨百字功課。
寫字就是要醫病,病沒有了,就有健康美。我十年前的字不能看,渾身是病。
——與莊希祖談
我從十七歲開始,每晨起身寫100字。40歲後才不天天寫。
60歲前,我遊聘於法度之中。60歲後稍稍有數,就不拘於法。正是:我書意造本無法,秉受師承疏更狂。亦識有人應笑我,西歪東倒不成行。
人不是天才,就質素而言,像莊子說的:“材與不材之間”,因為肯學,彌補了才氣不足。
原來寫字只為養心活腕,視為體育之一種,可以寄託精神,絕不想當書家,當書家太難。
我在60歲前後寫過唐太宗《晉祠銘》,筆意近似北海,每日二張,八十幾個字,每天不輟。
我寫李北海,希望找到李書所自出。
我到60歲後才學草書,有許多甘苦體會。沒有寫碑的底子,不會有成就。
1964年11月始寫《孔宙碑》,過去未寫過。陳曼生寫此碑,終身受用。
那段日子也穿插著練字,悟出魯公肥厚處。疏朗之妙,從前光寫,火候眼力不行,看不出來。
1965年,我苦練一年(《禮器碑》)。
我在1966年重寫李北海《端州石室記》,有些發現,尤其布白之美。
平生得意之作不過那幾幅。寫完之後不覺成詩一首:天際烏雲忽助我,一團墨氣眼前來。得了天機入了手,縱橫塗抹似嬰孩。
寫字抒寫性情,求者過多,作者成書奴,作品全是敷衍,何來靈氣?
柯文輝說:“林先生草書五絕或七絕,二十幾個字,在得意時,運筆方法全不重複。傅山、王覺斯以後,他是草書大家。”這樣說不對,我受之有愧。承認此說,便是狂人。
做人是學不完的。我到九十多歲,依然是個白髮小蒙童,天天在學。越學越感受到自己無知。身外名利,天外浮名,時間用於治學尚嫌不足,哪有功夫管浮名微利?不超脫也得超脫。
我不是天才,只是較為勤奮而已。
我有點小成就,是因為遇到兩位好老師,路領得正:首先是含山張慄庵。……後來又問學於黃賓虹……
我在年輕時代總是天未明即起,點燈讀《史記》、《漢書》。市聲少,頭腦清醒,無人干擾,易於背誦,至今仍記得其中名篇。
——《林散之序跋文集》
我從範(培開)先生學書法,得益頗大。我用懸腕寫字全虧範先生的教導。本來我寫字是伏在案上,全用筆拖,不懂也不敢懸腕。從範先生學書後方懂得懸腕之法。懸腕才能用筆活,運轉自如。
自己十六歲開始學唐碑、魏碑,三十歲以後學行草,六十歲以後才寫草書的。
——《林散之》
十五、談書家碑帖
《禮器碑》無一筆不工整,不呆板,有奇情,方方正正,但不是算子書。懸腕中鋒,像刀切的。瘦,難寫。
字須筋骨血肉兼備,方稱完美。古今人唯晉之二王能得其秘,尤以大王為勝。又,字有外形之美,內形之美。外形之美即筋骨血肉;內形之美即氣味風韻。晉人除二王之外,能入此中奧秘者甚多。唐人如顏、歐、虞、李北海等,皆能繼接晉人法乳。宋人如蘇、米,明人如王覺斯、祝枝山、董思白輩,亦堪比美。凡古今書家,能獨步千秋,無不內外俱美。不然則徒具形似,不足貴也。欲臻此境,非具數十年辛苦功夫,實難造及。所謂功夫即在用筆。古人對用筆,各有心得,而其成功則一。學者於所傳碑帖和墨跡中,不難揣摩而得。
《石門銘》是圓裡帶方,遁方於圓。
《鄭文公碑》字的筆劃像蟲蛀一樣,這就是力量,無意寫成的,力量硬抵出來的,像蟲蛀的,這是布白的功夫。
《魏故懷令李君墓誌銘》,這個字雅,境界高,筆筆有味道,筆筆能停得住。用筆尖的力量,內美外美,氣味醇厚。
學大王者,唯孫氏能得真詮。
《書譜》墨跡,有些地方似蟲蛀,其實那是寫出來的。
要無墨求筆,在枯筆中寫出潤來。筋骨血肉就在這中間找。練久了才有這個心得。懷素墨跡中可見,他沒有墨也能寫出來。
董字秀得很。要學秀,拙從秀出,單拙就笨了。
脫離太早就不行,像鄭板橋過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沒寫好。
大膽用筆,幹筆蘸重墨寫。王覺斯一筆寫十幾個字,別人這樣就沒得辦法了。所謂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包世臣把王覺斯列入“能品”,是不成立的。各有各的見識。
鄧石如這樣的功夫,在書苑中也脫不了個俗。他讀書少,在北京呆不住。功力深,但不是四體都好,他的隸書寫得好,其他也不怎樣。
安吳包世臣一生學過庭,頗得用筆真理。
何紹基,人問他學書幾十年有何心得,他說沒什麼心得,只是寫得比人黑一點。他說的所謂“黑”,就是氣厚,練出來。“黑”,就是他的甘苦。
吳讓之是讀書人,有書卷氣。
黃賓虹在《鄭文公碑》上下了很深的功夫。
——與馮仲華談
《華山碑》有人說是蔡邕所寫,溫潤。
不能以圓筆寫《張遷碑》。《張遷碑》為方筆。
顏從六朝來,得力於《吊比干》。
顏書《爭座位》帖,自然。系別人於字紙簏中獲得,正見其本來面目,筆筆下滑,雖一撇一直端末,亦有力量。
王覺斯草書轉彎處如折釵股,其留空白處須注意。
王覺斯草書圓中有方。
筆筆留。筆筆澀。何紹基字正如此。
——與單人耘談
想見見吉野俊子,又名……,是個女士,寫得太好,直逼晉人,我不如慚愧。
——與章炳文談
懷素能於無墨中求筆,在枯墨中寫出潤來,筋骨血肉就在其中了。
蘇東坡《醉翁亭記》寫得最醜;《豐樂亭記》寫得好。《豐樂亭》是學顏的。
王鐸用幹筆蘸重墨寫,一筆寫十一個字,別人這樣就沒有辦法寫了,所謂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與陳慎之談
[觀傅山書杜甫詩六尺綾本大條幅]
“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杜子美的詩做得好;傅山的字氣質好。凡屬大家,都有過人處。
[觀王鐸論王羲之六尺綾本草書大條幅]
王覺斯寫得好。你看開頭第一個“鵝”字,寫得就與眾不同,不愧是大家手筆。
——與徐純原等談[1]
王大令下筆千鈞。
大令用筆太快,利鋒全出,不如右軍渾厚。近購《十七帖》是清人藏本,亦佳本可學也。大凡習草字,專求快鋒,轉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渾脫,溫柔之氣盎然。所以右軍為千古鉅子,不能隨便視之,宜細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見之也。
米、趙、王覺斯都學李北海;董其昌學米、趙、李;李北海學王大令。
李北海的字內藏。剛而不露,綿厚,不正為正,行氣氣足。難學。
李北海唐大家,難學。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北海有其獨到之處。
懷素在木板上練字,把板寫穿了,可見苦練的程度。也因為這樣,千百年不倒。他寫了二十多篇自序帖,現在只留下一篇在美國。
顏魯公《爭座位》,寫的時候並不想留下來的,當時是草稿。但現在看,沒有病筆,個個字站得住,是真功夫。
顏魯公筆力雄厚,力透紙背。
蘇、米字沉重,在沉重中有奔放,能天馬行空。
蘇、黃、米、蔡都學顏,但各各不同。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創新。……
米字也是駿快。
趙字平整,圓潤,妍,是元朝一大家,宋以後一人而已。人說他格調不高,是因為他降元。但他的字好,學好不容易。(1974年2月)
趙字雅俗共賞,結構緊,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學。……捺寫得好……
趙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趙子昂小楷收得攏,放得開,有氣味,有輕重。
王覺斯東倒西歪,但你學不像。他有氣勢,上下勾連。
鄧石如的對子,力量厚,精密,善於用墨,敢於用墨,耐看,現在人寫不出來,用墨酣穩,看它飛白處,極妙,上下聯的字大小互讓。
周琪會五十多種體,都是依葫蘆畫瓢,有什麼稀奇,但他自己的體,卻沒有。
吉野俊子,寫得太好,雍容儒雅,大雅可愛。中國現代名家一個寫不出她的氣味。他從晉唐人出來。只有我偶然好的,差可相比。
——與莊希祖談
李北海學大王,人稱右軍如龍,北海如象。
蘇、米的字沉重,由沉重再奔放。
趙(子昂)小楷放得開,收得緊。
董其昌書不正為正。氣足。難學。
王覺斯、趙子昂、米南宮,叛我者生,學我者死,個成面目。
——與桑作楷談
我在1966年重寫李北海《端州石室記》,有些發現,尤其是布白之美,“李”字下一橫分成兩段,像廣告美術字,甚奇。此碑筆劃圓勁,字體結體稍扁,顯得敦厚,不似《雲麾將軍碑》、《麓山寺碑》以瘦硬長斜取勢。
李北海、米南宮、趙孟兆頁三人一路作書道理相同。
北海取斜勢,因為氣抱得住,所以字字站得穩。
懷素《自敘卷》由楷書過來,於無墨處求墨,各字上下關係天衣無縫,最細筆劃也有無窮力量,千古以來無第二人。
孫過庭學王羲之筆法,善布白,《書譜》上有蟲蛀文,有認真細看。
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唯君謨能寫摩崖大字,可以看出對魏晉六朝隸書下過功夫。
東坡學顏,妙在能出,能變,……
山谷早年書近二王,中歲之後漸變為自己風格,中宮緊抱,長撇捺向四周擴張,形成幅射般的力度。佛印和尚還說他的字俗,因為一心求好,處處取勢,鋒稜外露,在縱橫中失去了天真爛漫之趣。黃是幾百年中不可多見的大家,尚且如此,可見寫字之難。
黃學諸遂良《雁塔詩》,出來了。
趙子昂體出鐘太傅,能日書萬字,千古一人。
趙字活,習之可以破僵板,但要有碑學底子,否則流於甜媚。
明末草書人材薈萃。徐天池、祝枝山、倪元璐、黃道周、傅山、王覺斯各有千秋。
附 散翁自序
餘淺溥不文,學無成就,書法一道,何敢妄談。唯自孩時,即喜弄筆。積其歲年,或有所得。綴其經過,貢採覽焉。餘八歲時,開始學世,未有師承;十六風從鄉親範培開先生學書。先生授以唐碑,並授安吳執筆懸腕之法。心好習之。弱冠後,復從含山張慄庵先生學詩古辭,先生貫古今,藏書甚富,與當代馬通伯、姚仲實、陳澹然諸先生遊,書學晉唐,於褚遂良、米海嶽遊精重。嘗謂餘曰:“學者於三十外,詩文書藝,皆宜明其途徑,若馳騖浮名,害人不淺,一再延稽,不可救藥,口傳手授,是在真師,吾友黃賓虹,海內知名,可師也。”餘懷然聆之,遂於翌年負笈滬上,持張先生函求謁之。黃先生不以餘為不肖,謂曰:“君之書畫,略具才氣,不入時畦,唯用筆墨之法,尚無所知,似從珂羅版摹擬而成,模糊悽迷,真意全虧。”並示古人用筆用墨之道:“凡用筆有五種,曰錐畫沙、曰印印泥、曰折釵股、曰屋漏痕、曰壁坼紋。用墨有七種,曰積墨、曰宿墨、曰焦墨、曰破墨、曰濃墨、曰淡墨、曰渴墨。”又曰:“古人重實處,尤重虛處,尤重黑處,尤重白處;所謂知白守黑,計白當黑,此理最微,君宜領會。君之書法,實處多、虛處少,黑處見力量,白處欠功夫。”餘聞言,悚然大駭。平時雖知計白當黑和知白守黑之語,視為具文,未明究竟。今聯此語,恍然有悟。即取所藏古今名碑佳貼,細心潛玩,都於黑處沉著,白處虛靈,黑白錯綜,以成其美。始信黃先生之言,不吾欺也。又曰:“用筆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輕、忌俗;宜留、宜圓、宜平、宜重、宜雅。釘頭、鼠尾、鶴膝、蜂腰皆病也。凡病可醫,唯俗病難醫。醫治有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多,則積理富、氣質換;遊歷廣,則眼界明、胸襟擴,俗病或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元病,肥瘦異制,各有專美。人有所長,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則善學矣,君其勉之。”餘復敬聽之,遂自海上歸,立志遠遊,挾一冊一囊而作萬里之行。自河南入,登太室,少室,攀九鼎蓮花之奇。轉龍門,觀伊闕,入潼關,登華山,攀蒼龍嶺而覘太華三峰。復轉終南而入武功,登太白最高峰。下華陽,轉城固而至南鄭,路阻月餘,復經金牛道而入劍門,所謂南棧也。一千四百里而至成都,中經喜陵江,奇峰聳翠,急浪奔湍,駭目驚心,震人心膽,人間奇境也。居居都兩月餘,沿岷江而下,至嘉州寓於凌雲山之大佛寺,轉途峨眉縣,六百里而登三峨。三峨以金頂為最高,峨眉正峰也。斯時斜日西照,萬山沉沉,怒去四卷。各山所見雲海,以此為最奇。留二十餘日而返渝州,出三峽,下夔府,覘巫山十二峰,雲雨荒唐,欲觀奇異。遂出西陵峽而運載宜昌,轉武漢,趨南康,登匡廬,宿五老峰,轉九華,尋黃山而歸。得畫稿八百餘幅,詩二百餘首,遊記若干篇;得越七省,中波一萬八知餘里,道路梗塞,風雨艱難,亦去苦矣。作學書,初從範先生,一變;繼從老先,一變;後從黃先後及遠遊,一變;古稀之後,又一變矣。唯變者為形質,而不變者為真理。審事物,無不變者。變者先生之機,不變者死之途,書法之變,尤為顯著。由蟲篆變而史籀,由史籀變而小篆,由小篆而漢魏,而六朝,而唐,寧,元,明,清。其為篆,為隸,為楷,為行,為草。時代不同,體制即隨之而易,面目各殊,精神變因之而別。其始有法,而終元法,無法即變也。無法而不離於法,又一變也。如蠶之吐絲、蜂之釀蜜,豈一朝一夕而變為絲與蜜者。頤養之深,醞釀之久,而始成功。由遞變而非突變,突變則敗矣。書法之演變,亦猶是也。蓋日新月異,由古到今,事勢必然,勿容驚異。居嘗論之,學書之道,無它玄秘,貴執筆耳。執筆貴中鋒,平腕豎筆,是乃中鋒;管、側毫,非中鋒也。學即貴專,尤貴於勤。韓子曰:“業精於勤”,豈不信然。又語云:“學然後知不足。”唯有學之,方知其難。蓋有學之而未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餘初學書,由唐入魏,由魏入漢,轉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習。於漢師《禮器》、《張遷》、《孔宙》、《衡方》、《乙瑛》、《曹全》;於魏師《張猛龍》、《賈使君》、《爨寶子》、《嵩高靈廟》、《張黑女》、《崔敬邕》;於晉學閣帖;於唐學前面平原、柳成懸、楊少師、李北海,而於北海學之最久,反覆習之。以宋之米氏、元之趙氏、明之王覺斯、董思白諸公,皆力學之。世稱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又稱北海如金翅劈海,太華奇峰。諸公學之,皆成能就,實南派自王右軍後一大宗師也。餘十六歲始學唐碑;三十以後學行書,學米;六十以後學草書。草書以大王為宗,釋懷素為體,王覺斯為友,董思白、祝希哲為賓。始啟之者,範先生;終成之者,張師與賓虹師也。此餘八十年學書之大略也。語云,一藝之成,良工心苦,豈不然哉。顧念平生,寒燈夜雨,汲汲窮年。所學雖勤,所得甚淺。童年摹習,白首粗成,略具軌轍,非也敢言書法也。今不計工拙,出其所作,影印以行,深望識者指其瑕疵,以匡不逮。是為序
一九八五年元月林散之於玄武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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