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雲山夜話
一
趕在晚飯前，我又畫了一幅梯田速寫。想來個橫幅全景式的，可是景長紙短，只畫到東山中段就戛然而止了。
東山那邊，還有些天光，我們所在的“小翔”農家客舍光線明顯暗淡下來。小翔客舍位於西邊半山腰下，順著濃黑的樹叢看上去，仰視45度，在灰藍暗紫的空中定格，大半個月亮已經爬上來了。山高，月小，如果用拇指和手指拈著，輕輕一摘，一輪珠明淡影彷彿就滑到了指尖。
也不知霧雲山具體指哪座山，還是這一片都叫霧雲山。面前的山形地勢，好比像一尊不規則的水甕，被周圍的群山所環抱。環顧左右，起、承、轉、合，是一個圓滿的視域圈。目光要是像激光一樣倏地一聲直射遠方，層疊的山，漸次遠退，漸至虛空。而梯田的色調，從近前的翠綠，到中景的藍青，到遠景的紫青，到更遠的灰青，最後溶於與天地一體的空濛。
霧雲山速寫之一
梯田裡的稻穀已經或正在成熟，一浪、一浪、又一浪地往上湧。稻穀的各種黃，與山色的各種青，形成鮮明的冷暖色對比，又統一在暮色的灰調低純度裡。用最簡單的鋼筆，是畫不出色彩的。在尺幅之間，也難以表現宏闊壯大的氣勢。梵高的畫，有一股溢出畫外的激情，星空的圓形、絲柏的曲線，向日葵的點陣，就靠他千筆萬筆積蓄噴薄而出的氣勢來驅動。霧雲山稻穀梯田的內在氣韻，與梵高的畫有近似之處：若整體觀照，梯田呈漩渦，有天旋地轉鴻蒙之勢；局部細看，一組組如荷葉裙，線條密集，有繁複張弛之勢；在局部與局部的褶皺銜接，有過渡自然的交接之勢。金色梯田，雄渾而精巧，大氣而考究，蘊含著形式美的要素，入眼，入畫，入心。
霧雲山速寫之二
我在速寫本上飛快地畫著，梯田裡，黃色稻穗與綠色田埂形成的曲線，以及夕陽光線下的明暗交界線，豐富而充溢，優美屈曲，像潮汐湧起的浪紋，一條條、一層層、一圈圈，有節奏、有韻律、有疏密地擴散、飛騰開來。
單調的線條，需要有點子與塊面穿插其間，才不顯單調。田野裡有恰到好處的樹可作點綴，還有田壟間撒豆一般四散的遊客、驢友、模特和攝影家們。一排移動的彩點忽然進入畫面，施施然，緩緩歸，成一道靚麗風景，那是盛裝鮮衣的旗袍美女們。她們縱列成排，相間有距，舉著花傘，在梯田裡迤邐而行。
周偉 攝
二
與我同來的攝影家們都“下田”拍照去了，留下的三五同伴，都是媒體朋友。他們坐在小翔客舍前的院內石凳上，喝著雲霧茶，看看稻田美景，偶爾看我畫畫，有一搭沒一搭聊幾句，悠然，適意，這就是傳說中的慢生活吧。院子下有架空層，憑欄遠望，直視無礙，很是豁敞。小院有豆架一蓬，開著素豔的紫紅花，有美人娥眉，懸在藤葉間。客舍老闆娘姓查，查嫂挎著提簍，出來摘豆，這娥眉豆，加土辣椒，用豬油炒，最是清歡美味。
查嫂五十上下年紀，眼睛不大，聚光有神。她來摘豆，瞥見我作畫，看了看，聊了起來：“學米（美）術，好啊！我姑娘也是學美術的，在武漢當服裝設計師，一個月光獎金有四千塊呢！”又說她兒：“兒在外，混得可以，就是愁著要跟他接媳婦。老公？也在外打工，我們這裡要是旺季呢，他就回來幫忙——過幾天，他就回來啦！”
她忙得很，邊說邊回廚房裡去了，隨即響起一陣鍋鏟炒菜刮鐵鍋的聲音，這聲音，熟悉，親切，好聽，有老家的味道。查嫂的侄兒，半大小夥子，提著熱水瓶來續水。我看見不鏽鋼水瓶上，用記號筆龍飛鳳舞寫著“猛虎”二字，確有幾分虎虎生氣。
速寫霧雲山
月亮越爬越高，在西山最高峰頂上外加一撐衣竿的高度，漂浮著不動。月亮也越爬越亮，梯田和群山，蒙上了一層暗藍薄紗，梯田線已模糊，山形、樹影、人跡也看不真切了。但有歡愉的笑聲，隨著晚風隱隱傳來，那是敬業的攝影家，還是不捨離開的遊人？
門燈亮了，查嫂端出精心烹製的地道霧雲山土菜，擺在院中石桌上，在院子裡吃飯，我們胃口大開！我收起速寫，也與眾友吃喝起來。大菜是薏米排骨湯，味道醇厚，但我更愛吃園蔬，原汁原味的那種青辣椒炒娥眉豆、青椒炒茄子豇豆、炒藕片、炒白菜，好得很！看來眾友跟我一樣，大菜沒怎麼動，小炒倒是風捲殘雲，頃刻露底。有一盤幹炕椒鹽五花肉片，美！不吃肥肉許多年的我，今晚也大開肉戒。
霧雲山速寫之三
愛這盤肉菜的不止我一個，不一會就光盤了。查嫂上酒，朋友問她：“這肉是怎麼炒的？再來一份！”查嫂笑而不答，打馬虎眼說“就那樣炒的，”看來，她頗有產權意識。我岔開話，指著熱水瓶上的“猛虎”二字，問是誰寫的，查嫂眉開眼笑：“我老公！我老公叫猛虎！”眾人大笑，你老公肯定很猛！查嫂小眼眯成一條線：“哪兒呀！他脾氣好得很！”噢，原來是一隻溫柔的猛虎！
三
小院，土菜，山月，稻田，清風，蟲鳴。在座的都是媒體同人，就我是例外。不過忝列文化人，話語還算投機，氣氛也挺融洽。關於霧雲山，關於梯田，關於豐收節，關於新晉國家級4A景區……總有說不完的話。只是有月無酒，如此良夜何？也罷，喝茶就喝茶！
茶過三巡，菜過五味，我站起身，憑欄望月，月在中天，皎皎一輪，有群星璀璨，與月輝映。雖然山高而月小，可是星星看起來卻比城市裡見到的大些，它們眾星拱月，發著幽幽的熒光，像24K鑽戒。夜空深藍，月夜裡的梯田，沉靜如水，什麼也看不見，但看上去比蒼穹更幽邃。夜色如一面闊大的塗了暗底的畫布，有無限的可能，有無羈的聯想。你看，那忽明忽暗幾乎不易察覺的亮光，是誰還在那裡流連忘返？那隱隱傳來的私語，是誰在那裡纏綿悱惻？那些天幕一樣的山，在深藍的底子上，現出隱約的輪廓，如筆架，如獸脊，如夢境……稻田曲線已然不見，只有深不可測的空茫，我的思緒也不知要棲息在哪裡才好。
周偉 攝
夜風吹來，稻穀的香味撲鼻，是一種植物的青氣與米香，和著泥土的氣息，那大概就是豐收的味道吧！我在去年霧雲山豐收節照片裡，欣賞到燒火把的活動，人群舉著火把，排著隊在梯田黑夜裡遊走，像無數條火龍騰躍在鴻蒙太空裡。今年的節日，安排有打餈粑、磨豆腐、挑草頭、割稻子等體驗項目，卻沒安排燃燒火把，遺憾啊。
霧雲山火把節 網圖
四
飯菜可口，大家捨不得放下筷子，就著查嫂自家醃製的酸豇豆，連喝三碗純正的柴火鍋巴粥，才打著飽嗝吃完這頓難忘的晚餐。
我們回味無窮，意猶未盡。忽然從夜色裡走來兩個人，原來是市攝協主席方華國先生與霧雲山生態旅遊開發有限公司的查自力董事長，他們深夜來訪，是分別來看望攝影家和媒體朋友的。二位的到來，立即掀起了一段小高潮！於是撤下碗筷，抹淨桌椅，泡上霧雲山高山有機茶，大家隨意而坐，夜閒談話。查嫂忙進忙出，現炒了一盤西瓜子、一盤南瓜子給眾人佐茶。
霧雲山速寫之四
南瓜子炒糊了一點，但嗑起來滿嘴留香，霧雲山的談話，也似乎帶著一股糊香味。小翔客舍門口的燈光，能照見場院，但不甚明亮，有秋蟲圍著細密亂飛，暖黃的光籠罩著每個人，有一種酒後的閒散與慵懶。媒體人最擅長的就是提問，方主席和查總熱情作答，在一問一答，霧雲山的前世、今生與未來，以及攝影與旅遊的關係等問題，從夜色中浮現出來，清晰而美好地展示在大家面前。在大別山的秋夜，這個農家客舍小院的閒談，成了一個小型的新聞發佈會與研討會，我也興致勃勃，洗耳恭聽，獲益匪淺。
方主席背對燈光，他的臉沉浸在黑暗裡，在蟲鳴中伴奏中，他有條不紊，娓娓道來：“說起霧雲山的發現，那還是2014年的事……”像所有故事的開頭一樣，聽眾立即被帶入到歲月的深井裡去。
夜話
“為了改變蘄春南部臨江與北部山區發展的不平衡，蘄春縣領導想在蘄北山區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經過考查，發現霧雲山茶場可以進行開發。位於與英山交界的霧雲山，海拔800米，氣候環境適宜綠茶的種植。那時霧雲山村裡有一片茶場，但年年虧損，效益不好，於是，蘄春縣有關領導就動員查自力先生回鄉投資。查先生是霧雲山本地人，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並且他還熟悉市場，特別是他有濃厚的鄉土情懷，這樣，他就帶資回來承包了茶場。”
霧雲山速寫之五
查總說：“我當年回鄉創業，是冒了風險的，茶園雖有五百畝，但產銷不暢，年年虧損，我也沒想到有今天的規模和產值，霧雲山有今天的發展，還獲批旅遊4A景區，方主席是立下了頭功的！我個人，霧雲山村、檀林鎮，乃至縣裡，都感謝他！”
方主席喝了一口水，擺擺手，說：“過獎了，與其說感謝我個人，不如說感謝攝影，是攝影藝術發現並宣傳了霧雲山，並推動了地方經濟的發展。查總回鄉後，縣趙書記提出要擴大規模，把茶場擴大為一千畝，於是就準備把梯田所在的原有農田改為茶園。查總覺得光靠茶園還不夠，還想在旅遊開發上做點文章……這樣，我就有了與霧雲山的機緣。”
夜話
眾人像聽探寶故事一樣，興味盎然。月亮也好奇，也側著耳朵聆聽。查嫂忙裡忙外，不時也手拿掃把站在旁邊聽一陣。查總說：“是啊！聽說了方主席發現併成功推出了薄刀峰、九資河、龜峰山等旅遊景點，佩服得很！他是旅遊開發這方面的專家，他的到來，挽救並改變了霧雲山的歷史走向。”
方主席手抓了一小把瓜子，說：“言重了！2015年4月，我就抽空趕過來一看，立馬感到，這裡是個寶貝，不必把原生態的農田改為梯田，完全可以把它打造成像雲南元陽梯田那樣的梯田景觀，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地藝術景觀！我像發現了桃花源一樣感到十分驚喜，叫村裡不要毀田地建茶園，只需把田埂上不必要的樹木挖走，然後給田裡灌上水就行了。我第二次來的時候，在周圍山上，尋找機位，從5點一直拍到7點，拍了幾百張照片，那些優美的線條與逆光光影漂亮極了，無論哪個角度看，都如詩如畫！我連夜精選了三十餘幅，配上一段文字，做了一個長帖子，題目就是《黃岡發現了自己的元陽梯田》，然後發到各個攝影專業網站的論壇上去……幾天之內，有成千上萬的人關注轉載，還引起了領導的注意，並開始了持續不斷的投資和建設。”
就這樣，霧雲山梯田就開始走出深閨，走出蘄春，走向全省，乃至全國。毋庸諱言，霧雲山從無到有、從籍籍無名到名聞遐邇、從窮鄉僻壤到4A旅遊景區，攝影人功不可沒，方主席功不可沒！
五
方主席回憶當年，仍有興奮與激動，這情緒也感染到了我們每個人。霧雲山被令名為“中國農耕文化攝影村”，這是攝影藝術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成功範例，這是攝影的成功，也是藝術的成功！
據統計，霧雲山景區建成之後，4年以來，共吸引國內外攝影愛好者十萬多人次，產出的攝影作品20多萬幅次，在各級攝影賽事中獲得等級獎近百幅。霧雲山攝影藝術作品，還登上了山西平遙國際攝影展，鄉村旅遊開發建設方面的文章上了新華社新華網，最近霧雲山的藝術攝影作品，作為美麗鄉村建設形象和樣板，被中央電視臺採用。
曹傑 攝
夜已深，查嫂也閒了下來，開始打掃屋內屋外。儘管我們談興與聽興仍然濃厚，也就此打住。辭別了方主席和查總，我們坐在院中說了一會話，也就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我卻怎麼也睡不著，翻看豐收節微信群裡，攝影家陸續傳上來的美片，越看越興奮。時近午夜，闃靜無聲，我悄悄走出房間，穿過客舍堂屋，打開大門，來到院子裡，看看深黑的夜色，聽聽午夜的寂靜，吹吹山裡的清風，感到十分愜意。月亮此刻已經暗淡模糊，降到了東山那邊，星星卻越發亮了，像不眠的我，俯瞰著沉睡的霧雲山。
周偉 攝
霧雲山梯田像一位睡美人，也累了一天，它呼吸勻停，也做著瑰麗的好夢。我想查嫂也是，她了累了，大概也做著好夢。夢中，肯定有一隻猛虎，溫柔如貓吧？但願是，但願霧雲山，都有好夢——那是富裕夢、小康夢，對，那就是霧雲山的“中國夢”。
重回房間，我將手機鬧鈴設置在5點半，明天一早，還要去看日出。美麗的風景與美好的時刻，說什麼也不能錯過。明天清晨，我要和霧雲山一起，仰望東方，等待光明……
2018年9月18日，晚
等待光明
霧雲山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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