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少年無知的強硬,敵不過刀的鋒利


賈樟柯:少年無知的強硬,敵不過刀的鋒利


賈樟柯:少年無知的強硬,敵不過刀的鋒利

今年4月,賈樟柯自編自導的犯罪愛情片《江湖兒女》獲得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從《小武》《天註定》《山河故人》……到現在的《江湖兒女》,賈樟柯一直在記錄時代,記錄在時代劇變中的人。讀了他這篇關於靈感和創作的文字,再進影院觀影,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我 的 夜 奔

文 | 賈樟柯


高三的某一天,好朋友突然衝進教室,氣喘吁吁地說他被高二理科班的一個同學打了。這當然是對所有兄弟的侮辱,45分鐘的時間裡,我們一直在籌劃復仇的事情,最後決定我和另一個瘦高個子同學陪好朋友去“理論”。

下課鈴響了,我們三個赤手空拳地向“仇家”的教室走去。我相信我的目光會秒殺他,不需要太多人手同行,他可以想象到窗外全是我的兄弟,他的對立面。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個倒黴的理科班同學一定會在我們的凝視下低頭,服軟,認錯。目光就是利器,我相信。更關鍵的是,如果能用目光打敗他,我們的尊嚴所受到的挑戰就會得到加倍的償還。

“江湖”需要傳奇,那時我就是個好編劇。

理科班的老師剛出教室我們三個就佔據了講臺,我們一言不發地望著整整一教室人。視線掃過的地方逐漸安靜,的確有很多目光選擇了躲避。那一剎那,助長了我對他們的不屑,這甚至是一種憂傷的感覺:像一排排被割倒的麥子,青春金黃燦爛,但自尊已經彎曲倒地。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孤立,如果有更強悍的人跟我尋仇,我知道我身邊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可能是彎曲倒地的麥子。人,終究無所依靠。

穿過一排排桌椅,好友在瘦高個子同學的陪伴下,一步一步向他的“仇家”逼近,我在講臺上用目光控制著全局,敘事按照我們的設計在一點點往前推進。就像胡金銓的電影,所有對決之前都是對峙,那是世界上最漫長的時間,每一秒都長過一秒,連彼此的喘息都參與了交鋒。真的是一道白光,我知道不好,連忙跑到好友身邊。

教室裡沒有人說話,被刀鋒劃破的衣服提前為鮮血讓出了退路,我的耳邊“刷”的一聲,那是邵氏電影裡獨有的刀劍刺過身體的聲音,現實中沒有,此刻卻在我的心裡久久迴響。這聲音代表著無法形容的痛感,就像“冷兵器”的一個“冷”字,讓人望而生畏。好友的肚子上漸漸滲出了鮮血,“仇家”臉色慘白,他手裡拿著一把小刀,那把小刀無辜地面對著我們,沒有掛一絲血跡。

瘦高個子同學連忙背起好友,我在後面扶著他,三個人向隔壁的汾陽醫院落荒而去。

教學區里布滿課間休息的同學,即使擦肩而過,那些打水歸來,或者說笑打鬧的同學也沒發現我們的境遇。好友的血在瘦高個子同學的白襯衣上滲透開來,當我們把他放在急診室床上的時候,我們三個身上都佈滿血跡。一個莽漢般的大夫很冷靜地進來,不慌不忙地處置,似乎還在哼著小曲。他的腳在打著節拍,我低下頭,看見他穿了一雙藍色的塑料拖鞋。這雙拖鞋顯得無比懶散,對我們如此不屑一顧。

我們的班主任匆匆進來,又匆匆暈倒。我沒有暈血,手裡拎著血衣,像拎著一面帶著溫度的旗幟,而大夫報以我們的卻是一雙藍色的拖鞋。血,在此地如此司空見慣,如此不值一提。

那天晚上,我騎著自行車一直在縣城裡遊蕩。縣城萬戶掌燈,正是倦侶歸巢的時刻。明月下最容易發現愛情,感覺屋宇寬厚,萬物仁慈。橫穿縣城的馬路上,有趕腳的牛群經過,百十頭黃牛與幾個趕牛人散步般向西面的群山散淡而行,有如踏著古代的土地,他們步履不停。

黑暗中的縣城頓時有了古意,這座城池改朝換代,棄舊圖新。但對月亮來說,那一定只是沒有改變位置的地球上的一個小點而已。黑暗包容了太多不堪的人事,沒有什麼比黑暗更瞭解人的痛苦。我決定把今天的事情忘記,從此以柔軟面對世界。是啊,少年無知的強硬,怎麼也敵不過刀的鋒利。因為今夜,我喜歡上了夜遊:黑暗絕頂明亮,無比透徹。

多年之後,我在北京南城“湖廣會館”聽崑曲《夜奔》,舞臺上的林沖在風雪中穿山越嶺,於悲憤中婉轉清唱:“遙瞻殘月,暗渡重關,奔走荒郊。”一滴本該在高三時流下的眼淚,這時才緩緩化開,掛在臉頰。林沖孤苦多於悲憤,這故事就是在講一個人逃出去,活下來。而這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故事,我們都奔命於風雪的山道,在黑暗的掩護下落荒而逃。

同樣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絕跡,這些年翻開報紙打開網絡,類似於《夜奔》的故事比比皆是。那些掩藏在報道文字中的血跡,卻沒有絲毫的質感,彷彿不曾疼痛,輕而易舉。

而我,卻不時想起高三的那個上午,耳邊總會響起“刷”的一聲。在邵氏電影的工藝裡,那是擬音師傅撕開布匹獲得的音效,但對我,那是身體的傷痛、無力的宣言、卑微的抵抗。

一個下午,又在網上看到同樣的新聞。我合上電腦,坐在辦公室裡望著窗外。少年的血多少源於荷爾蒙的分泌、多少有種可以理解的天性中的衝動,而現代社會瀰漫開來的暴力氛圍卻讓我不安。《夜奔》講的是古人的境遇與曲折命運,被書寫出來成為小說、戲劇,流傳後世。而發生在今天的故事,似乎也需要有人講述。事實上,既然你在從事敘事藝術,那就有必要延續對人類記憶的講述。

窗外,夜幕將要降臨北京。這座過於喧鬧的城市,無法迎接幽冷的月光。我突然想遠行,在夜幕中去到山西任意一個小城。那裡的城池已有千年,一定明月高掛。我知道我是想寫東西了,在辦公室裡找了一摞信紙、十幾支用慣了的粗黑墨筆,決定到大同去。臨出門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桌子的電腦上,猶豫一下沒有帶它。

車過八達嶺之後,高速公路便在黑壓壓的群山之中盤旋。對古人來說,即使策馬疾行,這段路途也應該算是千山萬水了,而我們三個小時後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一路上思緒萬千,每次旅行都能激活我的想象。靈感像是潛藏著的野性,你必須將自己放虎歸山。

坐在賓館裡攤開信紙,我才明白為什麼這次不想帶電腦來。從第四部影片《世界》開始,我已經習慣了電腦寫作。但這一回,我需要拿起筆,看筆尖劃過白紙,猶如刀尖劃過白色的襯衣。我低頭寫著,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多年不用紙筆,竟然常常提筆忘字,我知道自己寫了太多錯別字,但也不管不顧,一路狂奔。這一天,電影取名為《天註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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