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欣賞」陝西李娟:枯葉蝶

沒有誰不怕歲月的風霜爬上額頭。而老去,是光陰給人類的歸宿。就像秋風中的樹葉,迴歸大地泥土一樣。

讀一首詩:“心裡裝著她,老去,老去又能怎樣”。心頭一顫,快要滴下淚來。

老去,我們每個人都會老去。老成光陰中一片晶瑩的雪花,冰涼的,冷寂著。老去,幾乎是每個人都怕的,沒有人不怕朝為青絲暮為雪的時光。

而有些人老了,老成時光深處中一隻枯葉蝶。那隻著翅膀的蝴蝶,停留在歲月深處,風姿翩翩,從容優雅。

法國作家杜拉斯的暮年,她的名字已經飄洋過海,《情人》被翻譯成三十二種語言,讀者更是不計其數。她常常戴著一幅寬邊的黑色眼鏡,身披一件紅色的大衣,穿一條黑白相間的格子短裙,指間燃著一支香菸。她和雅安·安德烈挽著手臂,旁若無人,談笑風生地從大街上走過,引得路人側目。她的寫作風格,電文式的語言被人模仿,甚至她的裝束和打扮竟然成了一種時髦,很多年輕女人也跟著模仿。其實那一年,她已經七十歲了。她說:“我身高一米五,但我屬於全世界”。人們可以模仿她的裝束和穿戴,卻無人能模仿她的才華。

張愛玲的晚年深居簡出,她將自己埋在成堆的書籍裡,完成了《海上花列傳》等大量的翻譯工作。如果說,暮年的她是寒冷而孤寂的,那麼,她只有躲進文字裡取暖。沉思,靜默,書寫,一個人的孤獨,在常人看來一定是淒涼的。但是,對於她,那又是安頓靈魂唯一的去處。如果說,年輕時期的張愛玲是一位美麗的女子,也不為過。她高挑而個性,常穿著大袖長袍,桃紅柳綠的衣裳上街。路人圍觀,她從不怯場,處亂不驚。有一年,她為出版小說《傳奇》到印刷廠去校稿樣,著裝奇異,使得整個印刷廠的工人停工。她依然我行我素,像一隻悠閒的野鶴。她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古典的旗袍,衣襟上鑲著大朵的雲頭,纖細的不盈一握的腰身,她仰著頭,驕傲地望著天空。神情薄涼,漠視一切。生就孤傲的女子,在二十歲時就聲名鵲起,紅遍大上海。她像一枝煙花,拼就二十年積蓄的才華一瞬間照亮了夜空。

晚年的張愛玲,像是空谷中的一枝蘭花,幽嫻自居,清芬暗盈。她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訪,然而,花雖謝而風尤香。人們沒有忘記她。

杜拉斯說過,一個人必須終身保持對愛情的喜好,因為愛情本身是這樣的美好,是生命中的瓊漿玉液。暮年的杜拉斯,有雅安·安德烈和她相伴十六年,誰說不是一段奇緣?她的晚年,像是一斷燃燒過的沉香,火雖熄而炭尤暖。

那麼,伴著書香老去,不失為一件風雅而美好的事。

她們有的是穿透歲月的蒼涼之美,恆久之美。

年少時,我最不喜歡“花凋”這樣的詞。我就像大觀園中的寶玉,不喜歡看落紅翩翩,不喜歡看湖中殘荷。《紅樓夢》中有一回,寶黛眾人遊園,寶玉見湖中殘破的荷葉說,這些破荷葉真可恨,怎還不叫教人拔去。黛玉聽後不樂意了,說,我喜歡一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偏偏你們又要拔去。寶玉聽了,連說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了。

多年以後,我漸漸懂得了花凋、殘荷、枯葉蝶的美。老去,其實沒有什麼可怕。我希望自己的暮年,能心懷悲憫,緘守秘密,神情從容,姿態優雅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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