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我該回到農村去,過老布希一樣悠然的日子

編者按:2008年,閻連科花120萬在北京豐臺購置了一處田園之地,寫下了兩部散文集和一部長篇小說,然而期冀在中國尋找“瓦爾登湖”的願望終究破滅,房子被拆後,他不得不回到城裡居住。

他被稱為中國的馬爾克斯,他的寫作風格被稱為“神實主義”,四年前,他成為繼村上春樹之後第二位獲得卡夫卡獎的亞洲作家,他筆下的時代有時荒誕離奇,卻體現一個時代的體溫。在中國文學界,他似乎已被封神,但很少人知道他河南人的身份和筆下柔軟的一面。

閻連科:我該回到農村去,過老布什一樣悠然的日子

閻連科

閻連科 | 文

少年時,洛陽於我,不是一座城市,它是我內心的首都;中年後,北京於我,則不是首都,而是一座龐大無邊的城市。

第一次走入洛陽,是在我十二三歲的少年時期。

那時候,終日玩耍在被改作學校的村頭廟院,教室的牆壁和房樑上都是描繪的鬼神故事;上學、放學的路上,赤著腳,彈著彩色的玻璃球兒,也在嘴裡唸唸有詞地揹著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的驚天詩句,被“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那樣的名言所鼓舞,以為會有遲早的一日,自己將擁有天下,擁有屬於自己的一隅世界。

所以,也就從來不把鄉村的苦累、寂勞放在心上,只是希望能儘快長大,到城裡走走,到洛陽看看。


閻連科:我該回到農村去,過老布什一樣悠然的日子


我想,既然縣城和城市在未來都屬於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的我們,我就該早點認識它們,認識那些早晚將屬於我的高樓、馬路、大街、商場、路燈,還有城市磚牆縫裡的野草。

縣城,在我家之南,有三十里路,因為哥哥在城裡工作,也就尋著機會去了。

見那馬路寬闊,可以並排過去兩輛汽車,便臆想洛陽的馬路,一定可以並排過四輛汽車;見城裡的百貨大樓共是兩層,想洛陽的百貨大樓,一定是有四層,且不叫百貨大樓,而是名為千貨大樓;見城裡的姑娘多半白淨,大都穿了塑料透孔的涼鞋,且還有人穿了裙子,想洛陽的姑娘,一定是個個白淨漂亮,個個都穿了透孔的涼鞋,個個都穿了大紅大綠的彩色花裙。

總之,縣城比著鄉下小街,有著決然的不同。如果村街是一種熱鬧,縣城就一定是一種繁華;村街是廣袤鄉村的一粒夜星,縣城就一定是鄉村靜夜的一輪明月;村街是鄉村的一輪明月,縣城就一定是鄉村的一輪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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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城市——我聽說最多的洛陽,那塊曾經有無數皇帝散步的地方,比起一個縣城,它又該如何呢?

不消說,和鄉村小街是縣城的子孫一樣,縣城也是城市的子孫。

如果說縣城裡熱鬧異常,洛陽那兒一定是繁華無比;如果說縣城是照亮鄉村的一盞明燈,洛陽一定是縣城永不可企及的一顆明珠;如果縣城是照亮鄉村的一輪太陽,洛陽就一定是照亮整個世界,而且永不墜落、永遠發光的早上八九點的永恆日出。

與縣城的繁鬧永遠是鄉村繁鬧的數倍一樣,洛陽的繁華也永遠是縣城繁華的雙倍百倍。

這是一個少年的臆想,也是一個世界的事實。為了明曉自己的判斷,便日夜盼著到洛陽去走走看看,以證明自己對世界臆想的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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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終於去了。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在十二歲的時候,因為舅舅是名瓦工,在洛陽幫人做建築,也就終於有機會去了一次洛陽,終於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搭乘人家拉貨的卡車,迎風站立著行馳了一百二十多里,到了歷史上曾有許多皇帝散步的地方。

果然,果然地發現,一切都與我的臆想一樣,百貨大樓是縣裡雙倍的層數,馬路的寬闊是縣裡馬路寬闊的雙倍。

縣城街面上的路燈、燈泡多被少年們的彈弓所擊中,而洛陽馬路邊一街兩岸的鐵桿路燈,即便燈泡已經燒熄,也都還完整無損地掛在那兒。

還有,縣城裡確有樓房,也就三幢兩棟,立在那兒傲然得不可一世;而洛陽那兒,樓房則多得一片一片、一群一群,因其眾多,則都顯得謙遜而又自然,和鄉村草房因其眾多,都顯得質樸自然,並無自卑一樣。那一群一片的樓房,雖然看我一個鄉村少年有些羞澀陌生,但也並不因為我的羞澀陌生,而顯示對我的過多高傲。


閻連科:我該回到農村去,過老布什一樣悠然的日子


我在洛陽的大街上走來走去,獨自從百貨大樓轉到動物園,又從動物園走回到百貨大樓前的一片浩瀚的水泥廣場,看景,看物,看人。

我看見城市的樓房那磚牆的裂縫裡,都長有鄉村田野上的野草;看見動物園裡圈養的黃狼,比我家山坡上時常站著朝村裡窺望的野狼還要肥胖;看見城裡的姑娘,的的確確是每個人都洋洋氣氣、漂漂亮亮,穿著各色的塑料涼鞋和各樣的長裙短裙。

還有,她們每個人從我面前過去,都留下一路一串陳蘋果新梨般濃郁的雪花膏香味。


閻連科:我該回到農村去,過老布什一樣悠然的日子


我想我就是那個時候有了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美好念想,就像美國的老布什,在七十年代遊了中國的壯美三峽,決定回去要競選總統一樣,那次我從洛陽回到家裡,就思謀著好好讀書,離開農村,逃離土地,到城市裡去安排自己的一生。

後來,老布什果然通過競選,當了他的美國總統,我也果然通過保家衛國的途徑,當兵到了部隊,一座有樓房、路燈、火車和漂亮姑娘的豫東小城。

現在,老布什已經七十多歲,早就離開了白宮,回到他的田園農場,觀望世界,頤養天年。


閻連科:我該回到農村去,過老布什一樣悠然的日子


而我,二十週歲當兵,從洛陽搭乘火車,到商丘、到開封、到鄭州、到濟南、到北京,一路上奔寫作、過日子、圖聲名,終於就到了在城市害怕警察笑著向你敬禮的時候;到了聽見警車的笛聲,就害怕得要往路邊躲去的年齡;到了在北京看不到首都,只看到城市的中年人生。

我想,我大約也該回家去了,回到農村,回到那片偏僻的山坡之下,養只雞,種片菜,和老布什一樣過悠然自樂的日子。


本文選自閻連科散文集

《獨自走過的日子都有餘溫》,2018年9月出版


閻連科,河南嵩縣人,中國當代作家。其作品曾獲國內外獎20餘次,包括兩次魯迅文學獎,一次老舍文學獎。代表作《日光流年》《受活》《日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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