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48歲了。
我們依然記得1997年的《小武》，那是他27歲時的第一部電影長片，為了節省成本用的是16mm的膠片，至今所有人看過的版本都粗糲地不堪入目。而對於華語電影來說，這是一部經典的、具有標誌性意義的作品。
他有過很多雅號，“老賈”、“賈科長”、“戛納的親兒子”，也被貼上過許多標籤，“第六代”、“七君子”、“史上十佳亞洲導演”。他曾被捧為中國電影的未來，也曾被質疑商業化，但站在2018年回首看去，他早已成為在世界影壇代表華語電影的中堅人物。
本週五，賈樟柯新作《江湖兒女》即將登陸內地，這部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場刊評分達2.9的電影，在戛納首映之後得到全場長達七分鐘的掌聲。賈樟柯仍然具有無限可能。
《江湖兒女》
導演/編劇：賈樟柯
主演: 趙濤 / 廖凡/ 徐崢 / 梁嘉豔 / 馮小剛
上映: 2018-09-21(中國大陸) / 2018-05-11(戛納電影節)
類型: 愛情 / 犯罪
時長：141分鐘/137分鐘（中國大陸）
而就在昨天，《江湖兒女》剛剛在北京舉辦了中國首映禮，江湖再見的前“江湖兒女”賈樟柯給了自己新戲八個字的評語：“一言難盡，五味雜陳。”瞭解賈樟柯的人，會在這句話裡讀出他曾在自己電影裡表達的所有。
從業二十餘年，對於賈樟柯的評價早已俯拾皆是，本文依然試圖用五個關鍵詞來為你概括一個立體、真實的賈樟柯，但這位導演的豐富，肯定不止於這五個關鍵詞。
1
汾陽
應該沒有人會意外，賈樟柯的第一個關鍵詞是“汾陽”。這位出身小縣城的樸實青年，已經通過他的電影，將這座城市的語言、風土、習俗傳遍了世界。
因為我們所共知的原因，《小武》從未在大陸公開上映，但是在彼時的藝術高校裡，賈樟柯曾多次做過《小武》的放映活動。陳丹青回憶，拷貝只有16毫米的版本，國內做不了字幕，賈樟柯必須給這部全汾陽話的電影做同聲傳譯。
小武被銬在路邊
2015年，賈樟柯拍攝了《山河故人》，畫面已經是高清數字，演員除了趙濤、梁景東，還有張譯、張艾嘉、董子健加盟，但張譯、趙濤等大部分演員依然用汾陽話表演。
《山河故人》劇照
除了紀錄片，賈樟柯在他的每一部電影裡都用了汾陽話。在這片土地上，賈樟柯的所有關於生活的描繪似乎都得到了加持，那是他對於生活最初的觀察。
考上北京電影學院的賈樟柯已經23歲，相較於他的同學們，賈樟柯多了幾年“社會閒雜人員”的經歷。他學過一年武術，十七八歲曾經在歌舞團跳霹靂舞，後來在太原學過幾年美術；電影啟蒙是在錄像廳看盜版的香港電影，一般看完出來還會跟混社會的同學們去茬個架。
對生活的敏銳感知，或許是小鎮青年賈樟柯和他的混混朋友們不同的地方。他的早年經歷成為他電影最好的養料，小武的原型正是他的混混朋友之一，而《站臺》則完全是他歌舞團的見聞記敘。
《站臺》經典鏡頭
過去的四十年間，中國有過天翻地覆的變化，而對於賈樟柯來說，這種變化的座標就是汾陽。他曾說自己想拍一個變革的時代，可是我們在電影裡卻看到了一個個被飛馳的時代拋下的棄嬰。
《小武》裡遊手好閒的小偷，《站臺》裡飛奔追趕火車的歌舞團，《三峽好人》裡模仿小馬哥的小混混，《二十四城記》裡緬懷舊日時光的國營廠工人們……
《二十四城記》中的第一任廠花
經由他們，我們得以審視並警惕著自己的生活。
賈樟柯自己說，“貼近那些所謂的失敗者，所謂的平常人，我感覺自己能看到他們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是社會一直維持發展下去的動力。我把這些心情拍出來，想要談談我們的生活，可有人來聽嗎？”
2
趙濤
除了汾陽話，趙濤似乎是賈樟柯電影的另一大標配。即使是在《海上傳奇》這部紀錄片裡，賈樟柯依然給趙濤安排了一個角色，儘管所有人都在質疑她到底演了個啥。
《海上傳奇》中的趙濤
如果不是因為他這麼有愛，胖部未必會把這個關鍵詞放這麼靠前。
1998年，賈樟柯去太原師範給自己的新片《站臺》選女主，他請教導主任允許他觀摩一節舞蹈課。當時的舞蹈老師大概覺得干擾了教學秩序很不高興，往旁邊一坐看著這個小個子在教室瞎指揮，看著自己的學生們一個個上前表現。
最後賈樟柯選了那個舞蹈老師。那個舞蹈老師就是趙濤。事實上，當他選中趙濤的時候，這本來或許只是又一個在他電影裡驚鴻一瞥的非職業演員。
樟 & 濤
第六代導演普遍受新現實主義影響極大，喜歡使用非職業演員，以追求最真實的鏡頭表達來顯示電影的本質。賈樟柯電影裡最常見的幾張面孔都不是演員出身，王宏偉是賈樟柯文學系的同學，梁景東是賈的御用美術，韓三明則是他表弟，後來長期做製片人。
韓三明主演《三峽好人》
從電影技法的發展來看，或許意大利的新現實主義是一種倒退：選用非職業演員，使用同期聲，堅持實景拍攝，堅持長鏡頭取景。但這些電影技法之所以影響深遠，甚至深刻影響了法國新浪潮運動、道格瑪95運動等，都是源於其強烈的紀實風格所具有的衝擊力。
而趙濤等演員，給了賈樟柯電影“去表演化、去設計化”的機會。在趙濤的第一部電影《站臺》裡，她飾演的尹瑞娟晚上獨自在辦公室整理文件，聽著收音機裡的音樂開始漫不經心的擺動，慢慢的，她的舞蹈越來越激昂，直至縱情。那種表演裡天才的靈光一閃，讓電影裡的一切都對了。
《站臺》劇照
3
霹靂舞
但這個片段並不是賈樟柯電影裡唯一的舞蹈，如果你看過他的電影，你會發現他電影裡俯拾皆是的舞蹈片段。
在《站臺》那段獨舞之後15年，趙濤在《山河故人》中再度起舞。那是已經老去的沈濤，孤獨地守望在汾陽小城，耳畔響起年輕時迪廳的音樂，試圖留住早已逝去的往昔。
《山河故人》最後的獨舞
在十七八歲的時候，賈樟柯曾經在歌舞團跳過一年霹靂舞，後來上了北電也是有名的“北電舞王”，叱吒於學校附近的NASA、Banana、JJ等迪廳，每週六必去。後來，當他開始了電影拍攝，舞蹈也成為他延伸鏡頭語言的重要手段。
《站臺》中那段被譽為經典的獨舞無疑是他的得意手筆，渾然天成的肢體表達令人無比震撼。他的舞蹈也可以雋永，《三峽好人》裡沈紅和韓斌在江畔隨著遠處的音樂緩緩擺動，種種欲言又止卻足以說明一切。
《三峽好人》劇照
賈樟柯的電影很冷、很灰色，他似乎執著於去關注這個時代所拋下的東西，去給他們刻碑立傳，成為紀念飛逝時光的里程碑。但他更是詩意的，他所真正留戀的是被拋下的所有美好。
所以他讓《任逍遙》裡的巧巧在看守所外高歌，《二十四城記》裡的三個“廠花”回憶當年被追捧的歲月，讓《海上傳奇》裡的世家子回憶當年舞廳裡的剎那芳華，他希望在自己的電影裡留住自己想留下的時間。
杜月笙女兒杜美如入畫《海上傳奇》
當《站臺》裡的崔明亮等人看著奔馳的火車興奮地奔跑，在山樑上大聲學火車鳴笛“嗚”，那就是賈樟柯所念念不忘的過往，是他48歲依然有著肌肉記憶的“霹靂舞”。
4
賈科長
連影迷們都已經知道，賈樟柯有個雅號叫“賈科長”，但他們未必都知道這並非一個簡單的文字遊戲。
2003年，賈樟柯在北京小西天一家盜版DVD店裡淘碟，老闆突然神秘兮兮地問他，有個“賈科長”拍的《站臺》想不想看。當時，《站臺》是一部禁片，對於不知情的影迷這跟黃盤大概沒什麼差別。
賈樟柯在形容那一刻感受的時候說“心瘋狂地跳，像丟了孩子的家長，突然在人販子家裡看了自己孩子，出奇的興奮而又深刻的鬱悶”。
第二天，老闆拿來貨之後，賈樟柯買了自己的一張盜版DVD。對於“賈科長”來說，老闆聲聲“賈科長的《站臺》要看嗎” ，似乎是代他發出的詢問。
直到2004年，賈樟柯的《世界》才第一次登陸內地銀幕，在長達八年的地下電影生涯裡，他都是不為內地觀眾所瞭解的，而有趣的是，彼時拍攝的電影三部曲《小武》、《站臺》、《任逍遙》被許多人認為是賈樟柯最好的電影。
“賈樟柯三部曲”
解禁似乎並沒有讓賈樟柯一夜爆紅，《世界》公映之後票房只有200萬，那一年媒體最感興趣的似乎就是聽賈樟柯解釋，為什麼獲獎無數的他賣不出好票房；
兩年之後，他拿下威尼斯金獅獎的《三峽好人》內地票房只有31萬。彼時所有的影院都在上《滿城盡帶黃金甲》衝業績，《三峽好人》只在一些邊緣地帶拿下少數屏幕。
《三峽好人》海報
到目前為止，賈樟柯參與的電影裡票房最好的是《後會無期》，6.28億，他在裡面只是客串了王珞丹的狠心叔叔，那之後他接了一堆片約，全是演黑幫老大的。
賈科長表情包
票房並不能衡量電影人的品質，卻能衡量市場價值。不那麼市場的賈樟柯，對於這個人口眾多的國度來說似乎只是個符號，一個能拍“不好看”的文藝片的知名導演；至於他叫賈樟柯還是賈科長，似乎並不重要。
但對於真正熱愛電影的人來說，賈樟柯是這個時代中國電影導演中最有價值的人之一，即使眼下大紅大紫的電影公司不再，賈的電影依然是這個國家最寶貴的記憶。隨著電影市場的成熟，文藝電影的春天也逐漸到來，我們有理由相信，“賈科長”將成為我們送給一段電影矇昧時代最好的墓誌銘。
5
時間
最後，說說賈樟柯電影的“時間”。
偶然在一個朋友處，聽到了賈樟柯在《任逍遙》之後說的的一段話：“電影之所以吸引我就在於它的時間性，它會給我帶來非常多的情感上的變化……人與人的相遇，那些偶然的事情，那些必然的事情，都是在時間裡面去展開的。
《任逍遙》片場的賈樟柯
他的電影往往有著很強的時間感，有的時間跨度極長，如《站臺》、《山河故人》，當然還有（偽）紀錄片《二十四城記》、《海上傳奇》；有的則關注具體時間下的人群生存，如嚴打時期的《小武》、下崗風潮之後的《任逍遙》、三峽工程中的《三峽好人》，當然也包括《天註定》。
《天註定》裡的土豪老闆
賈樟柯相信時間的力量，他認為時間的魅力在於，唯有通過時間的驗證、揭示、呈現，我們才能理解自己，理解生活的本質。他喜歡觀察時間裡社會的變化、人物的嬗變，當然還有人物的來不及改變。唯有時間的見證，能夠抵消時間的流逝。
當然，正如許多人所說，時間裡改變的不僅是賈樟柯的人物，同樣也是賈樟柯自己。
幾乎沒有人會相信《小武》、《站臺》的導演會在《山河故人》裡玩了一把科幻感，許多人也驚訝於在《天註定》裡賈樟柯會用一段快剪加升格拍“女俠”趙濤，這樣花俏的處理方式，絕不是鏡頭樸實的賈樟柯所應有的，所以：沒想到你賈樟柯也叛變革命了！
但時間可以詮釋一切，而今賈樟柯所逝去的，已不再是他在汾陽見證過的八九十年代，而是二十一世紀的前十年，他目睹了社會更快速、更大規模的鉅變，也見證了更多被甩在時代背後的角落。因此，他才會用《天註定》關注外出打工者，並在《山河故人》裡第一次用靠近未來致敬現在。
小鎮青年的近未來：《山河故人》
賈樟柯還是那個賈樟柯，一個為大時代裡小人物發聲的電影眼睛。他曾這樣概括自己的訴求：
電影應該是一種記憶的方式。處在一個全民娛樂的時代，那些花邊消息充斥的娛樂元素，可能是記憶的一部分，但它們很多年後不會構成最重要的記憶。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記憶，可能是今天特別受到冷落的一些藝術品所承擔的。
本週即將上映的《江湖兒女》，講述一段賈樟柯無法忘卻的時間，被認為是賈樟柯的集大成之作。
他已不復那個迷茫的汾陽小子，但他的女主角還是趙濤，還能一時興起秀一段有模有樣的霹靂舞。在不可留的時間裡，他成為一點被留住的亮光，成為所有影迷共同的“領導”——“賈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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