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不相逢

這個除夕夜裡,我在北街遇見了娟。

我幼年讀的小學——北街小學,它地震前的舊址正是在北街正中間。那時街道兩側大多都是文具店、小吃店和禮品店,學校正對面有一家好吃的米線店,現在不知道搬去了哪裡。春節時分,我們在外的孩子都返回了家鄉。我在這條街上走著,就遇見了娟,她是我在北街小學交的第一個朋友。

夜裡天氣冷,昏暗燈光映照著娟凍得微紅的臉頰,看上去氣色不錯。頭髮隨意挽在腦後,身形還是微胖,穿著淺桃紅色的羽絨服和牛仔褲。她的模樣跟二十年多前相比,沒有太大變化,身邊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我聽我媽說過,後來她嫁到陝西(或是山西),生了個兒子。男孩穿著橙黃色的夾克,紫色高領毛衣,帶著頂牛仔帽,專心致志的走路,像是在想事情,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與娟已有十多年沒有來往,一個字的聯繫也沒有。

我讀小學時因為經常請長假,其實在學校的時間總共也不過三年。與同學往來甚少,大部分都不記得了,但卻對娟記憶很清晰。她是我第一個同桌,也是我們班第一個大隊長。到學校的第一天,我倆便被老師安排坐在一起,順理成章的成了好朋友。

我已經記不清後來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得知,家裡一直幫忙的傭人,我們都叫小嬢的那個阿姨,她就是娟的母親。小嬢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奶奶,幫忙做家務。弟弟出生了便專職帶弟弟,後來弟弟長大,小嬢依舊留在家裡做些雜活,做飯另有人負責的,其實她工作量並不大,也就洗洗抹抹。

但我奶奶是個非常挑剔的人,規矩森嚴,極其講究。很多傭人她都看不順眼,有一些也受不了她,都做不長久。唯獨小嬢,一直做了十八年。

我奶奶有多講究呢?在過去物資並不豐富的年代,飯桌上端來螃蟹和基圍蝦,別家的老人會對孩子說,“多吃點螃蟹。”而我奶奶卻告誡我:“有外人在不要吃這些,剝殼麻煩,吃相不好”。所以我直到現在,都很少在別人面前吃蝦蟹類需要剝殼,或弄得雙手溼膩吃相狼狽的食物。

奶奶住的地方異常的乾淨整潔,臥室更是一塵不染到進去的人都會感到猶豫。可想而知,一般的傭人跟她在一起會有多大的心理壓力。小嬢能堅持下來,還和奶奶相處的還算融洽,想來也是個極愛乾淨的人,並且不多言多語。

那個年代在我們這種小城鎮生活的孩子,都很單純,沒有職業和金錢的概念,更沒有門第觀念。我和娟的友誼從來沒有因為她母親在我家做傭人受過影響。有過一次小矛盾,互相往對方座椅吐了口水,娟很快告了狀。幾天後我跟著小嬢去她家玩,小嬢一邊走一邊詢問起我這件事,我支支吾吾的承認了。她輕聲對我說:“以後不要這樣了,你倆要團結友好。”

她們家就在學校旁邊,很近。有時放學後,我會跟著娟去她家裡玩一會兒。到她家會先經過一條陰暗的走道,走道盡頭是個非常侷促的四合院,天井很小,光線不好。小小的院子邊歪歪斜斜的堆了些盆栽,用廢棄的搪瓷臉盆種著花草,還有一盆青鬱的小蔥。院子裡的水龍頭滲著水,地面總是溼的,有些地方長了層淺淺的青苔。

她家在院子右手邊,一扇破舊的木門,門把上耷拉著一把老式的鎖。進門邁開一步就是吃飯的地方,矮小的方桌和小板凳就是餐桌餐椅,吃飯得貓著腰。我也坐在那張小桌子前吃過飯,吃的什麼記不清了,只記得屋內光線很暗,所以門總得開著。風從外面吹進來,屋頂用電線掛起來的燈泡就會晃動,光影映射在漆皮脫落的牆面和床上掛著的白色蚊帳上輕輕搖曳,我覺得比我家有意思多了。

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年代久遠。要我細數幾件證明我倆友誼的事件,我還真說不上來,不過就是抄作業打掩護之類的事罷了。後來小學畢業,我倆進入不同的學校,我住校,她走讀,很難再見面,彼此的聯繫開始減少。在那個還在流行書信的年代,逐漸衰減的聯繫是很難重拾的。我和娟都進入了全新的環境,就像當初我倆順理成章成為朋友一樣,我倆也順理成章的不再聯繫了。

一直到我讀大學,才又聽到我媽轉述小嬢講起她的事情。娟與家人鬧翻,非要跟一個“老男人”談戀愛,好像書也不想讀了。我沒有參與她的青春期,實在不理解為什麼當年全班最聽話的大隊長會變得如此叛逆。有過震驚,但沒有想過再去聯繫她。

與此同時,小嬢一直在我家做事。要不是地震,她應該會做到老。如果小嬢沒有家人,憑那麼多年的情分,我想必然會如同電影《桃姐》一樣,她的晚年生活,我家也是會過問的。

但她在我家的工作終止於2008年5月12日。

這一天和往常每一天一樣,吃過午飯,小嬢陪著奶奶一起散步到菜市場買菜,為晚飯做準備。14點28分,她倆剛好走到有懸空陽臺的樓下。那一刻整個城市突如其來的地動山搖,菜市場開始坍塌,她倆頭頂的陽臺落下來,將兩個人都埋在了下面。

我當時人在重慶,再見到奶奶是5月13日傍晚。幾經波折,一夜未眠的我終於回到了家鄉。我至今完全回憶不起見到她那一刻的場景。她是被裝在棺材裡嗎?我有沒有看到她的臉?只有這個片段,我一點也記不起來。後來聽過一次別人敘述發現奶奶屍體時的場景。姑姑遠遠看見她躺在一排屍體當中,瞬間崩潰,跌跌撞撞的爬過去,一直哭喊著“媽媽”。

至於小嬢,好像沒人提起過。那時各家處理各家的後事,火葬場里人頭攢動,地面屍體堆積如山,活人帶著死人排隊,焚化爐晝夜不眠的工作……災難面前,死亡都失去了往日的儀式和尊嚴,誰還分得出多餘的精力去記起別人呢?

直到地震後一兩個月,我才又聽到關於小嬢的消息。我媽打來電話告訴我說,小嬢家裡人找上門來,要求賠償一筆錢。因為如果不陪奶奶去菜市場,她也不會死,我們應該賠償。如果不給錢,那就打官司。我聽後只問了一句,“是娟嗎?”我媽回答:“不是,是她姨媽。但估計娟也是知道的。”我沒有再問別的,後來家裡安撫性的賠了一筆錢,沒有他們要的那麼多,這事也就了了。

至始至終,我和娟都沒有再聯繫過。

這一次,我倆宿命般在曾經一同上學玩耍的街道相遇,不是別的任何一條街,而是北街。地震之後,這條承載我們童年往事的街道,早已面目全非,但人卻沒有多大變化,我一眼認出了她。我叫她的時候,她反應了兩秒鐘,之後恍然大悟的應了一句,“啊,你也回來了?”。我點點頭,不知道說什麼,望著孩子問,“小朋友幾歲啦?”娟和男孩異口同聲的回答我:“十一歲。”男孩的聲音很冷靜,有些老練。

我倆努力寒暄,卻也說不出來更多的話來,畢竟我與她短暫交錯的人生中橫亙著逝去的生命和金錢的糾紛。我很想杜撰我或是她說出一句畫龍點睛的話,來為結尾製造一些微妙。但真的沒有。我倆甚至沒有詢問對方的生活,聯繫方式也未交換,便就告別了。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個城市生活,從事什麼工作,她當初愛的那個人是不是男孩的父親……

告別之後,我一個人在北街慢慢的走著。街道正中我曾經就讀的創建於光緒年間的北街小學早已遷址,琳琅滿目的文具店與禮品店也沒了蹤影。除夕的夜裡,店鋪全都大門緊閉,一片清冷。我一邊走,一邊無法抑制的想象起娟撲在小嬢屍身上痛哭的樣子,應該就如同當年姑姑撲在奶奶屍身上痛哭的樣子吧。

說到底,命與命,淚與淚,都是一樣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

奶奶的臥室

攝於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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