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演义 第二章 第一回,连载

他说我英雄迟暮,一是因为我曾经玩一样就开了大场面,二是是因为我曾经挎刀。老电影上喜欢说,骑洋马挎大刀,我主要是步行,有时候也坐公交。有一年在东北穆棱,我还坐过倒骑驴。寒冬腊月里,一地雪,白茫茫一片,倒骑驴上还有褥子,还有盖头,大红花的盖头,钻进去头蒙在里面还真有点暖和。眼哥说,有个陪睡的更暖和。看见没,眼哥真的是风情万种。那年月穆棱晚上七点一过就没人了,漆黑一片,走路上寂静的能听见掉根针。如今不知道啥样子,估计少不了也是灯红酒绿。穆棱有家卷烟厂,当年生产宇宙牌香烟,马季创造的品牌,如今不知道这烟还有没有。还有一个火车站,叫八面通。八面通名副其实,空旷的四野,远远的在风中缩成一团的树。记得有次去穆棱,从牡丹江换乘长途汽车,售票员是个大姐,极健谈,他问我们去找谁,我说找谁你认识?这不是一个庄,是一座城。她说,是一座城,你说吧。我就说了一个人

名,她马上说出来他住哪条街,哪栋楼,在哪里上班。我说这么神啊,她说神啥,都是老门老户,谁添一口人都知道。

我当时就爱上了那座小城,那座边陲小城。

我说我曾经挎刀,其实是小刀,也说不上挎,就装裤兜里,猛一起跑容易荡出来,古代叫丢盔弃甲。所以我只要一猛跑,就手在裤兜里,刀在手里。小刀有个机关,一按,刀片亮出来,如果有阳光,锋芒也亮出来。有一天有着和煦的阳光,我拿刀片当镜子照楼梯,他们说,像镜子一样的刀片好看不好用,最不结实的一种,但我没办法,有一把总比没一把强,滥竽充数。他正好路过,正是说我英雄迟暮那个。他比我小两三岁,看见有刀,寒光闪闪一把刀,吓得一口气没上来,哇哇大哭起来。我没想到他会哭,正想揍他,他母亲闻声而来,问他怎么了,他依旧大哭,但是他说出来的话让我很欣慰,我暗暗朝他一挑大拇指。许多人说他是卖卖,我一挑大拇指,意思他不是卖卖,是买买。收买的买。他那天确实把我收买了,我过去见他都不说话。

他说:“妈,碰住迎面骨了,可疼!”

他叫李大义,如今在一家单位当保安。他和他媳妇都是灯泡厂的,那时候我去找过他,通红的车间里,看他鼓着腮帮吹灯泡,想吹送啥吹啥,有次还吹了个公鸡,大嗉子公鸡,我叫他吹个蚂蚁,他没吹。后来灯泡厂就解体了,那一天是个夜晚,那时候的夜晚有点漆黑,是个冬天的夜晚,天空中飘撒着小雪粒子,窸窸窣窣的小雪粒子,这种雪粒子落得飞快,在地上跳个不停。那一天我骑着摩托车从灯泡厂门口疾驰而过,然后一个大弧度的飞速掉头,我听见他媳妇的尖叫声,然后,我就停在了他俩面前。

他和他媳妇,两眼茫然的看着我。

他说:“传说中的下岗,你知道不?”

我说:“知道。”

他说:“现在不是传说了,我下岗了,还有她。”

他媳妇哭了。

他也在抽鼻子。

清冷的灯光下,他和他媳妇肩头,都是蹦跳的小雪粒子。

最后他说:“你有摩托。”


他媳妇会做家常菜,用很小的碟子,盛豆腐乳的那种小碟子,做豆豉排骨,清蒸带鱼,还有素蒸,蒸海带,蒸莲菜豆角之类,地道的很,大饭店也做不来。我在他家吃过一次饭,我印象中是这辈子李大义第一次请客,是大年初几我忘了,一过年就寂寞,每个人都有事,我就乱摸,摸到了李大义家。那一天地上雪有半尺,那一天碰巧他媳妇很高兴,一不小心说出一句话,覆水难收,她说别走了今天,大义老说你媳妇做的菜好吃,赞不绝口,今天让你尝尝我做的菜!我马上答应了,我本来还觉得来错地方了,半尺深的雪,咋摸到他家了,见鬼了!结果他媳妇一席话让我心花怒放,我说那就这么定了,哈哈哈哈!脱去外罩,仰面朝天躺上了床。李大义很着急,李大义对他媳妇说,你拼啦?又觉得我在不该说这话,又对我解释,说他说她拼啦是她手疼,医院正骨科都看过了,陆大夫看的,那个陆大夫你知道吧,可有名,没有胡子,猛一看可像个女的。陆大夫嘱咐她,康复期间不能活动,最不能拿的就是锅铲。我就去看他媳妇,其实他媳妇说完也后悔,正捂着嘴,李大义一说正骨科,她就装着手疼,还举起手来一口一口吸凉气。马上她又开始恨李大义,恨的意思很明显,没一点本事,没一点本事的人,都是说完就后悔,不管说啥都后悔,就没有不后悔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说的就是李大义。我说要不我炒菜吧,就起身要去厨房。李大义就拦我,说你会炒菜?你不是只会下个饺子?我说逼上梁山逼上梁山,说不定炒出来,还吓你们一跳,拿大鱼大肉来,我给你们炒一桌子!李大义立刻把我抱得死死的不撒手,口里说快跑!我不知道他是叫菜快跑还是叫他媳妇,我正挣扎,他媳妇眼圈都红了,我知道是心疼红的,还吸溜清鼻涕,她知道木已成舟,她就义一样大喝一声,都别说了,我去炒!

那一天李大义摸到厨房,声音很小的说了几句话,我听见了,他说:“一会儿菜做好,用啥盛?”

他媳妇:“还能用啥,用碟子啊,小碟子!起开,正炒菜,别搂我!”

他说:“就搂!”

他媳妇说:“为啥?”

他说:“可愧疚。”

他媳妇说:“别捣乱!”

他说:“一会儿盛菜,能不能不用碟子?”

他媳妇说:“不用碟子用啥?”

他说:“用勺子?”

他媳妇彻底爆发了:“你给我滚!”


他家地方小,那一天做好饭,他媳妇不上桌,拿个碗在厨房吃。我俩是坐在床上喝的,盘腿坐在床上。酒是绿豆大曲,很陈旧的一个瓶子,土都渗到玻璃里去了,咋也擦不掉。我一拧瓶子,瓶盖还是松的,保险起见,就让他先喝,看他喝三口没死,我才端杯。看得出来,李大义想哭,我知道他又开始心疼了,我吃一口他疼一下,我喝一口他也疼一下,我倒一杯他更是疼一下,疼得直咧嘴,还冒冷汗,还吸凉气。也难怪,一辈子第一次被人吃,要我我也这样,根本掩饰不住。他还差点哭出声来,是突然控制不住情绪,赶紧用手捂了,就出去了一会,我想他应该是去咬被子,或者咬毛巾。他媳妇此时已经不心疼了,我发现男人要是仔细起来,女人比不了,她从门口过,看我吃一口喝一口,还笑,还说味道好不好,要不要再添两盘。李大义回来正好听见,立刻快昏过去了,他在等我回答,眼睛死死盯着我,他就要一头栽床上了,都一晃一晃的了,我说不了不了,够了够了,他马上不晃了。我就频频劝酒,我有经验,喝着喝着就不心疼了,我就经常是这样,我有时请客,脸怎么笑都可难看,怎么纠正都不行,几杯酒下肚马上就好了,谈笑风生。果然他开始兴高采烈,他说这瓶喝完了还有一瓶,那一瓶是黄豆大曲,我说你喝多了吧,哪有黄豆大曲,他说芝麻大曲?西瓜大曲?我推他一把,他就起身找钥匙,我说你干啥,他说他骑车出去一趟,我说喝着酒你骑车出去干球,雪半尺深。他说出一句话来,这句话没说完,他已是泪流满面。

他声音沙哑:“再去喊几个人来,一直想喊这几个人来,再不喊,这辈子就过去了,说过去就过去了,从想喊这几个人,已经过去十几年。”

我差一点也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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