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百花竟開。洛陽書生常大用，揚鞭策馬，直奔曹州而去。他一生酷愛牡丹，聽說曹州牡丹勝過洛陽，便不遠千里前往觀賞。來到曹州，常大用借一位紳士的花住下，花園中長滿奇花異草，春風微動，花笑草舞，散發出沁人肺腑的芳香，牡丹自貴，姍姍來遲。常大用眼睛盯住牡丹嫩蕾，盼望它早日開放。常大用整天在花叢中踱來踱去，守候在牡丹花旁，他作懷牡丹詩百首，藉此抒發自己等候牡丹開放的急切心情。
過了幾天，牡丹慢慢含苞待放，這時，常大用的盤纏已經用完，他捨不得就此離去，便當去春天穿的衣服度日。這天早晨，常大用又來到園中，將近牡丹花圃，忽然看見一位姑娘和一位老婆婆先在那裡，他以為是紳士的家眷，便匆匆離去。傍晚，他再到花園，又遇見老婆婆和那位姑娘，他閃在樹後凝神細看，見姑娘身穿宮裝，豔麗無比。他想：“人間哪有這樣的美人呢？一定是仙女下凡。”呆視間，姑娘和老婆婆已隱沒在假山後面，常大用急忙追過去跪倒說：“娘子定是仙人，小生特來拜見。”老婆婆用身體擋住姑娘，怒斥連聲。
常大用聞聽，非常害怕，這時，只見姑娘微微一笑對老婆婆說：“走吧！”便穿花拂柳而去，常大用呆若木雞，直勾著雙眼，望著姑娘消逝在花叢之間。夜晚，常大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一會兒悔恨自己荒唐，擔心姑娘的父兄找他來算賬，一會兒又慶幸姑娘並未生氣，沒有責怪自己。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慶幸沒有人來問罪，他心裡才稍稍安定些。但是，他回憶起姑娘的容貌和聲音，接著就是思念，從此，他吃不下，睡不著，日益憔悴，臥床不起。
一天夜晚，正當常大用躺在床上發愣時，門簾一響，那位老婆婆出現在床前，她將碗遞給常大用說：“我家葛巾娘子調的藥湯，你快喝下去吧！”常大用一下驚呆了，心裡不住打鼓：我與姑娘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毒死我呢？轉念一想，與其相思病苦，不如一死為快。想到這裡，將湯藥一飲而盡，老婆婆笑吟吟地拿著空碗走了。常大用吃下藥後，覺得藥氣噴香撲鼻，不似毒藥，過了一會兒，覺得胸開氣順，頭腦清爽，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常大用醒來，病已痊癒，從此他越發相信老婆婆說的葛巾姑娘是個仙女，盼望能再見到她，他常常跑到葛巾站的地方和坐的地方去叩拜禱告。
一天，常大用走到樹林深處，恰巧遇見他朝思暮想的葛巾，他見四下無人，高興地奔過去，拜伏在地。葛巾上前攙起他，身上散發出濃郁的香氣，常大用握住姑娘的手，剛要說話，抬頭見老婆婆走過來，又趕快把手鬆開。常大用正在發窘，葛巾已躲到山石後面，她用手往南指了指，低聲對大用說：“半夜時分，用花梯越過南牆，四面有紅窗的房子就是我居住的地方。”說罷匆匆離去。
明月高懸，星星好像要洞察人間秘密似的眨著眼，常大用扛著梯子，放在南牆下，他登上去一看，果然見一架花梯已經靠在牆裡邊，常大用欣喜若狂，急忙爬下花梯，悄悄向有四面紅窗的房子走去，他走到窗下，聽見屋裡有人談話，又連忙退了回去。過了一會兒，常大用又來打窗口，悄悄往裡一看，見葛巾和一位素衣姑娘對坐下棋，老婆婆站在旁邊觀陣，他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局散，又無可無奈何地回到牆外去。三更過後，常大用已往返三四次，還是不見局散，他只好伏在牆外梯子上等候著。
忽然房門一響，老婆婆從房裡走出來，她一眼看見花梯問：“誰把梯子放在這裡？若有賊人不是正好借它下來嗎！”說著叫丫環把梯子搬走了。沒有了花梯，常大用只好下牆回到自己的房裡，一整天，他坐臥不寧，倍思葛巾。好不容易熬到夜晚，常大用又爬上南牆，他驚喜地發現，花梯早已靠在牆裡。常大用順梯下牆，疾步來到葛巾房中，姑娘正在床邊出神，見大用進來，吃了一驚，急忙站起身來，含羞立在一旁，渾身散發著香氣。
常大用忙上前施禮說：“小生自謂福薄，以為與仙人無緣，不想今日得會仙人。”屋外傳來了說話聲，葛巾急忙推了常大用一把，指著床下說：“快，你先在床下躲躲，玉版妹子來了。”常大用剛要鑽進床下，一個素衣姑娘便推門進來，她對葛巾說：“敗軍之將，還敢言戰嗎？”我的香茶已泡好，特來請姐姐下個通宵。葛巾推說身體睏乏，再三地堅辭，素衣姑娘說：“姐姐這麼捨不得離開屋子，想是你屋裡藏著男人不成？”說著強拉著葛巾往外走，葛巾無奈，只好相隨。
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常大用從床下爬出來，他想找一件東西留作紀念，可是找遍全屋，沒有一件首飾盒化妝用品，只見床頭上放著一個水景如意，上面結這一條紫巾，芳潔可愛。常大用非常喜歡這件寶物，便高興地把它揣在懷裡，按原路回到自己住所，他自理衣袖，香氣尚存，這使他更加想念葛巾。他幾次想再跳牆進去找葛巾，但是欲行又止，他害怕再有鑽床之苦，他把希望寄託在如意上，希望葛巾來尋。隔天，常大用正手捧如意，對物思人，忽然房門一響，葛巾果真來到他的身邊，常大用驚喜萬分，不知說什麼才好。
葛巾挨常大用坐下，微笑著說：“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哪知道你還是賊呢。”常大用挽住她的臂膀笑道：“我偶然做一件非君子的事，只不過是想如意罷了。”依偎談笑間，葛巾身上散發出一股香氣，直衝常大用肺腑，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說你是仙人，果然不妄，多蒙垂盼，真是三生有幸。怕的是杜蘭香下嫁，終成離恨。”葛巾溫柔地笑了笑，輕聲說道：“你想到哪兒去啦，我不是仙女，我是被你的思戀深情所感動才來找你的。”說罷，吟起常大用所作懷牡丹的詩句。
葛巾說：“不過，咱們的事必須保守秘密，人世間是非多，如果被人捏造黑白，飛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到那時遭禍被迫分開，比自己離別更慘。”常大用連連點頭說“是！”常大用認定了葛巾是神仙，又問她的姓氏，葛巾說：“既是神仙又何必問姓氏呢？”雞叫三遍，葛巾起身說：“我家耳目眾多，不便多留，有空我再來。”常大用戀戀不捨，苦苦挽留。葛巾想起水晶如意，又轉身對常大用說：“如意是妹妹玉版留在我屋裡的，不是我的東西，我得拿回去還她。”常大用問玉版是誰，葛巾說：“是我的叔妹。”
常大用送走葛巾，覺得房內件件東西都散發著異香，從此，每隔一兩夜葛巾就來一次，二人有時作詩填詞有時情語綿綿，每將分別時，總是戀戀不捨。人惜光陰不讓去，光陰無情不等人，轉眼春去夏來，常大用流連忘返，典賣衣物的錢又花光了，他決定去賣馬。葛巾知道了這事，便勸阻道：“為了我，你花光了盤纏，又典去衣物，如今還想賣馬，這裡離洛陽千餘里，沒有馬匹怎麼回去呢？我有銀子，任你使用。”常大用推辭道：“你的恩情無以為報，再用你的銀兩，我更難以為人。”葛巾強拉著他來到花園的一顆桑樹下，指著樹旁一塊石頭說：“把它轉開。”
常大用推開石頭，葛巾從頭上拔下金簪，對準移開石頭的土地連刺幾十下，又對常大用說：“扒開。”常大用扒開土，下面現出一塊石板，掀開石板，露出白花花一甕銀子。葛巾拿出五十兩銀子，常大用急忙拽住她的胳膊，葛巾不聽，又拿出十幾兩，常大用強還回去一半，然後把甕蓋上，埋好。有了銀子，常大用和葛巾相會更勤。一天夜晚，葛巾面帶愁容，常大用問她出了什麼事，葛巾說：“近日來，你我的事，有人說長道短，看來難以長久，必須早做打算。”
常大用聽說後，驚恐萬狀說：“小生生來老實謹慎，為了你，我什麼都不顧了，聽你的安排。”葛巾讓常大用先回洛陽，她隨後跟來，這樣便可遮人耳目。常大用日夜兼程往洛陽進發。快到家門口時，正好葛巾的車子也到了，常大用急忙迎上前去，見那老婆婆也在車上，葛巾說：“這是伴我的桑婆婆。”常大用和桑婆婆攙扶著葛巾進家，登堂拜見家裡人，街坊鄰居紛紛趕來賀喜，大家都驚歎新娘的美麗。常大用有些緊張，生怕別人問起新娘的來歷，葛巾卻很坦然，待人彬彬有禮，顯得比平日更加溫柔可愛。
常大用的弟弟常大器尚未婚配，葛巾見他人才出眾，想把玉版妹妹配他為妻，便對大用說：“玉版妹妹你是見過的，若和弟弟配成夫妻，真是天生一對！”大用聽了非常高興，便請她做媒，她欣然答應：“這事很容易，套上輛馬車，讓桑婆婆去一趟接來就行了。”桑婆婆坐馬車去曹州接玉版姑娘了，葛巾估計妹妹將至，便叫大器穿戴整齊前往迎接，走了十多里路，迎面遇見新娘的車輛，大器滿懷喜悅，陪同玉版回到家中，家裡鼓樂喧天，鞭炮齊鳴，左鄰右舍，男女老少擁擠圍觀，新郎新娘拜過天地，結成美滿姻緣。
常大用兄弟各得美妻的消息像長了翅膀遠近傳播，鄉親們奔走相告，視為奇聞，這兩對恩愛夫妻，生活得甜蜜，日子越過越好。幸福遭人妒，忠厚被賊欺，一天，一夥強盜闖進常大用家裡，常大用全家躲到樓上，大用從窗口望著這群凶神惡煞的嘴臉，問他們想幹什麼？強盜頭子嚷道：“我們弟兄五十八人，每人要銀兩五百兩，聽說二位夫人世間少有，請出來我們見識見識。”常大用聽說要見夫人，面有難色。
強盜頭領一揮手，眾匪徒紛紛抱來柴火，堆在小樓周圍，聲稱：“如不獻出夫人，就點火焚樓。”常大用兄弟見此情景，慌了手腳。葛巾和玉版見狀，非常氣憤，準備下樓去會強盜，全家人苦苦勸阻，葛巾姐妹不聽，她們穿戴整齊，緩緩下樓。姐妹二人在第三級樓梯上停住了腳步，四目怒視強盜，厲聲說道：“我姐妹皆是仙姬，暫旅塵世，怕你們什麼強盜！想送給你們萬兩黃金，就怕你們不敢要！”
眾強盜面對兩個絕代美人的厲聲斥責，一個個目瞪口呆，便不由自主地拜伏在地上，連聲說：“不敢！不敢！”葛巾姐妹相視一笑，轉身上樓，剛登上幾層樓梯，一個強盜喊道：“她們不是仙女，是騙我們！”姐妹倆返身回來，怒斥強盜：“你們想幹什麼！快說！”眾強盜面面相覷，回答不出一句話來。幾個強盜上前幾步，妄想動手，突然，寒風驟起，強盜眼前立刻出現了無數葛巾和玉版，眾強盜嚇得拜伏在地上。
葛巾姐妹震懾住強盜，轉危為安，自此，大用全家更為敬重葛巾姐妹，竊疑為神，眾鄉里也把此事傳為奇聞。有人議論說：“娶神仙做媳婦雖好，只怕沒有後代！”可是轉年葛巾和玉版每人生下一個兒子，一家人歡天喜地，十分高興。常大用又問起葛巾的身世，葛巾說自己姓魏，母親封曹國夫人，常大用心想：“沒有聽說曹州世族中有魏姓，再者，大戶人家丟失兩個女兒，哪有不找之理？”他越想越覺得事出蹊蹺，但也不便多問。
春風送暖，百花又開，常大用藉故再往曹州，想查尋葛巾姐妹的根宗，一路上，他和三年前大不相同，心裡充滿了疑問。到了曹州，常大用便暗暗打聽葛巾和玉版的身世，人人都說並無大戶人家丟失女兒，世族中也確實沒有魏姓。常大用滿腹疑問，又借紳士花園住下。一天，見牆上寫有一首贈曹國夫人的詩，這使他大為吃驚，他詢問花園看守人，看守人笑著說：“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花園深處，看守人指著一株與房簷一樣高的牡丹說：“這就是曹國夫人。”常大用忙問：“這名字從何而來？”看守人說：“此花為曹州第一，所以封它為曹國夫人。”常大用又問：“是什麼品種？”主人回答：“葛巾紫！”常大用聽罷“葛巾紫”三字，立刻驚出一身冷汗，從前以為葛巾姐妹是神仙，原來是花妖。常大用回到家裡，不敢對妻子明說，便朗讀起贈曹國夫人的詩句來察看葛巾的變化，葛巾聽罷，變了臉色，立刻衝出門去。
不一會兒，葛巾姐妹抱著孩子來到常大用跟前，葛巾說：“葛巾紫三年前，為了報答你的思戀之情，才以身相許。現在被你猜疑，還怎麼能夠在一起相處呢。”葛巾紫說罷，和玉版一起把孩子摔在地上。兩個孩子落地不見了，常大用正在吃驚，一轉眼，葛巾姐妹也失去蹤影，常大用悔恨莫及。
過了幾天，孩子跌落的地方生出兩株牡丹，一夜工夫便長了一尺多高。這兩株牡丹當年便開了花，一株是紫色，一株是白色，花大如盤，比尋常的葛巾和玉版花更加的豔麗多彩。幾年工夫，兩株牡丹非常茂盛，移植到別處，便成異種，人們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自此，洛陽牡丹甲天下，沒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它。
本文摘錄於聊齋志異連環畫系列—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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