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清 明

清 明

□李曉東

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故謂之清明

——《歲時百問》

秋葵,當然,也可能是邱葵,在2857廠,她的名字無人不知。

上世紀50年代末,中蘇關係惡化,在中國參與援建的蘇聯專家被全部撤回。1964年8月4日,越南戰爭中,美國炸彈落到了北部灣和海南島。中央認為,工廠集中在大城市和沿海地區不利於備戰,於是發起了三線建設。

所謂三線建設,就是從重點軍工企業、大城市的全國重點高等院校、科研機構等單位抽調人才,到雲貴甘川等西南西北山區建設分支機構。

2857廠始建於1966年,原屬兵器工業部直屬大型二類軍工企業。當年的沙門,還是一個小鎮,之所以被選中在此建廠,是因為沙門鎮面臨青江,背倚大梁山。當時,少數國防尖端項目要遵循“靠山、分散、隱蔽”的原則,有的還要進洞,沙門鎮符合所有的條件。從祁連山一路選址,花了很長時間,終於敲定了陝甘交界處的沙門鎮。

1966年6月,中央專委在第十八次會議上批准同意在沙門鎮興建2857廠,洞體施工任務由工程兵54師承擔。

沙門鎮背倚的大梁山幾乎被整體掏空,挖出的石渣有151萬立方米,如果築成一米高的石牆,可達1500公里,能從沙門鎮連接到廣州。10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內宛如迷宮,洞中有樓,樓中有洞。道路、導洞、支洞、隧道及豎井有130多條。洞體頂部覆蓋層有200米厚,可以預防100萬噸當量氫彈空中爆炸衝擊和1000磅炸彈直接命中攻擊,能抵抗8級地震破壞。洞體前有山體可起到阻擋作用,洞體內還有按原子彈衝擊波計算的光電控制門,一感受到原子彈的閃光,門就會自動關閉。外面的人死光了,裡面的人也能毫髮不傷。

2857廠當時有一個警衛團負責安全。每個車間都有警衛,路口、橋頭都有士兵揹著槍站崗。洞體外一共有三層保衛,進入的車輛要對口令,口令經常改動,口令對不上就進不去。到處插著“軍事禁區,嚴禁入內”的牌子。2857廠人才濟濟,當時有職工1000多人,來自全國各地的名牌大學生就有800多人,雲集了中國最好的工程師,許多技術人員都有留日、留蘇等留學背景。

50多年過去了,和所有的三線企業一樣,2857廠也早已不復當年的榮光。幾經轉型改制,幾次起死回生,現在,它被掛靠在省屬鋼鐵集團名下。雖然從戰略意義上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50多年的繁衍生息,2857廠現在擁有職工及家屬4萬多人,以原廠址為中心,半徑輻射了三分之一個沙門。區域內學校、醫院、商場一應俱全,家屬區就有4個,每個家屬區有二十幾棟家屬樓。

當年的沙門鎮,如今已經變成了沙門市,市區面積方圓擴展了幾十倍。2857廠建廠初期屬於沙門的遠郊,現在怎麼說也算二環以內。能在市區佔有這麼大的地盤,而且有山有水有風景,即便是經濟效益大不如前,但2857廠人骨子裡的驕傲還是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的。幾十年的積澱,廠裡的人員籍貫構成來自五湖四海,所以,廠裡通行的語言是普通話。和沙門本地人土裡土氣的方言相比,持一口普通話的2857廠人更顯得高人一等。當然,他們的普通話也不標準,有川普、陝普、東北普、河南普、上海普等等,不管什麼普吧,總歸是比沙門方言聽著高級。

在這樣一個虎踞龍盤的地方能被家喻戶曉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可以說,2857廠有人不知道現任廠長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秋葵是誰。

秋葵的確不是一般人,這一點,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來。秋葵個子不高,一米五幾的樣子,瘦。頭髮稀疏,有幾處露出了頭皮,腦門突出,黃黃的幾根頭髮貼在腦門上,小眼睛始終眯縫著。兩眼間距很寬,左邊的臉頰有些凹陷,這使她的臉看上去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擠扁了一樣歪斜著。嘴唇寬短,所以,兩個門牙始終露在外面,遠遠望去就是咧著嘴的樣子,也像是對你笑的樣子。羅圈腿,一隻腳有些外翻,走路踉踉蹌蹌讓人擔心,但是並不會跌倒。她迥異於常人的長相使得稍稍懂事點的小孩子都能馬上得出判斷:這是個傻女人。

秋葵的身世始終是個謎,就是2857廠的老人也說不出個來龍去脈。秋葵的具體年齡也沒人知道。從體貌上估計,可能是五十歲上下。秋葵出沒於2857廠的年頭應該不短,因為廠里人似乎都見過她很多年了,但是若要問她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又沒有人能說得清。她就像2857廠隨處可見的一棵樹,人人熟視無睹,人人視而不見。她又像2857廠的一塊小石子,平時扔在地上沒有人留意,不小心踩上去硌了腳,人就會飛起一腳踢出老遠。

但是,秋葵定居在2857廠家屬區的時間,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2008年5.12地震,2857廠的防震棚搭滿了場內所有的空地,後來陸陸續續拆除了,但是沿河堤一帶的一溜保留下來了。那是一個三不管的地界,市區執法部門懶得搭理,2857廠的領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窩棚就派上了一些用場。有的被人用作儲藏室,有的被人用作避暑別墅,也有的就那麼閒置著。秋葵就佔據了其中的一間,這一住就是將近十年。

從秋葵的定居點選址上看,秋葵不但不傻,甚至稱得上精明瞭。

2857廠的四個家屬區,環主廠區分別坐落於南北中三個方向。北家屬區的樓房是和主廠區同一批建造的,當時在沙門也算鶴立雞群的豪華建築,但是現在看過去,區內二十幾棟樓房沒有一處鮮亮的顏色,灰黃的樓體上一例被雨水沖刷剝蝕的斑斑駁駁破破爛爛。老式樓房裡沒有暖氣,一到冬天,家家戶戶的煙囪裡濃煙滾滾。煙囪口滴出的黑乎乎的煙水在每一層的牆壁上拖拽出長長的參差不齊的汙漬。公用水龍頭在一樓,長長的水泥池子裡終年壅塞,汙水上漂浮著爛菜葉,腳下狼藉一片。夏天惡臭,冬天結了冰,常常有人滑倒,一邊詛咒一邊兩手並用掙扎著爬起。北家屬區的住戶基本都是1966年建廠初期入廠的老人,家家都是子女成群。樓房不夠用,就在樓與樓之間的空地上各顯神通,各佔地盤,搭建出各種各樣的平房。因為沒有統一規劃,所以這些房子面目各異,高低不等。有磚混結構的,有木質結構的,還有土坯房。房頂上講究些的鋪的是青瓦,家境差的就鋪一層油布,哪裡漏水了,再加鋪一層,油布上面橫七豎八壓了破磚爛瓦。這一溜一溜的平房和樓房之間僅剩一條窄窄的道路,還要堆積各家的破爛雜物,還要靠牆擠一兩輛自行車,兩個人迎面而來,都需側了身子,屏住呼吸,收緊肚皮方可通過。

南家屬區包括大小兩個小區,比北家屬區的樓房稍微新一些,但是從地理位置上看,離主廠區偏遠,已經緊挨著大梁山了,所以一般人都不愛去,這兩個小區的住戶基本上都是2857廠的第二代職工。

現在重點說說中家屬區。中家屬區,顧名思義,它的位置居於南北家屬區之間,位置自然最佳,離主廠區只有一兩千米,離沙門市區的主街道也不遠,抬腳便到。區內有廠醫院、廠子弟學校,超市,澡堂之類,這麼說吧,不出家屬區,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更重要的是,中區的樓房都是前幾年新蓋的,框架結構,外觀時尚。二十幾棟樓層之間散佈著十幾處大大小小的花園,樓層之間地域開闊,整整齊齊栽種著一排排梧桐樹。小區南北方向各設門崗,門衛著統一制服,配對講機,二十四小時值班,有電子感應門,有崗亭。小區出入的住戶個個面貌潔淨,衣飾鮮亮,其氣度完全不同於南北區的住戶。他們大多都是2857廠的中層幹部。當然,雖說像2857廠這樣的國營大企業領導多如牛毛,但是要住滿二十幾棟樓,還是有些誇張。那麼,除了中層幹部,中區住戶還有哪些人呢?有老闆,有老闆的小蜜,還有外單位有頭有臉的人。為什麼他們能成為2857廠的住戶呢?坊間傳說,中區平均面積在150平米以上的房子,在到達住戶名下時,都只是象徵性交付了一點基礎費用,這在房價直逼二線城市的沙門市,當然讓人垂涎欲滴。一般人也只能是紅著眼睛流流口水,或者咬咬牙罵罵娘而已,能弄到中區的房子,廠內人士非高管不可,廠外人士嘛,這中間的貓膩就多了,不說也罷。

秋葵以撿破爛拾垃圾為生。都是破爛,都是垃圾,窮人家的和富人家的就完全不一樣,這裡面學問大著呢。窮人家的垃圾也窮酸,不外乎爛透了的菜葉,裹了灰的頭髮,最多也就有三兩隻蛋殼,個把月才能見著幾根啃的乾乾淨淨的肉骨頭。富人家扔的垃圾花樣可就多了,光是廢紙一項,就包括報紙、期刊、圖書、各種包裝紙、紙巾等等。還有塑料製品,塑料桶、塑料盆、塑料瓶、塑料衣架之類。玻璃,各種玻璃瓶、玻璃片、鏡子、燈泡、暖瓶等等。金屬物,像易拉罐啦,罐頭盒之類。還有布料,包括舊衣服、桌布、毛巾、書包、鞋子之類。至於大件的破爛,什麼沙發啊,桌子啊,甚至淘汰了的電器,富人們都會丟到垃圾點。

2857廠的中家屬區顯然屬於富人區,所以,秋葵選擇在此區域定居,足以證明她並不傻。

秋葵定居點防震棚是質量最好建的最正規的一座。有很粗的房梁和柱子,比別的窩棚也寬敞,大概有十幾平米的樣子,方方正正,有門有窗,類似於之後幾年興起的板房。2857廠的中家屬區面朝河堤,幾十米寬的河堤上青草萋萋,當年被防震的人群踩平了的地面上早已恢復了之前的綠意。秋葵的小房子坐落在一片草坪上,遠遠看過去,幾乎就是像模像樣的一處民宿了。房子裡有床,有沙發,有鍋灶,甚至還有一臺舊電視機。不用說,都是秋葵撿來的。猛一看,似乎和正常人家裡差不多,但仔細一瞧,就能發現滿屋的雜亂無章中透露出一些正常人都能心領神會的信息。

房子的前前後後,堆滿了秋葵來不及處理的各色破爛,那都是秋葵從小區的垃圾點轉運到這裡的。垃圾點一旦出現好垃圾,秋葵必須在第一時間把它們弄走,否則,就會有別的老太太先行下手。

別的老太太,指的是2857廠一些上了年紀閒在家裡的女人。以籍貫論,各地的老太自有各地的特點。

上海老太最是傲慢。她們一般穿著講究,神情矜持,似乎家境都不錯的樣子。閒時打打牌,遛遛狗。她們的圈子裡基本都是上海人,大家都說上海話,看見外地老太,她們眼皮也不抬,她們是不屑理睬那些鄉巴佬的,更別提那些臭烘烘髒兮兮的破爛了。

北京老太最是能說。人人一口京片子,人老舌頭不老,上下翻飛間,唇齒裡吐出的都是京腔京韻。上海老太的傲慢掛在臉上,北京老太的傲慢刻在骨頭裡。天子腳下生活過的人,豈能自輕自賤和一個傻子去搶破爛?

東北老太最是熱情。熱情到連你家裡飛的蒼蠅是公是母她們都要打探清楚。她們普遍高聲大嗓,笑如洪鐘。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天氣晴好,樓下花園前三三兩兩坐著小馬紮,人人手裡織著毛衣,嘰嘰喳喳吵翻天的,東北老太居多。

秋葵的競爭對手基本上都是河南老太。拎著蛇皮袋子,在家屬區四處遊走,順手摸走誰家樓道里一把笤帚的,準是河南老太。當然,只要不是抓個現行,河南老太肯定是不認賬的,有案例為證:

10號樓2單元3樓的一戶人家打掃完衛生把鐵簸箕忘到門口了,一夜之間不翼而飛。他們首先懷疑的是秋葵。按理說,一個鐵簸箕也不是什麼值錢物件,丟了也就丟了,一般人家也就不追究了。但是這個失主家裡也有一個老太,四川老太,過日子極是仔細,人又潑辣,不達目的不罷休。她氣沖沖追到秋葵住處,跳罵之外,裡裡外外翻檢了那些破爛。秋葵說話結結巴巴不連貫,但大概意思別人完全能聽明白,聽秋葵說是一個河南老太拿走了,四川老太將信將疑。秋葵自告奮勇領著四川老太上門去討要。河南老太哭天搶地拒不承認,撕扯著和秋葵要拼命。秋葵就是不鬆口,一口咬定她親眼看見河南老太拎著鐵簸箕進了家門。一時間吵吵鬧鬧,樓道上下擠滿了看客,驚動了保衛處,保衛處調看了監控視頻,果然清清楚楚看見河南老太從10號樓2單元拎了一個鐵簸箕走出,進了自家的7號樓。

真相大白,大家這才紛紛說道,秋葵是有點傻,不過倒還真沒見過她手腳不乾淨小偷小摸,況且秋葵這次的出面指認也是一般人沒有的勇氣,從此大家看秋葵的眼神就多了一絲柔和。時不時的,總會有人主動送給秋葵幾件舊衣服啦,幾包點心啦,總不忘說一句:給傻女穿吧,給傻女吃吧。

傻女是誰?傻女是秋葵的女兒。傻女最顯著的面部特徵就是兔唇,本地人叫豁豁嘴。估摸起來傻女應該有十五六歲,但是她的智力水平也就是七八歲的樣子,和秋葵相比,傻女確實是地地道道的傻子。

僅僅依靠撿破爛來撫養傻女,聽起來有點不靠譜,事實上,因為有了傻女,2857廠後勤處特地給秋葵安排了一份工作:清掃中家屬區的衛生。秋葵掃過的馬路,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別的清潔工早晚各出工一次,秋葵每天出工的次數數不過來。這麼說吧,收拾垃圾之外,除了照顧傻女必須的時間,秋葵一天到晚扛著大掃帚在家屬區巡視,隨時隨地都能聽到她的大掃帚嘩啦嘩啦在地上劃拉的聲音。特別是入了秋,梧桐夾道的路上全是落葉,不一會兒就是厚厚一層,秋葵忙忙碌碌一分鐘都不得歇。傻女長大了,秋葵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往往在秋葵剛把樹葉歸攏成堆,傻女咯咯笑著爬到樹葉裡,手腳並用,幾下子就弄得樹葉四散飛揚。秋葵也不生氣,笑呵呵的繼續掃,繼續歸攏。

傻女對人都很友好,唯獨對河南老太懷有敵意。一看見河南老太,傻女的眼神裡就充滿了警惕。當秋葵和河南老太發生衝突時,傻女就像一頭髮怒的小獅子,毛髮直豎,齜牙咧嘴直撲過去,河南老太總是叫罵著退走。秋葵的神智接近正常人,所以她有所顧忌,出於各種考慮,她對別人的進攻以防守為主,能讓則讓。傻女一派天真,毫無畏懼,所以,她對來犯之敵一定是拼死抵抗,稍有機會就要反攻。河南老太不怕秋葵,就怕傻女。

秋葵和河南老太的鬥爭,除了因撿破爛而起之外,還有另一個由頭。2857廠中家屬區臨河而建,河曰清河,其實已經乾涸了幾十年,貫穿十餘里的河床內雜草叢生,砂礫成堆,於是這一帶闢有很多菜地。大大小小還不少,有方方正正的,有長條狀的,也有形狀不規則的。這些菜地的主人,十有八九是河南老太。要說這些河南老太也真是不易,他們往往一家幾代人全在2857廠工作,這些年廠裡效益越來越差,自己拿著幾百塊錢的退休金,兒女們也沒有來錢的路數,一大家子的日子過的緊緊巴巴,所以,河南老太才腆著臉和秋葵搶破爛,才扛了鋤頭辛辛苦苦開闢菜地。和中家屬區那些出入有豪車穿戴皆品牌的富人相比,他們就是乞丐。那麼,他們又是如何在這裡爭得一席之地呢?河南老太攜家帶口能在中家屬區落住,是因為她們在廠領導面前都能以死相爭,當著廠領導的面跳樓也好,抹脖子也好,總之都是拿自家性命拼來的一套房子。

侍弄起菜園子,河南老太個個都是一把好手,每年開春之後,她們大半時間都在菜園子裡,澆水、鬆土、施肥、除草、支架,忙忙碌碌。手巧的沿園子築起一圈竹籬笆,到了蔬菜長成的季節,遠遠看去,五顏六色。尖而小的朝天椒,細細長長的絲瓜,頂花帶刺的黃瓜,綠中帶紫的莧菜,開著紫花兒的扁豆,藤藤蔓蔓,順著架子攀爬。碧綠碧綠的西葫蘆臥在潮溼的軟地上,從大大小小的葉子間探出一點頭,金黃色的花朵中心是黃澄澄粉嘟嘟的花蕊,河南老太擦著汗,滿心歡喜。

一個菜園子供應一家人的飯桌綽綽有餘,大部分蔬菜都被河南老太賣成了錢。家屬區過一條馬路就是菜市場,正規攤販都是要交管理費的,河南老太自然不去。她們都是在馬路邊上,小巷子裡鋪一張塑料布,各色蔬菜紅紅綠綠碼放的整整齊齊,一邊招呼客人,一邊兩眼骨碌碌亂轉,只要瞥見城管的影子,立馬席捲而逃。她們大都身形瘦小,腿腳靈活,在和城管鬥爭的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遊擊經驗,要想抓住她們還真不容易。別說,一把芫荽,幾根小黃瓜,兩顆小白菜,水靈靈綠瑩瑩,小菜園裡出產的看著就是比大市場裡的新鮮饞人,所以,她們的生意挺好,攤子擺開不多時候,菜籃子就見底了。

菜園子裡一片蔥蘢的時候,秋葵絕對不會靠近半步。她雖然不懂瓜田李下的意思,但是她有自己靈敏的嗅覺。從多年和河南老太的交鋒中,她深知對方的得理不饒人死纏爛打,所以,菜園子裡生機勃勃,秋葵住在距菜園子不到一百米的河堤上,卻是不越雷池半步。

霜降之後,園子裡一片蕭條,能收的都收了,除了已經開始發硬的土地和零零星星的爛黃葉,園子已經被河南老太顆粒歸倉。但是,任河南老太火眼金睛,難免還是會有遺漏。這時候,秋葵才會出動。

深秋的清晨,霜凝霧重,秋葵拿著一把小鐵鏟,蹲在園子裡,這裡翻翻,那裡翻翻,總能挖出幾塊洋姜,幾個白菜根,三五個土豆之類。十幾個園子一一篩檢下來,能裝滿一個小口袋。戰爭往往就在此時爆發。河南老太一旦現場抓住秋葵,撕扯打罵中,口袋裡的東西散落一地,秋葵和河南老太鬆了手,都追著滿地亂滾的土豆,誰先搶到就算誰的。秋葵畢竟年輕,力氣大,手腳靈活,她很快將口袋塞滿,沿菜地狂奔,河南老太假意追趕幾步,停了下來,站在菜地邊上叉著腰兀自叫罵。

環秋葵家五米開外,是她的地盤,只要進了她的地盤,秋葵就是安全的,這一點,秋葵知道,河南老太更清楚。她之所以不再尾隨,就是出於這個顧慮。倒不是太過害怕秋葵,她怕的是秋葵家裡兩個咬人的傢伙,她手背上的傷口才剛剛結疤,她不想再被撕開。咬過河南老太的,一個是秋葵的女兒傻女,一個是誰呢?

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整個中國掀起養寵物犬的狂潮,2857廠也不例外。每天傍晚,家屬區內狗比人多。吉娃娃、杜賓犬、沙皮狗、拉布拉多、柴犬、蝴蝶犬、西施犬、京巴、博美等等,品種花繁。它們穿著花花綠綠的小衣服,還有狗蹄子上套著小靴子的,五花八門,爭奇鬥豔。它們的名字也極盡狗主人嬌寵之能事,有可愛型的,像什麼貝貝,佳佳之類,有霸氣威武的,像什麼太子,元帥之類。2003年非典之後,大部分養狗人家都不養狗了,但是狗的去向不明。之後,家屬區內開始出現流浪狗,一年又一年,流浪狗越來越多。和那些體型嬌小的寵物犬相比,它們大多體型較大,相貌醜陋,加之營養不良,個個毛色雜亂,嘴臉骯髒。有些體格龐大的公狗簡直就是三宮六院妻妾成群,整日價率眾嬪妃遊走街巷。特別是到了半夜,爭風吃醋,狂吠不止。狗患如此猖獗,居民多有怨言,但是誰也提不出合理的解決方案,於是就這麼一邊抱怨,一邊人狗雜居。

秋葵就收養了一隻雜毛狗。是在家屬區內被車碾斷了一條腿的,趴在路邊上哀叫,很多人圍觀。秋葵撥開人群,將傷狗抱回自己的住處。狗命是撿回來了,但是一條腿軟軟的耷拉著,從此就用三條腿一跳一跳的走路。秋葵喚它大黃。

大黃以前對人視若無物,自從出了車禍變成殘疾之後,它看人的眼神就滿是戒備,唯獨對秋葵極盡親熱。河南老太曾經在一次和秋葵的追打中被冷不丁撲上來的大黃狠咬了一口,當時就鮮血淋漓,大黃低吼著還要往前撲,被秋葵呵住了。

秋葵收養了大黃,其它流浪狗聞風而至,圍著秋葵的住處打轉轉,一見秋葵就拼命搖尾巴示好,秋葵也就給它們唯一些從垃圾筒裡撿來的殘湯剩飯。久而久之,秋葵住處周圍長年定居了十來只狗,它們和大黃的待遇是有區別的。比如說大黃晚上是會被秋葵安排到屋子裡頭睡覺的,其它狗就貼著秋葵的小屋紛紛安眠。

年初,中家屬區的臨街開了一家素面館,是慧覺寺專事舍飯的門店,每天中午免費提供500碗素面,秋葵和傻女的午飯從此有了定點。

去素面館的人以老太太居多,相比起來,秋葵算是最年輕的,當然傻女就更年輕了,還是個孩子嘛。秋葵總是在素面館正式開門之前到達,掃地、抹桌子,裡裡外外搞衛生,這是秋葵的長項。麵館裡擺了十幾張八仙桌,每張桌子配四個方凳,桌凳都是貨真價實的實木傢俱,挪動起來是很需要些力氣的。往往到一切收拾停當,坐下來喘口氣的時候,秋葵就滿頭大汗。兩碗素面,這是秋葵的定量。她吃飯速度比一般人都快,風捲殘雲,頃刻而光。傻女吃飯卻比一般人要慢許多,她到現在沒有學會拿筷子,總是滿把手攥著一雙竹筷,挑起一根麵條,七繞八繞,看長長軟軟的一根面在筷子上轉圈,是傻女最感興趣的。她聚精會神不厭其煩一遍一遍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經常專注到忘記把麵條送到嘴裡,一旁坐等的秋葵就會把著她的手往她嘴裡送。如此反反覆覆,秋葵是麵館裡第一個吃完的人,卻總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現在我們對秋葵的生活狀況有所瞭解了:第一,秋葵50多歲的年紀,智商略低於常人,但可以進行一般性的日常活動。第二,秋葵有一份固定的工作:2857廠的清潔工,同時,她也是2857廠的垃圾搬運工。第三,秋葵的家庭成員還有一個傻女,傻女身世不明,有說是秋葵撿來的,有說是秋葵生的,均屬傳說。和秋葵傻女共同生活的,還有十幾只流浪狗。

日子如常,春天不約而至。

大梁山上,粉白的杏花漫山遍野,這些無人看管的野杏樹,沿著山勢高高低低密密匝匝。每年開春,雲霞蓋地,大梁山因此春情盪漾,空氣中瀰漫著讓世間萬物蠢蠢欲動的氣息。迷醉的,讓人昏昏欲睡而又浮想聯翩的氣息,它們將所有人的臉頰薰染成粉色。

褪去冬裝,在臃腫肥厚的棉衣中束手束腳了一個冬天的人們身輕如燕,2857廠裡來來去去飛舞著花花綠綠的蝴蝶。

秋葵和傻女相跟著走在春天的陽光裡。

秋葵蹲在家屬區的花園裡拔草,那些總是比花們要長得快長得野的草,是秋葵需要專心對付的。雖然廠裡有專門的園丁,不定期除草,但是秋葵總是自己給自己找活幹。兩手沾滿野草的綠色,聞著野草的清香,秋葵也像是飽吸了陽光的一株植物,笑靨如花。

坐著小馬紮一邊曬太陽一邊忙乎毛活的大媽們,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一個地方:傻女站在一株垂柳下揪扯著柳條。千條萬條鵝黃嫩綠的柳條在微風中扶搖,傻女仰起臉,任那片毛茸茸的拂著臉頰,她喃喃自語,一臉專注。與她瘦小的身形相比,她的肚子顯出不可思議的膨脹飽滿,像一口大鍋反扣著,一件碎花外套的幾隻釦子都已崩開,露出裡面暗紅色的打底,那一大片暗紅也呈現出突兀的隆起。

靜立樹下的傻女,挺著可疑的大肚子咯咯發笑。當她朝這邊走來,蹣跚的步態,外八字的艱難挪移,所有信號都指向一個事實:傻女懷孕了。

李晓东:清 明

李曉東,女,70後,天水人。《秦州文藝》執行主編、秦州區作協副主席。作品發表於《散文》《讀者》《散文選刊》《延河》《飛天》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婚姻補丁》,長篇歷史文化散文《風華國色》,個人散文集《花事·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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