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在平淡天真中領悟藝術的真諦

1984年5月,日本書法家青山杉雨率領日本書法代表團交流訪問南京,當下榻南京金陵飯店後,團長青山杉雨指名提出希望拜見中國的林散之。

青山杉雨是當時日本書法界的領軍人物,曾獲得象徵日本最高榮譽的文化勳章,並擔任全日本書道連盟特別顧問,創設了日本最大的書法團體讀賣書法會並任總務。

針對日本代表提出的請求,中方有關領導最後決定安排在南京莫愁湖的鬱金堂進行會面。

當天下午,青山杉雨一行如約而至。

初見林散之,青山杉雨行九十度鞠躬大禮,甚至幾欲行跪拜之禮。

會談結束後臨行時,青山杉雨書寫“草聖遺法在此翁”一行字贈予林散之。

在他看來,千年前唐朝“草聖”張旭的筆法,如今只有林散之繼承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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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像

林散之(1898——1989),名霖,又名以霖,字散之,號三痴、左耳、江上老人等,生於江蘇南京,祖籍安徽和縣。近現代著名詩人、書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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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山水書法》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因受到文革的影響,文化行業受到史無前例的衝擊,書法家被到不公正的對待,要麼被關進了牛棚,要麼被下放至鄉村勞動。大街小巷之間,只能看見一張張包括政治標語的大字報,中國的書法事業不僅停滯不前,甚至還有倒退的危險。

而反觀大海的另一邊,戰後一直將書法視為全民藝術的日本,當時卻流傳著這樣一種言論。

中國已經沒有書法,書法的傳統已經由中國移到了日本。

1973年1月,為慶祝中日恢復邦交,《人民中國》雜誌的日文版專門刊出一期“中國現代書法特輯”,專門向日本介紹當時中國書法大家的作品。

當時本次期刊的首頁整版,就是刊登林散之的草書毛主席詩《清平樂·會昌》。

自此,林散之的名字像驚雷般響遍中華,震動日本,隨後又傳到韓國、新加坡等國家和地區,並被譽為當代“草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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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草書毛澤東清平樂詞》

身殘心不殘

林散之有個乳名叫“小五子”,因在家中兄弟間排行老五,故有此名。

但在眾位兄弟中,“小五子”卻是最有藝術天賦的。

據說他三歲就喜歡信筆塗鴉,五歲就獨自拿著紙筆對物寫生,還會捏各種形態可掬的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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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長沙自古風流地》

自從入讀私塾後,林散之在十三歲之前,花了七年的時間讀完了諸如《百家姓》、《千字文》、《左傳》、《古文觀止》、《詩經》、《唐詩》等經典名著。

課餘不僅為鄰居書寫春聯,還能鉤摹《繡像三國演義》、《繡像水滸傳》中的各種人物。

而有如此作為的林散之,卻自幼患有中耳炎,後來導致左耳微聾,遺疾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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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行草自作荊溪二首詩軸》

父親去世後,林散之寄居在外婆家中,後來還給自己起了一個名為“三痴生”的外號,意思是一生疼愛詩、書、畫。

姐丈家需要一名家教,不過十七八歲的林散之欣然前往應聘。

姐丈為他支付了八十銀圓的家教費,但林散之卻眼饞書店的書畫資料,竟然悉數將這些銀圓匯往書店。

原來他購買的全部都是《宋元寶繪》和元四家、明四家、四王、四僧等畫冊,以及《龍門二十品》、《淳化閣》、《擬山園》、《三希堂》等名碑法帖這些書畫學習資料。

八十銀圓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足以支撐林散之數年的生活費用。

姐丈不由得為此大發雷霆,甚至痛斥他是“敗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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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山水》

可自號“三痴生”的林散之,對藝術的痴迷又怎會因人的斥責就放棄呢。

在文革開始之前,林散之以作畫為主,尤其精於山水,早年拜師黃賓虹後,更是親得黃賓虹的真傳。

而文革之後,文藝行業受到嚴重的打擊,國畫也被批判為“黑山黑水”,而且還被要求國畫內容必須要與當時的政治鬥爭相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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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太湖紀遊》

1966年,文革到來,一邊夫人盛得粹罹患胃癌去世,另一邊苦心經營收藏多年的大量圖書、字畫被紅衛兵查抄焚燬殆盡。

夫人盛得粹與林散之自1919年結婚至今將近五十年,一直賢淑達理,專心輔助丈夫林散之作書作畫。

而家藏珍品更被林散之視為第二生命。

悲痛萬分的林散之,雙耳徹底失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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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草書毛主席卜算子詠梅詞》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藝術家要懂得如何轉變思路,才能在夾縫中生存下去。

深感作畫難以適應政治鬥爭需要的林散之,決定改以書法為主。

深感草書易寫而難工,能集各種書法之長,具有最大的藝術性,林散之在文革之後於書法中的草書最為用功,也最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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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草書杜牧江南春詩》

然而紛亂複雜的國內形勢,讓林散之不得不搬去兒女家中輪流居住以避亂。

1970年春節前夕,林散之去浴室洗浴,因浴室年久失修,不幸跌入滾燙的開水湯鍋之中,全身上下嚴重燙傷,幾乎喪命。

歷經四個月的救治,林散之的右手五指粘連在一起,最後搶救回了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指還算尚可執筆。

劫後餘生的林散之又給自己起了一個“半殘老人”的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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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讀書》

晚年之後,林散之更加多病,在彌留之際,回顧自己的一生,感慨頗深,竟親書“生天成佛”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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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生天成佛》

平淡天真的書法

自笑平生鬼畫符,畫神畫鬼騙凡夫。如今苦被虛名累,始悟張顛誤了餘。

——林散之

晚年的林散之曾經在總結書法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趣味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化,少年愛工麗婉轉的字,青年愛劍拔弩張的字,中年愛富於內涵的字,老年愛平淡天真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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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自作詩附寄楊嘯翁二律並書》

少年情懷總是詩,年少的青春歲月,總是有著浪漫而又瑰麗的想像。

青年的年輕氣盛,猶如刻在骨子裡的張揚,總是血氣方剛。

中年之後,火氣漸漸消退,人的思想總是向著心靈的內涵而抒發,綿厚內藏、不激不勵。

及至晚年,迴歸到平淡天真的旨趣中,在蕭散簡遠中,感悟生命的樸素無華和藝術天然本真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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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行草太湖紀遊》

六十歲前,我遊騁於法度之中。六十歲後稍稍有數,就不拘於法。

誠如林散之所言,在他早期的作品,仍能感受到他在理性的把握中運筆作書,有意于格調意韻之中。

如果說此前還刻意於法度的話,那他六十歲之後已然跳出法度之外,在輕鬆自適的筆觸中流露散淡的天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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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阿彌陀佛》

六十歲之後尚且“稍稍有數”,那七八十歲後就又是另一番氣象。

在晚年的筆下,書法已經進入一種自由的境界,所謂法度都是枷鎖,筆鋒起落之間全以隨意隨興的意趣運行,虛靈超脫的筆墨變化有著無盡的內蘊,一切都是那麼地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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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風華正茂》

用金石的氣力和篆隸的筆性與草書結合,林散之的書法線條往往給人以瘦勁飄逸的印象。

瘦勁源於線條,而飄逸不僅源於結體,還源於林散之與眾不同的用墨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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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草書李白歌行》(局部)

在一方小小的硯臺之中,水與墨的結合,衍生出一幅幅墨色淋漓的精彩畫卷。

林散之從王鐸書法中悟得漲墨之妙,又從黃賓虹畫法中承取焦墨、渴墨與宿墨法,隨興而至的筆觸時而變枯、變淡,筆意一翻轉,又變潤、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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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小雨長江七言聯》

長鋒純羊毫的毛筆,鋒穎較長且彈性極軟,沒有強大的控筆能力絕無勝任的可能。

但晚年書藝愈發成熟的林散之就極為擅長用長鋒純羊毫作書。

他化解了不利的一面,突出發揮了長鋒純羊毫蓄墨足、下注慢的特點,在筆鋒翻轉、運筆速度快慢的變化中,連續書寫、一氣呵成,在天真平淡的書性中又注入了濃淡乾溼的無窮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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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江山如畫》

筆蒼墨潤的山水

世人大都只為林散之精湛的草書所傾倒,殊不知伴隨他時間最長最早的其實是他的山水畫。

自幼就對繪畫有著深厚興趣的林散之,在早年是靠自學來學畫的。

直至有一天,經人推薦林散之前往上海,專程拜會黃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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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蜀江紀遊》

有著過人的天賦,還有多年的自學經驗,林散之在來之前還專門精挑了十幾幅山水、人物畫。

其中一件可是林散之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才臨摹出的清初畫家王翬的山水畫。

頗自得意的林散之表面波瀾不驚地靜待黃賓虹的誇獎。

都知道黃賓虹以山水畫名世,林散之初次見面就打算來個開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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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江上行吟圖》

誰知黃賓虹在看完畫和題跋後,卻是這麼對林散之說的。

“你的畫有一定的功力和才氣。但是,路子不對,全是臨摹珂羅版印刷品,不知道用筆用墨。中國畫講究的是筆墨,不能一味地描。”

接著黃賓虹又解釋道,“珂羅版印刷品,看起來悽迷模糊,昧於用筆用墨之法。中國畫最要緊的是筆墨,非筆無以運墨,非墨無以見筆,筆是筋骨,墨是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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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天都雲外》

聽了黃賓虹的話,林散之這才恍然大悟,始知藝道之廣大。

下定決心的林散之正式拜入黃賓虹的門下,開始了苦攻3年的書畫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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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玄武湖景》

林散之自學山水畫之時,習慣於先畫樹,再畫小石,積小石而成山,山石樹木全靠雜亂堆砌而成,沒有章法可言。

黃賓虹由簡至繁,口傳手授,先一氣將樹木、屋宇、山勢輪廓勾好,然後點綴小景,皴擦點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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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黃山風景》

黃賓虹首先教林散之如何看畫,一幅畫是從哪裡起筆的,又是到哪裡收筆的。

再教作山水時先畫什麼,後畫什麼。怎樣構思,做到意在筆先。

最後又教如何知白守黑,黑處沉著,白處空靈。

言教身教之餘,黃賓虹還出示收藏多年且一般不予他人觀看的歷代名家字畫。

在上海跟隨黃賓虹學畫的三年,是林散之繪畫步入正軌的三年,更是畫藝脫胎換骨的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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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山水》

黃賓虹“師古人,更要師造化”的教導,林散之一直牢記於心,後來歷時八個月,過蘇、皖、魯等九省,遊嵩山、華山、峨嵋山等名山大川,行程一萬六千餘里,歷盡艱難險阻,得畫稿八百餘幅,詩近二百首,並觀摩沿途歷代刻石書法,胸襟與眼界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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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黃山風雨》

林散之作畫與作書的筆法一致,曲中求直,方圓相兼。

品賞林散之的畫,要在乾溼濃淡的水墨變化中,感受煙雲氣象的豐富意趣。

在恩師黃賓虹山水畫的蒼渾之氣外,林散之更是發展出自家山水的靈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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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山水草書》

“伏案驚心六十秋,未能名世竟殘休。情猶不死手中筆,三指懸鉤尚苦求。”在林散之對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背後,更可見他平淡天真、渾然超脫的可愛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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