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障礙者和他們的「瘋狂」麵包


精神障礙者和他們的“瘋狂”麵包


9月4日,朝陽區精神病託管服務中心,參與“瘋狂麵包房”項目的精神障礙者在老師的帶領下製作麵包。

讓精神病人合作做麵包?這聽起來像是一件瘋狂的事情,但在位於北京東五環外蘇墳村的北京朝陽區精神病託管服務中心(以下簡稱“託管中心”),裡面的病人會製作各式各樣的麵包,法棒、牛角、桂皮卷、麵包圈、火鍋麵包……這些麵包,會在北京的使館學校或外國公寓售賣。

託管中心常年有200多名病人,他們之中大部分是精神障礙者,託管中心選出幾名病情穩定、具有基本社交能力的患者,培養他們成為麵包師。

在坊間,精神病人有時也會被不禮貌地喚作“瘋子”,他們索性就把自己製作的麵包稱之為“crazy bake(瘋狂麵包)”。

做麵包,也為他們接觸社會打開了小小的缺口。託管中心主任楊雲和麵包師們都希望,讓他們有機會像手中的麵包一樣,融入人群。

味道“好極了”

託管中心穿白衣服的,除了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就數麵包師。

9月4日早晨7點多,麵包師李光景(化名)走出病區,換上潔白的廚師服,廚師帽立在頭上,一身利落。

前一晚,大廚呂文海已經和好面,麵包師們今早負責揉麵、做造型、烘焙,再給做好的麵包貼標籤。

做麵包本是託管中心的一項康復項目,在此之前,李光景還種過菜,學過電腦,練習英語口語,但只有做麵包堅持了下來,也只有做麵包的康復效果最好。

最早提議做麵包的,是來自瑞士的伊萬和德國的娜塔沙兩名女志願者。伊萬曾在國外做過心理醫生,和精神病患者有過長期接觸,娜塔沙跟隨在華工作的丈夫做家庭主婦。她們兩人曾帶著病人一起種菜,因為種菜受季節限制,她們希望全年能給病人找點事做,提議教病人做麵包。

伊萬回憶,十多年前,她看到這些病人都是一種沮喪的狀態,“他們沒有希望,在自己的生活裡看不到任何改變,所以我覺得我必須幫助他們。

她下決心創辦“瘋狂麵包”,“讓他們看到希望,讓他們知道有改變的可能性。”

託管中心主任楊雲還記得,她把做麵包的想法告訴病人時,人人都打起了退堂鼓,“大家說的最多的是,我們在家連飯都不會做,做麵包更甭想。”

託管中心負責康復工作的王康樂能理解這種退卻,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社交能力衰退,生活懶散,情感淡漠,“如果能組織他們一起做麵包,會調動他們各方面的能力,是很好的康復項目。”

李光景、趙大寶(化名)和姜曉輝(化名)三人最早同意參加做麵包。經過病情評估,以及徵得家屬同意,他們都成了託管中心的麵包師。楊雲把一間會議室改造後,“瘋狂麵包”項目就算成立了。

李光景還記得第一次做麵包的時候,自己揉麵不知道怎麼用力,手一直哆哆嗦嗦,“常人”用一天,他學會用了快倆月。趙大寶也是,今天剛學會了怎麼捏圓圈,第二天就全忘了,還要從頭學。病人一直學不會擰麻花,就用毛巾來練習。廚師呂文海挨個指導,從擦桌子掃地到揉麵,直到第一爐麵包出爐的時候,所有人都記得當時的味道,“好極了”。

14年來,麵包師們來來去去,有的被家屬接走了,有的發病做不了,只有最初的李光景、趙大寶和姜曉輝堅持至今。

誰會買精神病人做的麵包?

除了“學藝”艱難,大家更大的擔心是,就算麵包真做出來,誰會買精神病人做的麵包?

“我們不停地推銷麵包,但讓別人吃我們的麵包很難,人們說他們不想吃麵包,因為要減肥。實際上我認為最大的原因是做麵包的人是精神病人。”在一次訪談中,伊萬說。

好在一些使館學校、國際學校、外國公寓裡的老外,成了“瘋狂麵包”預訂和零售的大客戶。

李光景回憶,第一次出門去賣麵包,他害怕跨出這道紅色的鐵門,“精神病人做的麵包,會有人買嗎?萬一被人嫌棄怎麼辦?”

好在初戰告捷。在外國公寓賣麵包時,他們帶著自制的廣告牌,上面寫著,“我們是來自託管中心的精神病人,這是我們做的瘋狂麵包,歡迎品嚐”,他們感嘆老外對“瘋狂麵包”的熱情,麵包很快就售罄。

不過讓李光景最傷心的,還是人們對病人身份的誤解。有一年聖誕節,外國志願者幫他們聯繫到一家外企,外企年會結束後,壓軸的節目就是外企老闆推銷李光景懷裡的麵包,李光景還記得那是小人造型加了葡萄乾的麵包,麵包師們用禮品帶紮好,絢麗的燈光下,中國僱員們很快把麵包搶購一空,可年會結束的時候,眾人散去,留下了滿桌的麵包。

跟李光景相比,楊雲遭受到的冷眼更加直觀,她組織病人出遊,大巴車租不到,公園不讓進,只在公園門口合張影就走了,就連上廁所也被拒絕。

對於這些,楊雲不願意稱之為歧視,更願意理解為誤解,“是外界不瞭解精神病人,我們不能要求外界怎麼樣,就從自身來改變,比如出遊少帶人多批次地出去。”


精神障礙者和他們的“瘋狂”麵包


9月4日,託管中心的麵包師們在北京一所國際學校售賣他們的“瘋狂”麵包。

“我們是一個團隊”

對於李光景、趙大寶、姜曉輝三個人來說,現在做麵包算是手到擒來。趙大寶將麵餅擀成一張圓餅,用小刀把餅飛快地切成八個角,眾人一人捏一個角,用手盤出牛角的形狀,李光景燒開一壺水,放入小蘇打,把牛角放水裡一焯,撈出來,女麵包師劉俊(化名)控水,碼進烤盤,姜曉輝接過烤盤,放進烤爐烘焙。十幾分鍾後,幾人通力合作的牛角麵包就出爐了。

每個麵包師都分工明確,做桂皮卷的時候,有人揉麵,有人研磨桂皮粉,有人搭造型,有人碼盤,有人烘焙。

“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們都是戰友,沒有誰能一個人就把麵包做好。” 李光景一直強調,這是團隊合作的力量,彷彿讓他重拾當年開公司的感覺。

但還是出了一點小岔子。首先是劉俊的廚師帽找不到了,呂文海讓她仔細想想,還是想不起來,楊雲給她找了一個頭套代替。做瓜子麵包的時候,烤盤上要刷一層植物油,劉俊差點刷成了黃油。她歉意地笑笑,“腦子有點暈,還沒適應過來。”

偶爾也有返工的時候。有一次面和的不合適,烤出來的麵包不成形狀,麵包師們討論怎麼辦,最終贊成返工,“雖然我的身份是病人,也可以糊弄一下,說我吃著藥呢就那樣得了,但我不想湊合砸自己的牌子,要有擔當。”李光景說。

上午十點半,歷經三個小時,麵包師們的勞動成果是做出了6種口味的118個麵包。這些麵包被裝進特質的包裝袋,貼上“瘋狂麵包”標籤,除了幾個是德國使館學校老師預訂的,其餘一百多個要在校園裡零售。

半根蠟燭的價值

11點20分,北京亮馬橋附近的德國使館學校的一批學生下課,李光景三人在明亮的教學樓大廳擺好桌椅,售賣麵包。他們在這裡賣麵包已經十多年,允許“瘋狂麵包”來校園零售,是這家學校的一個公益活動。

一些學生迅速圍了過來。李光景英語好,他負責介紹crazy bake,他有時候會盡力避開與瘋有關的解釋,“crazy其實還有時尚的意思。”姜曉輝收錢找零。學生來自世界各地,姜曉輝指著一個大孩子說,他從念小學就來買麵包,現在都讀高中了。

李光景喜歡出來賣麵包,這裡就像是一個小窗口,讓李光景走出鐵門,離人群更近了一點。

下午兩點多,100多個麵包只剩下4個桂皮卷,一共賣出了600多塊錢,姜曉輝小心翼翼把這些錢鎖進盒子裡。

呂文海說,因為暑假,加之託管中心面臨搬遷,麵包房已經停工三個月了。許多學生不知道他們今天來賣麵包,很多沒帶錢,一名小姑娘甚至要用自己的一罐糖果來換一個麵包。若在以前,姜曉輝會把沒賣出去的麵包送給這些金髮碧眼的小孩,“後來家長找到我們說,不能免費給小孩麵包吃。”他至今感嘆老外的教育方式跟中國人如此不一樣。

麵包房給託管中心帶來了可觀的收益,14年來,他們用麵包換了一臺冰箱、兩臺洗衣機、三臺空調、200個收納箱和100把椅子,還為200多個病人更換過幾輪床上用品。除此之外,每個麵包師每月會有三四百元的薪水。

“自己還有一點用處,不是待著沒用的。”趙大寶對這筆收入很欣慰,他打算攢一部分錢,給母親買一份禮物盡孝。

李光景找到了存在感和價值感,他坦誠自己身體有點毛病,但特別願意跟常人交流,“尤其當別人買完麵包,那種鼓勵你的眼神,帶給你陽光的眼神。我們趕不上整根蠟燭,但半根蠟燭也願意,為了光明,燃到最後。”

變化還不止這些。託管中心主任楊雲覺得,堅持下來的病人,他們的社交能力、處理個人事務的能力都在變好,“犯病”的次數也變少了。

楊雲試圖讓託管中心連接外界的窗口更大一點,她找過知名的麵包連鎖品牌門店談合作,找基金會談贊助,自己工商註冊麵包店,但都失敗了。

不過楊雲仍然希望,有那麼一天,人們渴了累了,走進大街小巷或寫字樓裡的一角,能有精神障礙者烘焙的麵包,研磨的咖啡,一切往來如常。

新京報記者 王瑞鋒 實習生 李想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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