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看完《江湖兒女》之後，我記得最清的一句臺詞。
巧巧替斌哥頂罪坐了五年牢，剛出獄就南下重慶找斌哥，卻被他無情拋棄。在回大同的火車上，她碰見了徐崢扮演的“疆漂”。
這是個滿嘴跑火車的人物，張嘴“國家有個大項目”，閉嘴“宇宙學”，壹哥上大學的時候，在火車上見過不少這種人。
說到高興處，“疆漂”盯上了面容白淨的巧巧，搭話問她：“你相信UFO嗎？”
沒想到巧巧平靜地回答：“相信，我見過。”
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發笑，旁邊的人都奇怪地看著我。
趙濤：三個女人，一臺戲
巧巧還真見過UFO，但不是在這個故事裡，而是在另一個時空。那裡的她不叫巧巧，叫沈紅。沈紅的故事，叫《三峽好人》。
《三峽好人》裡，山西煤礦工人韓三明來重慶奉節尋找失散十多年的妻女，碰上了來尋丈夫的山西女人沈紅。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韓三明對著長江默默地抽菸，一隻飛碟突然從山後飛出，劃過天際。
韓三明無動於衷，似乎什麼都沒看到。沈紅卻愣在當地，久久注視著飛碟消失的方向。
一部像《三峽好人》那樣現實到骨頭裡的電影，居然出現了UFO憑空劃過，或者高塔像火箭一樣平地飛起這樣超現實的場景，這成了賈樟柯最個人化的標誌。
《三峽好人》裡，
沈紅注視著一座高塔升空飛走
所以當巧巧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猜她一定會看到UFO。
果然，在得知“疆漂”只不過是個油嘴滑舌的騙子之後，巧巧下了火車。西北某地站臺，深夜裡寂靜得如同墓地。巧巧走向一幢廢樓，UFO如約從樓後升起，飛向遠方。
此時的巧巧，已經不像沈紅那樣驚訝，而是若有所思。
看到這一幕，也就坐實了我在看電影前半部分時的猜測：
《江湖兒女》裡的巧巧和《三峽好人》裡的沈紅其實是一個人。甚至，和《山河故人》裡的沈濤也是一個人。
三個女人的經歷出奇地相似：同樣在山西有過一段繁華的人生，這段人生同樣和某個男人密不可分，也同樣，她們都會被這個男人拋棄。
而這段繁華和拋棄間的起落，又正好和九十年代到千禧年後，中國社會的急遽變化保持了同步。
《山河好人》裡，
沈濤的兒子已經變成了半個美國人，
他叫爸爸為：皮特！
巧巧和沈紅尤其相似，她們的男人都去了重慶，她們甚至都要到重慶去尋找那些男人。
由此似乎可以很容易得出這樣的推論：賈樟柯的這些電影，拍的都是趙濤。
《江湖兒女》上映之後，網友也樂於這麼去推論。
比如前兩天壹哥就在網上看到一個段子：我總算知道為什麼《小武》和《站臺》是賈樟柯最好的作品了，因為那兩部裡面沒有趙濤。
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細看幾部趙濤主演的電影，其實她演的都是一個時代鉅變化中被傷害、最後堅強活下來的女性形象。而這樣的女性形象，又恰恰是和賈樟柯電影的母題相呼應的。
《三峽好人》裡尋夫的沈紅
與其說賈樟柯是在為趙濤“定做電影”，不如說，趙濤略帶堅毅的臉非常適合賈樟柯電影。
相比“御用女主”這樣的形容，我更傾向於認為趙濤是賈樟柯愛用的一個符號——和UFO、重慶、九十年代金曲、山西小城街景、山西方言一樣的符號。
所有這些符號背後，藏著的是科長那雙小眼睛。
賈樟柯：一個生活的觀察者
《江湖兒女》我看的那場是豆瓣組織的觀影場，結束後，賈樟柯照例會來和影迷交流。
聽說科長要來，豆瓣影迷們顯然會耐心等著。但不知怎麼，我突然不太想見到科長，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提著揹包一個個擠過人群出了影廳。
剛出了廳，賈樟柯就迎面走過來，和我擦身而過。
後來我在想，為什麼我會極力避免這場映後交流呢？也許是因為我想知道的東西已經全在電影裡了吧，我想保留這種認知，就算賈樟柯自己的解讀都會將其打亂。
有一種說法，說世界上有兩種人：“high mover”和“low mover” ，分別對應喜歡變動、過遷徙生活的人，和喜歡安穩、在出生地過一輩子的人。
以這種標準去衡量，賈樟柯很容易會被劃入“low mover”一類。
以拍家鄉戲出名，賈樟柯的鏡頭始終沒有離開過山西，甚至角色都可能是自己的兒時玩伴或者親戚（比如《小武》的男主王宏偉就是賈樟柯的同學，《三峽好人》的男主韓三明就是賈樟柯的表弟）——賈樟柯似乎是中國電影圈裡最貪戀故土的一個人。
但這不能解釋一個bug，就是為什麼他能對重慶有如此深的感情，而且能把重慶拍得這麼好。
《三峽好人》是賈樟柯重慶情結的開端。起因其實是因為他想拍一部叫做《東》的紀錄片，記錄畫家劉小東在三峽水庫把奉節淹沒前趕到庫區寫生的經歷。
拍攝《東》的那幾個月，賈樟柯一直住在奉節。山河間的那種人情讓他十分著迷，面臨遷徙的庫區居民內心的躁動不安，讓他萌生了拍《三峽好人》的想法。
一個人對一地的感情，是能通過鏡頭表現出來的。看《三峽好人》和《江湖兒女》中關於重慶的那些鏡頭，你能明顯感覺到賈樟柯很愛重慶。
巧巧走在重慶街頭
那賈樟柯愛的，到底是山西，還是重慶呢？山西和重慶，應該要算中國地緣差異最大的兩個地點了吧？
如果有這個疑問，說明你還沒懂賈樟柯。
相比“high mover”或者“low mover”，我更想用這兩個標準來劃分人群：“生活的參與者”，和“生活的觀察者”。
前一種人，就是我們摸爬滾打在人世間的芸芸眾生，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按部就班。有痛苦，也有歡樂。
後一種人則不一樣，他們似乎也在按照平常人的方式生活，但卻似乎總是懸浮在生活之外，冷冷地觀察著這人世，總是不會太投入。
前一種人因為投入，所以往往就在一個地方完成全部人生，所以多“low mover”，
後一種人因為不能投入，所以總要換換地方，多找幾個樣本來觀察，所以多“high mover”。
如果這麼劃分的話，賈樟柯就應該被歸到“生活的觀察者”那一欄了——他是一個隱形的high mover。
那麼問題來了，他觀察的是什麼呢？
山西小城和重慶，雖然一個乾旱一個溼潤，但卻都有著悠遠的歷史，也都在改革開放過程中經受著巨大的衝擊。
賈樟柯電影下的山西，總是要橫跨九十年代到2010年後。小城裡的那些建築總是會被拆掉，總是會有人賺了錢“去南方”，有人沒賺上錢，留在原地。
《江湖兒女》中代表
九十年代山西的大棚表演
賈樟柯電影下的重慶，總是要經歷大移民，“兩千年的地方兩天就要拆掉”，這種魔幻般的變革，讓生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心神不寧。
動盪，是山西和重慶最大的共同點，也是最令賈樟柯著迷的東西。
從第一部電影開始，不管是用小武的視角，還是用趙濤飾演的女性角色為視角，其實這些都是賈樟柯的眼睛，在注視著這個動盪的世界，和動盪中人們的轉變。
九十年代的音樂、迪廳、男主角總穿著老土的毛衣，女主角總穿著俗氣圖案的花衣服……這些，也只不過是這個動盪時代的註腳而已。
時代不是賈樟柯電影的背景，而是主角。
江湖：後來的我們
回到《江湖兒女》上面，很多人都在聊，賈樟柯所謂的江湖到底是什麼？
是幫派情結嗎？電影裡似乎有很多表現“黑社會”的情節，比如開頭廖凡飾演的斌哥和眾兄弟一起喝“五湖四海”，把各種高度白酒摻在一個臉盆裡，大家各取一杯。
再比如斌哥和巧巧在荒山上試槍，斌哥一直在告訴巧巧：咱們是江湖中人。
所有這些表面上看去，似乎賈樟柯是在拍一部《古惑仔》式的黑幫電影，講的是一群黑社會的故事。
但不知怎麼，看的時候我總會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疏離：真正的黑幫人士應該不會把“江湖中人”天天掛在嘴邊上吧。 如果賈樟柯真的是在拍一部黑幫電影，應該不會有如此生硬的符號感。
斌哥的幫派在集體觀摩古惑仔電影
尤其是當另一個黑幫頭子被殺之後，葬禮上居然出現了國標舞雙人組，這種嚴重的荒誕，明顯是在調侃黑幫。
所以江湖，只不過是賈樟柯的另一個觀察對象而已。
《江湖兒女》中大同的那個江湖，在90年代無比風光。大哥的女人巧巧想吃燒麥了，立馬就要去幾百公里外的呼和浩特去吃。
而當時代大潮退去的時候，當年的那些混混，除了還在一起打麻將，早就不是江湖中人了。
片子後半部，斌哥從重慶回到大同，問起曾經兄弟的下落，混得好的無不是去了南方，有了自己的買賣。言外之意：還留在大同的，是那些混得不好的。
只有巧巧這樣的人，還在唸叨著“我是江湖中人，你不是”。
江湖在他們心中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一種用來抵抗時代變化的武器。
而江湖在賈樟柯這裡，和山西、重慶一樣，是另一個代表動盪的符號。
這是賈樟柯的江湖，絕非簡簡單單的“兄弟情義”。
尾聲：UFO
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曾經看過一個賈樟柯的採訪。有人問他，《三峽好人》中的那個UFO到底代表著什麼？
賈樟柯當時是這麼回答的：“我站在長江邊上，看著霧氣氤氳，重山聳立，就突然在想，會不會有一雙眼睛在上面觀察著我們，這雙眼睛也許就是UFO。”（大意）
是啊，一座兩千年曆史的城市就要在幾天之內被水淹沒，這件事足以讓路過的外星文明駐足凝望。
就算沒有外星人，不還有賈樟柯嗎？
你可以說賈樟柯對故土愛的深沉，你也可以說重慶是賈樟柯的第二故鄉。但在壹哥看來，賈樟柯的鏡頭永遠是冷靜的，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中立。他故事中的這些元素，褪去了故事，退化成一個個符號本身，剩下的，也只有賈樟柯的眼睛。
這，恰恰是他的電影最吸引我的地方。
那隻劃過天空的UFO，大概就是賈樟柯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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